他還是改到角門進的崔府,將幾位掌柜放進來,看過帳後,臉色鐵青,替董蘭漪銷了帳。
「一萬多兩的現銀啊,可不是小數目!」
「聽聞崔大人發了好大的脾氣,逼著那董氏將從前三年收的束脩都拿了出來,又將家底都拿出來貼補,才把人打發走。」
馮氏拉過我的手,笑得都不行了。
「從前董蘭漪都吸你的血,崔恕倒是沒什麼感覺,如今換成他了,該叫他心疼心疼!」
我握著團扇,輕輕掩面,語氣淡然。
「我不過是將我的帳要回來罷了。」
「要得好!」
眾人紛紛附和。
「忘恩負義的薄倖郎,就該受點報應。」
突然有人眼波流轉,扇子往右指去:「瞧,那誰也來了。」
我順著聲音看去——
董蘭漪帶著崔器和崔寶兒,正站在園子角落裡,三個人都無人問津。
看來崔恕真將她立為妾室。
「崔大人請了旨意,要立她為貴妾。陛下說,入府都三年了,如何還貴得起來?」
眾人握著團扇,紛紛輕笑,不再言語。
我倒是盯著崔寶兒,微微出神。
她從前參加宴會,都鬧著要做新裙子,否則就不上馬車。
今日的她卻穿了件舊衣裳,頭上簪著常見的玉簪,戴了一朵鮮花,略添幾分顏色。
崔寶兒無所適從地摸著衣袖,突然看到了我,頓時眼前一亮。
「娘親!」
8
崔寶兒拎起裙子,朝我跑來,抱住我的腰。
我推開了她:「崔小姑娘,不可如此稱呼。」
崔寶兒眼裡擠出淚水,委屈巴巴道:「娘親,娘親你怎麼這些日子都不回來了?蘭夫子還和我說,你把家裡的錢都拿走了。」
「我給你留了嫁妝的。」我蹲下身。
崔寶兒揪著髒污的衣袖,唯唯諾諾道:「蘭夫子把我的錢都收走了。娘親,我連裙子都做不起了,你能不能……」
「不能。」我鬆開了手。
崔寶兒抬頭看我,睜大雙眼:「娘親,可我是你的女兒……」
「寶兒,我若是借了你一回,便有第二回、第三回,從今往後,你的蘭夫子就會養著你來找我要錢。」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一分都不能借給你。」
崔寶兒不說話了。
「是不是她讓你來要錢的?」
崔寶兒小臉慘白,委屈地望著我:「可是,可是我也想娘親了。」
我站了起來,輕輕嘆息。
「寶兒,你接過聖旨了,我已經不是你的娘親了。」
崔器走到崔寶兒身後,正要開口喚我,嫂嫂走到我身旁,說有事與我商量。
我對崔器點了點頭,毫不留戀地走了。
身後傳來崔寶兒喃喃的聲音:「兄長,娘親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崔器盯著我的背影,不發一言,深深抿緊了唇。
嫂嫂將我拉到無人處。
「你可注意到,鎮北侯夫人一直在看你?」
我愣了愣:「看我的人多了。」
馮氏附耳悄聲道:「鎮北侯的幼弟還未娶親,原本他母親大長公主在世,說他身子弱,養在佛前,人品相貌頂好,只是挑三揀四沒定下。如今出了孝期,倒是和我透出風來。」
我這才懂了。
按道理說,鎮北侯的門檻,不是董蘭漪能邁進來的,估摸著是鎮北侯夫人要暗中察看我對這兩個孩子是不是能撒得開手。
「不了,嫂嫂。我不願二嫁,再說也太快了。」
馮氏微微斂眉,並不贊同。
「淑敏,哪有什麼快不快的?你總是要再嫁的。再說以你的家世,國公府千金,太后親侄女,當年若不是你親事定得過早,恐怕就定給了徐懷玠。」
我知道嫂嫂是為我好,只得笑了笑,搪塞過去了。
但鎮北侯府似乎盯上了我,一連三個月,三天兩頭地下帖子。
插花雅集,宴席不絕。
我因此瞧見過幾回董蘭漪。
人人都知道她如何上位的,又是借著教導子女的夫子名義,又是偷賒嫁妝鋪子的帳,連能出門應酬的妾室,都不屑與她為伍。
正經女眷更是連看她一眼都嫌髒了眼。
董蘭漪偶爾見到我,也想過來搭話,但根本近不到我的身前。
崔器和崔寶兒陪她出了幾次門,便覺察出蘭夫子在家裡頗有地位,但到了外面卻備受冷眼,跟著董蘭漪出入門庭,連帶他倆也看人眼色,就漸漸不來了。
尤其是崔器,首輔嫡子,從前沒人敢說他,現在被眾人奚落,上回便撞見董蘭漪拉他,他冷冷地拂開手,讓她當眾沒了臉。
不過董蘭漪的臉皮還是厚。
每每鎮北侯府夫人和我說話時,她就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
當日宴後,崔恕破天荒地來接董蘭漪,當眾堵住了我。
「衛淑敏,這才和離了幾日,你就要嫁人?」
9
數月未見,崔恕身形消瘦,氣色不佳。
約莫是夜夜睡不安穩,眼下有了明顯的淤青。
他注視著我良久,臉色青白交加,全然沒有了往日雲淡風輕的貴公子模樣。
「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崔恕,你來糾纏我,是要抗旨嗎?」
崔恕微微抿唇,閉口不言。
我正要轉身離去,他扯住我的袖子不放。
「衛淑敏,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子都不能生育了……除了我,你還能嫁給誰?」
眾人紛紛怔愣地看向我。
我不可置信地回過身來,高高抬起手來,抽了他一耳光。
「崔恕!你說這種話,你還是人嗎?」
我氣得渾身發抖,幾乎連站都站不住。
崔恕微微低著頭,臉上指痕清晰,聲音顫抖。
「衛淑敏,你絕了嫁人的心吧。你跟我回家,我們重新來過。你走了以後,器哥兒連飯也吃不下,寶兒更是每晚都哭,我,我也……」
我靜靜地望著他,心裡哀傷悲痛,譏諷地笑了一聲。
「崔恕,我十七歲嫁你為婦,操持內宅,生兒育女,沒有功勞,亦有苦勞。你三年前進了內閣,三年前便使了手段,將董蘭漪養作外室,做了外室尤嫌不夠,還要弄進府里,朝夕相對。你不說將我視為結髮妻,你有把我當人看嗎?」
崔恕臉色白了一瞬:「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你當別人都是傻子!」
我不再理會崔恕,走到鎮北侯夫人面前。她臉色略微難堪,低頭咳了咳。
我輕輕施了一禮:「感謝夫人錯愛。」再走到眾人面前。
「各位,淑敏已自立門戶,手續齊全,終身不嫁。日後開府設宴,還請各位賞臉。」
崔恕聞言,面色慌亂,追了過來。
鎮北侯夫人及時讓人將他攔住。
我輕輕施禮,鬆了鬆手,出了府門。
那淡白色的帕子落了地,被風捲起來,往後飄去,停在崔恕腳邊。
他彎腰撿起來,握在手心,定在了原地。
崔恕久久未曾抬頭,一顆顆眼淚,接連滴落在地上。
「你要自立門戶?」
長兄衛禛接過了我的茶。
「兄長,我不想再嫁一次,再換一個男人服侍。女子自立門戶,固然艱難,但我能做的事也多了。」
「我說我和你嫂嫂也沒得罪過你,你怎麼就躲在這裡不回家呢?原來是這個打算。」
衛禛同我聊了一下午,見我不是心血來潮,便也放手讓我去做了。
我選了個晴朗的好日子,將做好的「衛府」門匾,懸掛上了府門。
這兩個字是我特意讓太后姑母請了皇帝的御筆。
下人當街放起了鞭炮,爆竹殼鋪滿了半條巷子,紅得喜氣四溢。
我和小荷站在門口迎接客人。
京城裡幾乎數得上的世家門戶都來送禮赴宴了。
崔器帶著崔寶兒站在了門口。
我記得,崔恕是送了禮,但被我退了回去。
而這對兄妹身邊竟然也沒有僕從跟隨。
我指了指他倆,和下人耳語兩句,下人就連忙跑走了。
崔器注意到我的舉動,走了過來,臉色好了些。
「母親,我們特來祝賀。」
他用手肘碰了碰崔寶兒。
崔寶兒從懷裡取出被修好的紅血鐲子,小心翼翼地遞到我眼前。
「娘親,我請人把它修好了,對不起。」
我見到這鐲子,神色微微黯然,世間再好的寶物,碎了也就不值錢了,也沒有伸手去接。
「崔少爺,崔小姐,我已開門立府,今後便叫我一聲衛夫人吧。」
10
崔寶兒雙手拿著那鐲子,用力地舉到我面前,忍不住哭了出來。
「娘親,我知道錯了。董姨娘她對我不好,把我的東西都搜颳走了,我爹也不管我們。我院裡的丫鬟只剩兩個了,她們趁你不在都敢欺負我。」
崔器還想保留顏面,拉起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哭聲。
「母親,我……」他對上我的眼睛,微微低下頭,「衛夫人,我們能進新府看看嗎?」
我讓人搬了兩個凳子,讓這二人坐下。
「等等吧。」
崔器和崔寶兒安安分分地坐在凳上。
沒過多久,下人將崔恕喊過來了。
「崔大人,是怎麼看管家中子女的?若是走丟了,你如何擔當得起?」
正午時分,崔恕身上帶著酒氣,氣沖沖地下了車,一手拉過一個孩子,當街打罵起來。
「當初是你們要夫子當娘親的,如今怎麼又不爭氣,偷偷跑出來見她?」
崔恕竟然如此荒誕,將過錯都推到孩子身上。
崔寶兒直往崔器身後躲。
崔器氣得臉都漲紅了,將下唇咬出了血,一腳就踢在崔恕的腿上,竟然把崔恕踢得跪在地上。
「都是你的錯!是爹爹把夫子帶進家裡!你還不肯承認,是你傷了母親的心!」
崔器似乎是要為我出氣,又踢了崔恕兩腳。
崔恕跪在地上,半晌不動,緩緩站起來,紅著眼看向了我。
「衛淑敏,從前人人都說我高攀,我就想要越過你家……我真是瘋了才會……」
他言辭極其懇切,要將心肺掏給我看。
我卻不想看了,轉身邁過門檻。
巍峨厚重的府門,從兩側慢慢關嚴,隔絕了崔恕父子們的視線。
自立門戶後,我重新經營生意,鋪子利潤也漲回來了。
我將董蘭漪偷賣的東西買了回來,裡面不僅有我留給崔寶兒的嫁妝,甚至也有我留給崔器的東西。
他們果然沒有把我的叮囑放在心裡。
我拿起一根成色極差的簪子:「看來董蘭漪也是當無可當了。」
偌大的崔府,現銀被她一筆掏空,如今要維持著架子,已經快把她壓垮了。
我帶走了大半的僕人,崔府不僅沒再往裡買人,反而再三裁減了人員用度。
聽說崔家兄妹和董蘭漪吵得面紅耳赤。
小荷低頭奉茶,也笑了。
「這幾日大家也都默契著,不給崔府下帖子了,怕她出門打秋風呢。」
我給嫂嫂送了話,讓她留意著董蘭漪那邊,怕她急了惹出禍事來。
我則是去了趟雲起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