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他叫紀澄,是目前駐紮在戈馬的無國界醫生。
想到剛才的場景,我問。
「你從哪裡找到的花?」
畢竟,花這種東西,在難民營不太常見。
他有些小得意。
「我種了很多,你要看看嗎?」
我跟著去了他的宿舍。
發現他用撿來的泡沫箱、塑料瓶、碎瓦片,造出了一小片花園。
有剛才見到的非洲堇,還有百子蓮、熱帶蘭、剛果杜鵑……
我很困惑。
「你為什麼會種這些?」
他把腿搭在了桌上,語氣理所當然。
「因為花能讓人開心啊!」
我只感到納悶。
他卻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覺得食物、飲用水、藥品對於他們來說更為迫切,而花華而不實對嗎?」
我點了點頭。
他說:「在這裡,所有的一切都在逼著人遺忘美好,但開心能讓人記起自己還活著,還值得去期待些什麼。
「有期待,就有希望。」
他唇角揚起,朝我眨了眨眼。
「所以,花也很重要。」
心底的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我看著這個過分樂觀熱情,又散漫不羈的男人。
一時,竟有些挪不開視線。
19
整個難民營只有我和紀澄兩個中國人。
所以,我們成了天然的同盟。
與第一印象有些不同。
紀澄對於工作其實極度認真。
他為我提供了大量詳細的傷亡情況、物資短缺情況……
而我將這些數字和故事匯成報道,傳播出去。
我的第一篇報道,就為當地爭取到了一批近千噸的食物捐助。
當時,紀澄發現了難民營里異常的愛滋死亡率。
「我們一直在分發抗艾藥物,但他們還是一群又一群地死了……」
「這不合理,除非他們根本沒有吃藥。」
我翻看著那些患者的記錄,說:「那我去查一查。」
我到處走訪,最終發現,不止抗艾藥物,幾乎所有分發的免費藥,都流向了黑市。
藥販子們只需要用一袋發霉的玉米粉,就能換取那些救命的藥片。
因為那可以成為難民和家人們接下來一個月的口糧。
報道發出後,在國際媒體引起了軒然大波。
聯合國世界糧食署迅速調配了物資。
援助車隊到達的那天,營地里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歡呼聲。
我們幫忙分發著救濟糧,忙得滿頭大汗,心裡卻無比欣慰。
將最後一袋土豆遞給一個懷抱嬰兒的母親後,紀澄和我倒在了卡車邊上。
他轉頭看向我。
笑意點亮了整個面龐,襯得那張英俊的臉更加熠熠生輝。
「聶斕,謝謝你。」
「……謝我什麼。」
「在你來之前,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陷在困境里,能做的事,很少。
「但現在,我從你身上,看到了我的意義。
「你讓世界看到了他們,和我們。」
我在那一刻心如擂鼓。
幾乎無法正常呼吸。
慌亂地撥弄鬢邊的頭髮,試圖遮住自己逐漸通紅的耳根。
20
從那之後,我們飛快地熟悉了起來。
紀澄很受歡迎。
他醫術精湛,在關鍵時刻極為靠譜。
同時又很風趣,總是把其他人逗得哈哈大笑。
我很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有他在的場合,連我的採訪對象都願意多說兩句。
一天,我跟著他給營區噴洒防治霍亂的藥水。
突然,一聲求救聲從空置的帳篷里傳來。
掀開門帘,一個男人正壓在一個女孩身上,撕扯著她的衣服。
我瞬間冷了臉,衝過去推開他。
他怒罵著,揮起了拳頭。
紀澄一把將我拉至身後,舉起胸前的工牌。
「如果不想以後沒人給你看病,你最好馬上離開!」
男人看著上面的紅色十字。
罵罵咧咧地提上褲子,逃了出去。
我們把女孩帶到了難民署辦公室,請他們幫忙重新安置到其他的帳篷里。
等做完一切,紀澄拍了拍我的肩。
「別難過,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一怔:「我沒有難過。」
難民營同樣也總是伴生暴力犯罪,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
但他歪了歪頭。
「可你看上去就是很難過。」
我愣住了。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忽然笑了。
伸手用力捏住我的臉頰。
「一個人的心情,可不是只會寫在臉上!」
21
他像是找到了新的樂趣。
之後我們每次見面,他都要觀察幾秒。
然後說:「今天心情不錯?」
或者是:「誰惹你生氣了?」
我無奈又好笑。
忍不住問:「你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把手枕在腦後。
「我有個弟弟,你們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都喜歡把情緒藏在心裡。」
提到家人,我沉默了。
「你在這裡,家裡人不擔心你嗎?」
他平淡地搖了搖頭。
「我們斷絕關係了。」
「為什麼??」
我有些震驚。
「因為我不願意聽他們的話。
「他們的控制欲很可怕,從小,就逼著我做這做那,敢反駁一句,就是一頓毒打。
「我聽他們的學了醫,進了醫院,但他們還不滿足,逼著我繼續努力往上爬,出人頭地,給他們掙面子。
「我不想這樣下去了,我只想做純粹的事。
「無國界醫生回歸了醫生的本質,救死扶傷,我很喜歡。」
他嘆了一口氣。
「唉,這麼說來,我還有些對不起我弟。
「小時候我不服管,他們就生了他,以防我要是廢了,他們還有小號可以重來。
「我跑出來後,他就被逼上了我的老路。
「雖然他很聽話,但我知道,他也很壓抑。
「我聽說,他後來和一個很跳脫的女孩戀愛了,但也被他們攪散了……」
我第一次聽他提到家人,沒想到卻如此令人唏噓。
我們相顧無言了一會兒。
他問:「那你呢?你怎麼會來這裡做戰地記者?
「你的家人不擔心嗎?」
22
或許是因為他先坦誠地分享了自己的家庭往事。
我便也覺得沒有那麼難開口了。
我猶豫著,說:
「我媽媽去世了,爸爸和你一樣,也斷絕關係了。」
那年,媽媽舉辦了葬禮。
來了很多人,黑壓壓的一大片。
司儀講了長長的一段悼詞。
我聽不全懂,中途走了神。
一隻蝴蝶飛進了靈堂,停在了媽媽的遺像上。
它扇動的翅膀,讓那張照片仿佛活了過來。
我看著媽媽對我笑,也跟著笑。
下一秒,被爸爸扇倒在地。
他咆哮:「你媽都死了!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所有人都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個怪物。
我哇的一聲哭了。
他又給了我一巴掌。
「我都還沒哭!你哭什麼!」
「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不要你了!!」
那一刻,我好恐懼。
眼淚蘊在眼眶裡,咬死了嘴唇,一聲不敢再吭。
媽媽去世的第一年,爸爸常常半夜坐在客廳里,翻看著那些信和照片。
第二年,他把媽媽的東西裝進了幾個紙箱裡,堆到角落,積滿了灰。
第三年,他再婚了。
那個新來的阿姨,把紙箱扔到院子裡,要一把火燒個乾淨。
我拚命刨出了那台相機,死死護在懷裡,把身上燙傷一片。
從此以後,媽媽就只剩下了這一件遺物。
再後來,妹妹出生了。
全家人的愛和精力都給了她。
我像隱形人一樣,在家裡長到了 18 歲。
去了大學,念新聞專業。
報道那天,爸爸拿出一沓厚厚的錢,扔給我。
「你大了,以後就別再回來了。」
我點了點,有三萬。
三萬塊錢,就買斷了我們的血緣。
上大學後,老師同學們都說我很適合做記者。
因為不管遇到怎樣的事件,我都能面不改色。
在我開始做戰地記者後,這更是成了優勢。
他們都佩服我的心理素質。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不敢。
我打心底里覺得,如果我那天沒有在靈堂里惹怒爸爸。
他是不是就不會不要我了?
我習慣於壓制自己的一切情緒。
不敢想,要是再放鬆地大笑一次、再掉一場眼淚。
還會失去些什麼。
……
說到這裡,我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這些東西壓在心裡多年,還是第一次和人傾訴。
紀澄的眉頭皺得很深。
平時總是含笑的嘴角,也垮了下來。
他語氣嚴肅。
「聶斕,你是不是忘了,你當時還是個五歲的孩子?」
我有些茫然:「什麼?」
「大哭大笑,是孩子的特權。」
「你拚命地壓抑自己,只是因為,你從來沒被允許做個小孩。」
23
我一愣。
腦袋仿佛被一根悶棍擊中。
原來是這樣嗎?
葬禮過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爸爸都沒有和我說過話。
後來妹妹出生,我的需求又總是排在她的後面。
上大學後,我要完成學業,更要養活自己。
似乎,真的沒有什麼被當成孩子照顧的時刻。
因為無人可以依靠,所以知道,自己的哭和笑都不會有回應。
不如藏在心底。
我垂下頭,有些苦澀。
「是啊!不過現在也已經長大了,更不可能像個小孩一樣。
「想怎麼笑就怎麼笑,想怎麼哭就怎麼哭……」
突然,肋骨像是過了電。
一股酥麻的感覺躥上來。
驚得我漏出一聲怪叫。
我轉頭看。
竟然是紀澄戳了一下我的腰。
他勾起一個玩味的笑。
「誰說不可能啊?」
我拚命後縮,卻被他抓住。
腰側像是有個開關。
雖然我竭盡全力地繃緊嘴巴,但仍舊像個漏氣的氣球一樣,瘋狂笑個不停。
「停!!
「……別戳了!好癢!
「哈哈哈哈哈……求你了!」
我掙脫,又被他逼到角落裡。
笑得眼淚都快飆出來。
哀聲懇求:「放過我吧紀醫生!!」
他齜著牙,又朝我伸出魔爪。
我縮作一團,卻發現,想像中的酸麻並沒有發生。
悄悄把眼睛睜開了一個縫隙。
我看到他朝我攤開手掌。
掌心裡,有一顆糖。
他笑眯眯地說。
「來,給小朋友的獎勵。」
我呆了半天。
脫力地倒在地上。
剝開了糖紙,把糖塞進了嘴裡。
不好吃。
劣質的水果香精味彌散開來,甜得發膩。
卻把我的眼眶燒得灼熱。
紀澄俯身將我拉起,摟進了懷中。
「哭吧!沒關係的。
「我知道你很難過。」
溫暖有力的擁抱,徹底衝垮了我最後的防線。
這種被理解、被珍視的感覺,已經有多久沒有感受過了?
久到我以為,自己根本不配擁有。
然而在這個跨越了半個地球的異鄉。
他卻用一顆水果糖,像哄小孩子一樣哄我。
我再也忍耐不住。
五歲那年被生生憋住的眼淚,終於在二十多年後盡數涌了出來。
他一直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任由衣服被打得濕透。
到最後,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他懷裡哭著睡了過去。
24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
我眼睛腫得像核桃,還八爪魚似的纏在紀澄身上。
想起昨晚的場景,我當場宕機,翻身就想跑。
結果被他伸手箍住。
「跑什麼?」
我把自己埋進被子,胡亂哼了幾聲。
他卻跟個沒事人一樣。
「你害羞了?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他把我從被子裡挖了出來。
笑意盈盈。
「以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誰要是不允許,我幫你揍他!」
我瘋狂搖頭。
他挑起眉。
「你沒聽懂呀?」
我一陣迷茫。
「聶斕,我在跟你表白呢……」
「啊?」
他嬉笑地看著我。
「以後做我一輩子的小朋友吧?」
心臟簡直要撞破窗戶,飛到大氣層。
我完全呆滯了。
他起身,掀開了窗簾。
陽光直刺入室內,瞬間驅散了所有的黑暗。
他沐浴在躍動的光中,朝我伸出手。
「對了,昨天我忘了說,你媽媽可真酷!
「等回了國,我們一起去看她吧!」
我頭暈目眩。
心想,這人怎麼這樣不按常理出牌?
剛表白就想著要見家長?
然而,溫熱的觸感從掌中源源不斷傳來。
我恍惚著,哽咽著,無法拒絕。
只能說:「……好。」
他高興地把我拉起,抱了個滿懷。
那一刻,我在心底虔誠地向神明許願。
希望與他在一起的時光能持續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哪怕這只是我做的一個夢
我也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25
我和紀澄戀愛了。
但因為工作太忙。
我們在剛果(金)見面的日子並不多。
大多數時候,我們在發生衝突的地方相遇。
他狂奔著去救治傷員。
而我拚命拍攝報道素材。
匆匆擦肩而過時觸碰的手。
就是彼此之間唯一的交流。
而網絡信號也時好時壞。
我們經常幾天都收不到對方的消息。
但它們又會在某一刻瘋狂湧進手機。
叮叮咚咚響個不停,順序亂七八糟。
仿佛也剛穿越槍林彈雨。
載著沉甸甸的想念,頑強地傳遞著心之所向。
但北基伍省的情況不容樂觀。
我們第一次吵架。
是在戈馬附近的一個村莊被襲擊的那天。
我們趕往現場時,武裝分子還沒有完全離開。
安全部隊與他們交了火。
我們急忙回到車上,準備撤退。
但我卻看到紀澄從救護車裡又躥了下去。
在交火的邊緣地帶,有一個倒下的村民。
他把人扛了回來,自己卻被彈片劃得鮮血淋漓。
我又氣又怕,和他大吵一架。
但他毫不相讓。
「我是醫生!不能見死不救!
「他當時只是腿部中彈,還能活!但如果我不救他,交火之下他必死無疑!」
我知道他說得對,也知道救人是他的使命。
可我真的怕了。
他回來時,渾身是血。
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誰的。
我哆嗦著檢查了半天,才知道他只是受了皮外傷。
我突然就不想吵了,抱住他號啕大哭。
「紀澄!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該怎麼辦?!」
他安靜了。
過了一會兒後,反抱住我,聲音沙啞。
「對不起……
「以後我會注意的,不以身涉險,不讓你擔心……」
我埋在他胸前抽噎:「你保證!!」
「那我們拉鉤。」
他拉著我手,比划起來。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變了的是小狗!」
「我可千萬不能變成小狗,不然到時候見你媽媽的時候你怎麼介紹我呀?」
「小狗男朋友?」
我被他逗得破涕為笑。
抬手就把枕頭按在了他臉上。
然而,他躺著一動不動。
我又慌慌張張地掀開,生怕把他給悶死了。
他狡黠地看著我,安然無恙。
似乎在說:【你看,沒那麼容易死的。】
我只能瞪他,瞪的眼睛發酸,突然又淚眼汪汪。
心漸漸地沉了下去。
誰都知道。
什麼拉鉤,不過是個心理安慰。
戰場是最殘酷的地方。
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我和紀澄相處的每一天都彌足珍貴。
因為誰也說不清,死亡和明天哪一個會先到來。
26
戰亂越發頻繁的同時。
伊波拉也開始襲擊這個已經千瘡百孔的國家。
到春天時,紀澄更忙碌了。
因為醫護緊缺,他開始在難民營和伊波拉治療中心兩頭奔波。
然而,武裝分子突然對多個城市的治療中心發動了襲擊。
許多醫生開始不得不放棄工作,直接撤離。
但紀澄不願意離開。
一方面,戈馬的情況還算安穩。
另一方面,中心還有將近一百名病人。
如果所有人都走了,他們只能躺在病床上等死。
他和另外四名醫生留了下來,隨機應變。
但是沒過多久,武裝分子占領了戈馬的郊區,阻斷了進出的道路。
我們被困住了。
在這種情況下,紀澄突然給我發來消息。
讓我到治療中心一趟。
他語焉不詳,我卻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們穿好防護服,進入了醫療廢物處理區。
在一間空置出來的房間裡。
我見到了十多個胡圖族的孩子。
他們是從山裡逃出來的。
最大的才十二歲。
衣衫襤褸,身上全是已經感染的傷口。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為占領郊區的武裝分子,來源於圖西族。
他們與胡圖族有著血海深仇。
如果這批孩子被發現,整個治療中心可能都會被毀於一旦。
我感到崩潰。
「紀澄,你是瘋了嗎?!!
「你還記得無國界醫生的宗旨嗎!!!」
他本不該直接介入到戰爭衝突中,這樣才能夠最大限度地去幫助他人。
可他只是垂著頭。
「我知道這件事很危險,所以我只是想問問你,能不能聯繫到哪個組織,可以接收他們?
「可這麼多人,你怎麼把他們送出戈馬?!外面全都是巡查的人!」
紀澄語速很快。
「他們體型小,可以穿上防護服,鑽進裝醫療廢物的垃圾箱裡。
「運輸車每三天就會來一趟,沒有人會打開這些垃圾箱的!
「只要保證之後有接收他們的人,我們就可以救下他們!」
我被他大膽的計劃震在當場。
他握緊了拳。
「聶斕,我先是人,然後是醫生,最後才是無國界醫生。
「我不可能把他們扔出去送死!」
27
我的腦袋疼痛不堪。
理性和感性在瘋狂搏鬥。
而那些孩子們看著我們激烈爭吵。
都露出了絕望的神情。
最小的幾個孩子,緊緊擠在一起,手指死死交纏,像在等待命運最終的宣判。
我幾乎是瞬間就心軟了。
他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從地獄裡逃出來。
我們不能重新再把他們送回去。
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我冷靜了下來。
「我幫你。
「但是我不僅僅幫你聯繫接應人,我還要在這裡把他們全部親手送走。」
紀澄愣住了,立刻回絕。
「不行!這很危險!」
「那我就讓你一個人去面對危險嗎?」
「你要是不同意,我現在就出去告訴他們這裡藏著胡圖族小孩。」
他咬牙切齒。
「……你!我就不該找你!!」
「晚了,你已經把我卷進來了。」
紀澄生了自己的氣,扭過頭不願和我說話。
我嘆了口氣,環住他的脖子,逼他看著我。
「……至少最壞的情況,我們可以死在一起。」
他立刻氣急敗壞:「呸呸呸!瞎說!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
隔著那層透明的面罩,我摸了摸他的臉。
「嗯,當然了。
「畢竟你答應我了,我們還要回去看媽媽呢!」
28
不得不說,紀澄的計劃幾乎是天衣無縫。
沒有人會想接觸那些伊波拉患者的醫療廢物。
更不會想到裡面竟然藏著人。
我們每次,可以運走兩個孩子。
運輸車中途會在路上停一次,有人道主義組織的成員會將孩子們轉移走。
半個月後,那批孩子只剩下了最後兩個。
他們年紀最大,是一對兄妹。
哥哥叫讓,妹妹叫瑪麗。
運輸車要來接走他們的那天,紀澄心情很好。
他又一次對我說。
「謝謝你,聶斕。」
我沒回應,只是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我們幾乎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甚至提前為此慶祝了起來。
兩個孩子為我們表演胡圖族的民族舞蹈伊甘比拉。
紀澄為他們做了一頓堪稱豐盛的飯菜。
而我給他們拍了很多的照片。
當夜幕降臨。
他們開始套上防護服。
瑪麗給我遞了一支記號筆,問:「你們可以在上面寫上名字嗎?」
我和紀澄有些吃驚,但仍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想了想,加上了一句:【希望你們能好好長大。】
紀澄寫:【希望你們能夠和家人團聚。】
我又寫:【希望戰爭能夠早日結束。】
紀澄也寫:【希望我們未來還能再相見。】
我們把防護服寫滿了祝福的話。
寫到最後,每個人都淚流滿面。
他們撲在我們的懷裡。
聲音從防護服下悶悶地傳來。
「我們會永遠永遠記住你們的!」
「謝謝你們!你們是我們的大英雄!」
29
半夜,運輸車開進了中心。
我們照例將孩子們裝進垃圾箱。
送上貨車。
然而,剛做完一切,中心大廳里就傳來了槍聲。
我和紀澄臉色一凜,狂奔而去。
武裝分子闖了進來,說他們接到消息,這裡有人藏匿了胡圖族小孩。
紀澄前去交涉。
不卑不亢地配合他們進行搜查。
我看著那些人兇狠地踹開房門,翻找每一個房間的角落。
緊張得幾乎要吐出來。
他們亂翻一通,毫無發現。
威脅了我們幾句,正準備離開時。
突然有人在門外大聲招呼,說他看到了剛離開的運輸車。
那些人立刻爆出髒話,全沖了出去。
最後一個離開的武裝分子,大吼著,往大廳里憤怒地擲出了一枚手榴彈。
生死一瞬間。
一切景象在我眼裡都拉成了慢動作。
我能看到炸彈沿著拋物線緩緩墜落。
能看到其他醫生們驚恐失控的表情。
能看到紀澄面目猙獰地朝我飛奔而來。
爆炸的前一刻。
他將我壓倒在地,護在身下。
用手覆住了我的耳朵。
30
緊接著,時空歸位。
我像被一隻滾燙的巨手狠狠拍在了地上。
哇地噴出一口鮮血,五臟六腑都移了位。
周圍濃煙滾滾升騰,什麼都看不清。
臉上有濕潤的液體流下。
我一摸,整個手掌都是鮮血。
紀澄被炸飛了。
橫躺在我的不遠處。
我想起身,卻發現自己連站都站不穩。
只能跌跌撞撞地膝行過去,顫著雙手試他的呼吸。
還好,他沒死。
不知道哪裡又傳來槍響。
我拚命將他扛在背上。
開始向外奔逃。
可是,到處都是背著槍的人。
我只能立刻轉向,深入樹林。
跑了不知道多久,雙腿逐漸麻木到失去知覺。
我逐漸無法支撐,撲倒在地。
紀澄也在這時醒了。
他掙扎著想起身來扶我。
卻無法移動自己的身體。
只能虛弱地說:「……聶斕,你……先走!」
我止不住地嗚咽,發狠般又爬起來。
「我不要!!
「要走一起走!!」
他抓住了我的腳腕。
「你先走,找人……來救我。
「兩個人,跑不掉的!」
我崩潰地大哭。
「紀澄!我們拉過鉤的!!你不許騙我!!
「你要是死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他低聲笑了笑。
又被口中的血嗆得連連咳嗽。
「咳、咳咳……嗯,我不騙你。
「騙人的……是小狗……」
我艱難爬起,將他扶到樹邊坐下,眼淚一直不停地流。
他輕輕捏了捏我的手。
「快走吧!」
「你不會讓我死的,對嗎?」
我瘋狂抹眼淚。
「你一定要等我!我會回來救你的!!」
「你一定會沒事的!」
他微笑著,朝我揮了揮手。
「好。」
31
我轉過身,準備繼續逃亡。
下一秒,身後傳來一聲炸雷般的槍響。
我被人猛撲倒在地。
一股巨力撞擊肩部,劇痛讓我呼吸驟停。
中彈了。
我驚恐地轉過臉。
看到紀澄倒在了我身上。
他的胸前,有一個貫通的傷口,已經將白大褂完全染紅,嘴裡正瘋狂地湧出鮮血。
頭腦一片空白。
顧不得自己的傷勢,我強壓著疼痛翻過身。
「紀澄!!
「紀澄!!!!」
我徒勞地按壓著他的傷口,六神無主。
「止……止血……
「要先止血……」
但他輕輕拉住了我的手。
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像是耗費了所有的力氣。
他含混地說。
「對不……起……
「我愛你……
「下輩子,再做我的小朋友吧?」
他眼裡,混雜著複雜的光。
有不舍,有憐惜,有釋然。
最後,全都黯淡了下去。
握著我的手無力地滑到了一旁。
我呆滯了。
巨大的錯亂感和恐懼感襲來。
心頭像被火燒過一般。
我哇地又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視線開始模糊,冷汗瘋狂湧出。
腎上腺素的作用也在消退,肩頭的劇痛讓我眼冒金星。
我還想抓住他。
對突如其來的死亡感到極度的恐懼。
嘴裡喚著:「紀……澄……」
然而身體已經瀕臨極限。
我往後一倒,眼前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