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軟似火完整後續

2025-07-03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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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家中出事,我正在青志學宮求學,消息傳來時我悲憤萬分,欲回京與家人共生死,此時大舅舅派阿馳前來,強行將我帶回了鎮北。

「那會我不知道蓁蓁被祖母帶走,也不知道不鳴尚在人世,面對家人慘死悲涼又憤恨,只想與他們共赴黃泉,連保命的湯藥都不肯再喝。

「待到了鎮北,大舅舅將我鎖在阿娘的房內一日一夜,我看見阿娘的鐵甲缺損得一長一短,卻被人擦得雪亮,她的雙劍多處捲曲缺損,拔出時卻仍是錚錚作響。

「我掙紮起身,用力拍打門窗,哭喊著大舅舅,我不想死了,我要活著,要給我爹娘報仇,要殺了趙氏那群蛀蟲。

「三個舅舅將我抱起,痛哭出聲,他們自幼捧在掌心的妹妹如今客死異鄉,只留下我這一個病秧子,他們如何不憤恨,如何不想殺進京城將那些雜碎千刀萬剮,可他們肩負重任,身前是豺狼虎豹,身後是萬千百姓,所有的悲痛也只能強忍著罷了。

「從那天開始,我好生將養身體,同時與舅舅們商量如何為父母昭雪。

「思量再三,無論何種辦法我都是要回京的。

「可我自幼體弱藥不離口,舅舅們怕我連那牢獄之刑都抗不過,便想出李代桃僵之法。

「我自幼便外出求學養病,京中與我認識的,也只有那幾個偽善之人而已,此事也是可行。

「你可能不知道,咱們其他幾位表兄都高大威武,只表弟尚年少與我身形容貌皆相似。

「替我回京乃是九死一生的事,我不願他小小年紀意氣風發之時,就要替我受盡折磨屈辱,想要再議,誰知他竟瞞著我與舅舅獨自踏上了回京之路。

「回京後他傳回的第一個消息便是不鳴尚在人世,我與舅舅震驚不已。

「又因前路未知,不敢貿然與你和不鳴相認,只得實時關注臨安消息。

「那時,他在獄中苦苦支撐,我在外與老師,也就是高太傅,聯絡昔日舊友與父親可信之人在朝中斡旋。」

我眼中有些疑惑,想要問她趙家姑娘是不是在他們籌劃之內,二哥哥卻早有所料一般,淡笑開口。

「趙嫣然的事,是阿馳剛回京恰巧路過湖邊意外將她救起,並無其他算計,那姑娘自己痴纏不休而已。」

我羞澀一笑,暗罵自己一點事都藏不住。

二哥哥輕輕摸了摸我的頭,繼續說道。

「後來他終於從獄中得以赦免,匆匆來見了你們一面,見你將不鳴照顧得很好,才安心繼續行事。

「我想要將你們接回鎮北,他卻說那姑娘果敢堅毅,聰穎異常,在臨安能有番大作為,此時回鎮北,怕是要將她埋沒。

「既然他堅持,我們也就信他,將你們安心留在臨安,指派了人保護一二。」

我指了指自稱江湖高手,以一敵百,日日睡在房上的廖五伯位置。

二哥哥笑著點點頭。

15

難怪那人夜裡來尋我,五伯沒有阻攔不說,竟還一無所覺是的,我還以為是他這江湖高手吹牛,原來是自己人,防個屁啊。

「從那時起,你成了他信中必提之人,你為不鳴做的所有,事無巨細他都一一寫得清楚,我與舅舅們無比慶幸又感激。

「後來他與舅舅說,待大事定時想換回身份娶你為妻,舅舅雖替他可惜,卻也毅然答應。

「軟軟我知道你心智素來堅定,欺你騙你之人定是不能原諒,這也是他一直憂心的事。

「亂局剛定,我便隨他起身來此,只為能親自與你解釋,求得你的諒解。

「軟軟,給他一次機會吧,要怪就怪二哥哥,是我拖累了你們。」

二哥哥眼眶深紅,內疚之情溢於言表。

我輕輕托起二哥哥的手,放在頭上,伏在他的膝頭,他驚訝片刻,隧又明白了什麼,一下一下地摸著。

「以前夫人也總是這樣,一下一下摸著我的頭,二哥哥別內疚,我要謝謝你,謝謝你讓我叫她阿娘,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我有你們啊,有什麼是不能原諒的呢?只是氣惱他騙我而已,他定是沒和你說過,我有一點沒隨了阿娘,那就是睚眥必報。

「軟軟是女子也是小人,定是要讓他憂心愁苦一時的。」

「好,那就讓他愁苦一時,都隨軟軟。」二哥哥笑著應說。

「他身上的那些傷都是牢里受的麼?」我心內一片柔軟,雙眼含淚哽咽問道。

「有些是早年上陣殺敵所受,有些是替我回京後牢獄酷刑所至。」

細算來,他來京之時不過十四五歲,少年之時便要上陣殺敵嗎,鎮北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

我低頭想了一會兒,壓下心中所有,冷靜問道。

「二哥哥,他當初執意來京,也不全是為了推翻趙氏復仇吧。」

說完這一句,我們沉默坐了許久。

回屋後借著醉意,我一直睡到第二日午時。

飽睡後,精神好了許多,只是還有些頭疼。

隨便吃了些粥飯,便讓大滿送信,約他晚上去游湖。

對著銅鏡仔細綰髮點唇,帶上紅梅耳墜,挑了件霞紅色裙衫換上,等收拾妥當,天色餘暉,我出了家門。

一路往湖邊走時,不斷聽到有人議論。

「終於有盼頭了,當今聖上任用賢臣,新上任的吏部侍郎年輕有為,治理有方,剛到這裡就連夜將貪官污吏下了獄,還退還不少百姓多交的稅銀。」

又有百姓認出侍郎大人乃是當時懲治漁霸的俊秀書生,更惹得城內一片讚許。

我聽後唇角帶笑,與有榮焉。

荷花開得正好,湖上風清荷香,讓人心曠神怡。

走到大滿準備好的輕紗小船,時間尚早,我坐在里側的位置等他,清風醉人,扶著額頭半倚著軟墊似睡非睡。

迷濛間,船頭銅鈴輕響,一股松墨香由遠及近,停在離我一尺的地方,呼吸時的熱氣都散在我鬢邊,我抿唇微笑,並未睜眼,懶懶地戲謔出聲。

「將船停得遠些吧,若有姑娘認出了侍郎大人,我豈不是要被擠下去。」

「好。」耳邊傳來的聲音略有些沙啞又有些壓抑,在我聽來只比以往更加低沉悅耳些。

船身晃動行走,荷葉沙沙作響,我緩緩睜開眼睛。

他怎生得這樣好看,今日好像更勝以往。

頭上墨發緊束配著玉冠琢簪,英眉斜裁趁著眼若朗星,月牙色的錦袍配著青色玉帶,確實是個英武非凡的將軍之身,也是個氣宇軒昂的俊俏郎君。

只是他的腰有些細,不知道是不是有力。

心中暗罵自己下流,臉上有些熱。

「軟軟,不許這樣看我。」

他緊盯著我的眼睛,悄然閃過一絲異色,迅速壓下。

我未說話,閉上眼將手帕蓋在臉上,享受這片刻的安寧怡然。

天色漸暗,湖面上只我們一條船,銀色月光照亮周圍,獨有碧波照影的美景。

船在湖中一片荷葉旺盛的地方停下,他將船頭風燈點上,走進了船艙。

我以為他會坐在對面的軟墊,誰知他竟側身與我並排倚在一處。

他身上熱氣陣陣,惹得我有些不自在,抬手將手帕拉開,想讓他坐過去,便被他輕圈在懷中,動彈不得。

「霍九馳,你放開。」我怒氣沖沖地對著他說。

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卻一點也不生澀,他愣怔了一瞬,又開心地笑了起來。

「軟軟,你叫我的名字了,真好聽,你再叫兩遍。」

呆呆的模樣,直叫人心酸。

我沒想到他是這樣的反應,一時氣得哭笑不得。

是啊,他如今也才二十一歲而已,故作深沉老練的模樣騙過眾人,也騙過了我,想來那日上藥時,他說的應是本性就如此,只是我未曾深想。

「軟軟,你怎麼哭了?我是怕你不要我,你別哭,我放開就是。」他有些驚慌,不知所措地放開手臂。

我卻猛地勾住他的衣襟將他拉近,抬頭吻上唇邊那顆紅色小痣,他的心跳呼吸似乎都停頓了,手臂僵硬地停在我身側,待他反應過來時,緊摟住我的腰,唇舌燙人吻得情深,我也仗著燈光昏黃月色朦朧,越發的大膽,舌尖輕軟回應。

他身上越發的熱,呼吸糾纏時,能清楚看見他喉結滾動,我的氣息也越來越亂。不知何時他的衣袍鬆散,領口微敞,我指尖隨著眼睛拂過他肩上的疤痕,一寸寸下滑輕輕摸數著身上的猙獰痕跡。

「軟軟,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麼?」他聲音壓抑得更加低沉,遲疑地停下手上動作,將我的手抓住。

我眼神迷離,面頰桃紅,唇瓣濕潤,嘟著嘴問他。

「我做什麼了?是這樣麼?還是這樣?」

我親了親他的唇,又吻了吻他的喉結處。

「你……」他有些咬牙切齒,耳尖被熱氣灼得深紅,眼中的我更像是一團火,猛然單手鉗住我的雙腕,一手輕顫著扯開紅裙束帶,滾熱手掌撫上柔嫩肌膚時,我覺得自己像被捧在掌心的珍寶,任他輕柔扶握。

情濃漸深,我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叫阮陸英,記住我的名字,他沙啞著聲音,在我耳邊喚了一遍又一遍。

疼得厲害時,我想推開他,卻被他吻得更深,唇齒間有些腥甜,他的肩膀處有被我咬出的血痕,眼中被鮮紅和水汽充滿,隨著身體起伏,眼角熱淚輕落,都被他一一吻去。

那夜,輕紗小船浮浮沉沉晃了一夜,悅耳銅鈴也輕響了一夜。

天快亮時,我睏倦地睜不開眼,任他輕柔將我抱下船,又抱上馬車,躺到床上時,才終於可以安穩睡一會兒,他笑說我窩在他懷裡睡得像只小狐狸一樣,臨走時吻了吻我的額頭,好像還塞了什麼東西到我手裡,被我胡亂塞進了枕頭下面。

我知道他走,實在疲累不想開口,心裡不住地吐槽,話本子果然都是騙人的,說什麼腰細的男人都是繡花枕頭,他那枕頭裡莫不是裝的鐵砂。

我昏沉睡了一日,將近傍晚才醒來,隱約聽他白日來了兩次,都被我爹氣哄哄地趕走。

起床時渾身酸痛,暗罵自己沒用,強忍著坐在桌前寫了幾封信,讓大滿送出一封,又讓他把劉升叫來。

劉升來時,我已準備妥當。

「東家。」劉升面帶愧色,有些窘迫地站在一旁。

「是何時開始的?」我冷聲開口。

「是,是從那次他在府衙打死胡二那會。」

居然這樣早,我也真是蠢,很多事都過於順利,我竟都以為是自己籌謀得當。

果然人不能太過自負。

「劉大哥。」

「東家,您別這樣叫我,我不配。」八尺高的漢子,低著頭不敢看我。

「劉大哥,從前多謝你照顧我和不鳴,如今我有件事請您幫忙,不知道還能不能請得動您。」

「東家,您別這樣,是我對不起您,有事您吩咐。公子他……」

我抬手打斷他的話。

他立馬噤聲。

「辦與不辦,我們的情分也就到今日,你應是知道的。」

他驚訝地看著我,許是沒想到我如此絕情,我也沒做解釋。

說完要他做的事,他臉色難看得緊,後來鄭重給我磕了一個頭,起身消失在夜色里。

16

「五伯,您老可聽見了?」我俏皮開口。

「你這臭丫頭,凈折騰人,怎的霍家小六哪不好?不就騙你一次,至於嗎?」五伯神出鬼沒地坐到桌邊椅子上,一邊倒茶一邊碎碎念。

「五伯,我給您留了許多茶葉在里側那個大箱子裡,您就別念叨我了可好?」

「你,你就想讓我吃你的嘴短。」他將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

「那霍家小六,對你可是巴心巴肺的好,那年說你被人欺負,背上挨刀都不吭聲的人,在信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催著我過來,你知道我少殺了多少匈鬼嗎?

「哼,等我到這一看,好嘛,欺負你的人,他自己給宰了。

「就你這鬼丫頭,我不來你還少禍禍一人。」

「五伯,那小皇帝在的時候,您和商商,不是聯手殺了那些個兇惡逆匪麼,我都給您記著呢,回頭讓小皇帝給您折現,都讓您帶回鎮北好不好。」

「你,你別繞我老頭子啊,說的是那事嗎?我可看著呢,你要是敢這麼走,那傻小子指不定干出什麼事來,他跟他爹可不一樣,他打小就叛逆,七歲就敢偷著上戰場殺人。」

「我信他,他會明白的。」我用力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

「你可別在我老人家面前哭啊,我受不得這個,你說你,這是為什麼啊?」

五伯嘴上硬氣,聲音卻越來越軟。

「五伯,他到京城爭權奪勢為的什麼?

「若只為復仇,如今趙氏是待宰羔羊,他這樣好的郎君,我定會日日拴在身邊,不讓他離我半步。

「可如今我明白了就不想裝傻,不想成了他的阻礙,更不想做鎮北的罪人。」

「你……唉……」

提到鎮北,精神矍鑠的小老頭,也仿若蒼松壓雪,彎了脊背,看來我猜得沒錯。

他最初那般果決毅然,一是為了至親復仇,二是為了鎮北,拼一條生路。

臨安是大端朝最富庶的地方,卻也在趙氏的揮霍無度下餓殍遍野,災民無數,更何況常年苦寒的鎮北,數十萬將士是如何一次次在無糧無食、無藥無醫的情況下擋住悍勇匈奴的,我都不敢細想。

如今他一呼百應,得君主信任,得百官信服,得百姓愛戴,必不能為了我失了一切先機。

只要他一直是顧九重,就是那個有從龍之功的吏部侍郎。

只要他不失信於朝堂,就是京中人人趨之若鶩的後起新貴。

只要他守信取了高太傅的孫女,就是眾學子眼中的尊師傳人。

至於二哥哥,我信他的學識才華,心智謀略,即便沒有顧家,他也能一騎絕塵,高登廟堂,何況還有他能助力。

那這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鎮北,定也是拖不起了。

想到他要娶高小姐,我的心像是泡在醋精里一般,酸痛煎熬。

只能不斷安慰自己,一切往前看,別回頭。

用冷水洗了臉,輕掃些粉,遮住憔悴,開心與家人一起吃了晚飯,席間我說說笑笑,像是解開心結與往常一般無二。

只二哥哥,看著我有些憂慮。

我已經顧不得那許多,最難搞定的事,想來也是成了,因為他一直都沒來。

午夜子時,我兩手空空偷偷出了家門,巷口一輛黑色馬車等在那裡,大滿一身黑衣坐在前面。

「軟軟。」

夜色濃黑,我嚇了一跳。

來人腳步輕緩,似是早就等在這裡。

看清是二哥哥,我長出了一口氣,幸好不是他。

「軟軟,要去哪裡?」夜太黑看不清二哥哥的神情,只能聽出聲音並無責備。

「二哥哥,軟軟想任性一次,長到這年歲,還沒為自己活過,覺得無趣,想出去走走看看。」我將哽咽強壓下去,故作輕鬆任性地說道。

過了半晌,二哥哥想抬手輕撫我的頭,不知為何又收了回去,只輕聲說了句。

「好,軟軟想怎樣都好。」

二哥哥的聲音也是那樣晦暗莫深,像他的人一樣讓人琢磨不透。

將我扶進馬車後,他又叮囑我在外面不可隨便與人交心,不要隨便吃東西,又讓我記得寫信回家,寄回京中原來的府邸就行。

看吧,我就說二哥哥不是凡人,他連京中府邸都早早做好了打算。

馬車跑得飛快,快到城門時才停下,外面劉升與大滿悄聲說了幾句,我只安靜坐在車內,一聲未出。

過了一會兒,馬車走起,車外傳來一聲「東家保重」,我回了一句,「劉大哥保重。」

馬車飛奔,出了城門。

我給家人留了信,唯獨沒有給他留下隻言片語,商商說男人自古多善忘,今日你好,明日她好,只有一樣最為記憶猶新,那便是得到又失去,私心裡總希望他能多記我一段日子的,哪怕多一刻也好,可是商商沒說,我特麼也難受啊。

那個死商商,畫本子上的英雄,嗚嗚嗚。

給阿爹:

「爹,我出去玩了,別太想我。

「還有我知道大鈴子有了身孕她死活不要,你告訴她,她要是敢不生,我就給夫人燒紙,說她欺負我們孤兒寡爹沒人敢管她。

「您也真是,什麼都由著她,還想不想有個人繼承你的衣缽了,我可不學啊,這事沒得商量,必須生。」

給不鳴:

「吭吭,你總問我臨安外面什麼樣,我也不知道,現在我想去看看。

等我看到了,托風告訴你。

「等你將來長大,再親自邁開腳步去看,去丈量。

「吭吭,自由在風裡,答案在路上。

「阿姐會一直在路上等你,希望你勇敢。」

給二哥哥:

「二哥哥,我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你好像什麼都能做好。

「你在我眼裡就是傳說中的那種,『無人扶我青雲志,我自踏雪至山巔』的人。

「我只有頂禮膜拜的份,斷不敢妄言。

「只希望二哥哥好好吃飯,身體康健。

「軟軟敬上。」

時間太瘦,指縫太寬。

一晃從臨安出來已經六個月,我讓大滿掩去了所有行蹤。

出來時,將臨安的產業和私章放在了不鳴的信里,那是我留給他的底氣。

現在的我一身輕鬆,只帶了些日常用品和一些銀票,與大滿駕著馬車一路向西,瀟洒快意。

剛開始的時候,我問大滿,「他是不是把我忘了?」

大滿說,「剛這幾天怎會忘,阿姐想要知道的話,我可以……」

「不用了。」

後來我再問,大滿眼神呆滯地看著我說,「阿姐,這是你問的第一千零八十遍。」

然後他飛身拋下馬車,抱著旁邊的一棵大樹,用力撞頭。

我想告訴他,那是顆鐵樹,心硬得狠,會痛。

後來我什麼也沒說,他把頭撞出個血包就回來繼續趕車了。

再後來我每晚都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才能入睡。

我也不再問他什麼,只每日喃喃自語。

「他定是把我忘了,呵,男人嘛,下一個會更好。

「我也祝他天天換新娘,日日做新郎。

「我還祝他們夫妻恩愛,越來越窮,這輩子都吃不起三葷兩素。」

再再後來,我異常安靜,只偶爾看著什麼發獃,一坐就是一日。

大滿害怕地過來探我的鼻息,他以為我坐化成仙了。

就這樣走走停停,又過了半年。

我看過藍湖森林的美不勝收,也見過沙漠古城的神秘莫測。

看過採珠女,身形似魚,采出南珠光彩奪目。

也見過南雲四季常青鮮花遍地,七彩如夢。

我們看遍了端朝美景,也見識了人心險惡,領略了山水無情,也感受了人間溫暖。

後來我們停留在了寧陽。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我在臨安養大的小乞丐,如今都已經長大各有所長,雖各地分散,卻人人視我如親,絕不會背叛。

他們都姓阮,稱我英姐姐。

爹爹給我取名阮陸英,是一種藥材,也叫接骨草。

阿爹說我出生時,他正巧在山裡踩著草藥,一大片的陸英花美若仙境,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親娘嫌這個名字太過剛硬,只讓叫我軟軟,希望我是個柔情似水的女孩,我讓她失望了。

17

我讓大滿給各處送去消息,按州府劃分各自成立商隊,專做南來北往倒賣貨物的生意。

在寧陽成立陸英堂總堂,我親自負責。

總堂成立,我忙得無暇顧及其他,只在深夜無法入眠時,一遍遍地寫「曉看天色暮看雲。」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後兩句我卻怎麼也不敢寫。

大滿動用各處關係,京中消息不斷傳來。

不出我所料,二哥哥果然大才,朝廷重開恩科第一年,二哥哥一舉奪魁,他現在的名字是顧九垚,字重樓,對外說是顧家族親,老顧大人養子。

九層高塔起於土,萬丈高樓起於地。

想來二哥哥是想勵精圖治,把大端徹底澄清一番,瑣事繁重不知道他的身子能不能撐住,有沒有好好吃藥。

不鳴還是哭鬧了一陣,聽說他日日站在城門處,一個個地扒著人馬車看,有人拉他回去,他就撒潑打滾地耍賴,顧大齜著牙不許人靠近,後來還是元承派商商把他接進宮,才算讓他消停。

銀鈴嬸生了個大胖小子,我爹很高興,我也很高興,我爹也算圓滿了。

我讓人給他們捎去了很多阿膠、人參之類的補品。

二哥哥寫信說,我爹給弟弟取名川柏,阮川柏。

看來弟弟出生時,我爹怕不是在倒騰川柏呢。

顧家的冤案也終於平反,皇帝下旨給老顧大人與夫人修建墓地陵園,親書【廉潔清正天下為公】刻於墓碑後。

至於顧家老太婆,我定是要讓她活著,畢竟活著才能看到自己是怎麼身敗名裂、喪門星加身的。

她當然不知道,自己每日喝的阿膠是我特意為她制的,回京不到三月他老人家就中風癱了,口眼歪斜,手腳打戰。

她那進宮待選的孫女,剛踏入宮門,就被商商以面丑無顏,對皇帝大不敬之罪,打入了冷宮。

小皇帝呵斥她教女無妨,有辱皇家顏面,以後都不必再選,一時京城流言四起,她那適齡的孫女紛紛被退親退婚。

而他那個聽話的好兒子與一眾子孫,在回京路上被河盜水匪所殺,屍骨無存,她知道消息後又暈了兩次,徹底癱在了床上。

二哥哥他們不能做的事,我來做,她那樣折辱阿娘,我只後悔不能親手給她一刀。

那年冬天趙氏一族被判極刑誅九族,特赦趙嫣然死罪貶為庶民。

大滿打聽說,二哥哥偷偷將趙君臨綁了,送到了齊祭酒夫人那裡,第二日屋內碎肉遍地,只剩了頭完好無損。

又過了一月,趙太后被賜白綾,香消玉殞於未央宮內,聖上念期生育之恩,特赦葬入皇陵。

看來元承終是學會了帝王之道,殺伐果決利弊權衡。

第三年,二哥哥來看過我一次,他說正巧辦事路過,還給我帶了兩大壇好酒,當天晚上我倆就把酒都喝了。

我拉著他的手,按到我的頭上,頂在他懷裡說我想阿娘,前面路好黑,阿娘讓我一直跑別回頭,可是我怕黑,還怕鬼。

二哥哥什麼都沒說,只一下一下撫我的頭。

第二日等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遠,給我留了阿娘出嫁時穿的嫁衣。

又過了幾個月。

那天剛吃過早飯,一個咋咋呼呼的小廚娘跑進來,滿臉失落地跟大滿說,那個譽滿天下的顧尚書定親了,定的是美若仙子的高太傅孫女高……

大滿刷地變了臉色,緊捂住那姑娘的嘴,擔憂地看向我。

呵呵,幹嗎一副送葬的表情,我早就已經心如止水了好嗎?

切,瞧不起誰呢?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別好,一直睡了三日兩夜。

醒來時,大滿淚流滿面地跟我說,「姐姐,你要是再不醒,外面就要開席了。」

我……

原來這三日我一直高燒不退,大滿逼得沒辦法,把苗疆巫醫都從寨子裡接了出來。

我自己倒沒覺得哪難受,就是渴想喝酒。

從那以後顧尚書成了陸英堂的禁忌,再也沒人提起,如果有要事非說不可,也用「那人」代替。

寧陽冬天沒那麼冷,卻也不暖和。

每到這個季節,我還是手腳冰涼,喝點酒能好一些,手上的凍瘡癢得難受,大滿吩咐洒掃的小丫頭,給我燒了地龍,屋裡有熱氣,我覺得好受許多。

冬雪初停那天,我收到二哥哥的信。

大滿吞吞吐吐,有話欲說不說的樣子。

我先看了信。

「軟軟,去鎮北看看他吧,許是最後一面,別留遺憾。」

我拿著信,手抖得捏不住那一角,落地的瞬間,眼淚斷線般滾出。

「說,怎麼回事。」我一聲喊破了喉嚨。

「那,那人……」

「好好說話。」

「是,今年鎮北大雪早於往年,匈奴大軍提前來犯,他們好像早有準備,各個部落集結一起,應有三十萬之多,怕是想要一舉攻下鎮北,入端朝稱主。顧大人,一個月前代替聖上親征,如今怕是正在和匈奴殊死一搏。」

寧陽離京城路遠,再加上大雪封山,這信怕是他剛走,二哥哥就送出來了。

三十萬匈奴,那就是三十萬隻餓狼,冬天不出來搶奪食物,只有餓死的份,怎能不拚命。

可鎮北只有二十萬將士。

即便他如今位高權重,也不能公器私用全調到鎮北,嶺西軍第一個就不服。

食不果腹,戰甲不全,兵器不足,怎麼戰?

只能……拿命填。

該死的匈奴,定是知曉了朝廷更迭換新,大端日漸強盛,怕以後沒機會,趁現在百廢待興全力一搏。

「大滿,收拾行囊,現在就走。

「傳堂主令,想去鎮北的,自己想辦法過去;不想去的,各自謀生。

「給阮行發信,所有糧倉的糧食現在裝車運往鎮北,一刻也不許耽誤。

「給阮劍發消息,商隊配上各自兵器,所有人無論在哪,帶的什麼貨物,全都送去鎮北。

「給阮君發消息,醫所的孩子們……十四歲以上的都去,剩下的留給廚娘照看。」

我一時也等不得,穿上初見時他披的那件吉光裘,棄了馬車,與大滿一行十幾人騎馬先行去往鎮北。

那日臨走時,鬼使神差地就將這件裘皮塞進了箱籠里。

後來見識越發的多,才知道這是東韓進貢的吉光裘,大端只此一件,見水不沾,見雪即融,一件可抗寒冬,也不知是誰送他的,如今我正好一用。

可能人人都知道鎮北要破了,一路所到之處,家家門戶緊閉,街巷荒無人煙。

連續急行了這十幾日,總算快到了。

出玉門關後,是我從未見過的景象,目之所及,大雪漫天,一望無際。

祁連山脈高聳入雲,皚皚冰川奔流不息,枯草與白雪交相輝映。

我第一次感覺自己這樣渺小,也深深被這巍峨廣闊震撼。

原來這就是鎮北,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

到了蕭關離大軍營紮營的地方也就不到三十里路。

一行人除了吃飯睡覺每天七八個時辰都在馬上,就是大滿他們這些男人也都疲憊不堪,強打著精神。

而我,渾身上下早就沒什麼知覺,死命撐著,只想早點見到他。

「你們是誰?來這裡做什麼?」

我們幾人正坐在馬上搖搖欲墜,忽然耳邊傳來少年青澀的呵斥聲。

我前後看看都是白茫茫一片,並沒有人影,莫不是幻聽。

幾人迅速聚攏到我四周,提高警惕四處查看。

「你們來這幹什麼?再不說就放箭了。」

尼瑪,真是見鬼了。

「小軍爺,可否現身一見?」

我拉下面罩朗聲說道。

「少廢話,說不說。」聲音青澀卻不怒自威,真不愧是鎮北將士的後代。

「我這裡有一枚腰牌,不知道你是不是認識。我來找代聖上親征的顧大人,我是他的……故人。」

「你是我六……顧大人哪個故人?」

「大哥,你看他穿的裘皮,一看就不是好人,沒準是探子呢,放箭戳死他。」

我……

跑馬沒累死我,再被友軍戳死,簡直笑不活了。

18

「那我找霍家小六霍九馳。

「你出不出來,不出來我就走了啊,回頭他打你軍棍,可別怪我沒說清楚。」

雪地兩側平白躥出來一群半大小子,一個個白袍裹身,白衣白鞋,偽裝得確實牛。

「你,你這人不早說,腰牌我看看。」他全身都是白色,與雪地融成一片,看眉眼是個俊朗少年,他微微躬身,謹慎向前。

我比時已經很難下馬,伏在馬頭將腰牌遞給他。

這就是那日他塞到我手裡的東西,正面是一個霍字,背面用隸書刻著九馳二字,我一直貼身放著,拿出來時,還帶著體溫。

「小屁孩,還挺嚴謹。」

「你說誰是小屁孩,我十一了,我六哥十三就做百夫長了。」

他氣得跳腳。

我卻思緒飄忽,想著霍九馳年少時,是不是也曾這般青澀稚嫩,謹慎周旋於敵軍陣前。

「你這人,怎的不說話?你是我六哥什麼人,怎麼有這個腰牌。」

我漸漸回過神來,「噢,我是他的,故人。」

「那你怎麼拿我家給媳婦兒的腰牌?你不是男人嗎?算了,真搞不懂你們,走吧我帶你們過去。」

出來時,我特意扮了男裝,方便在外行走,聽他說完我只覺得眼中溫熱。

他吹了一聲口哨,遠處跑來一匹黑馬,利落翻身上馬後,給那幾人交代幾句,便領著我們往蕭關走。

「小……將軍,怎麼這處就開始埋伏設卡,不是大軍駐紮在蕭關外三十里嗎?」

他聽我喊他將軍,立馬將後背挺得筆直,突然又塌了下去,有些黯然的開口說,「匈奴人數太多,大將軍下令退守蕭關,避免增加更多的傷亡。」

「那六盤口?」

「你知道得還挺多,六盤口還在。」他正色看了看我。

我稍安了些心,六盤口是一處三角形關隘,兩側高山林立,只中間一條路,易守難攻。

若是丟了,那就是一馬平川,只能正面迎敵。

過去兩年,我雖嘴上不問,卻也從書中把鎮北熟悉了一遍又一遍。

「前面就是了,我就送到這,你們自己過去吧。」

他像是怕被人發現,還沒等我說什麼,就一溜煙地跑了。

我心中暗笑,誰家都有個不省心的神獸啊。

終於到了軍營外面,我卻有些不敢進去,只心急著趕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見我。

也許他現在早就厭棄我,也許高清兒就陪在他身邊,也許……

「姐姐,你怎麼了?前面就到了為何不走?」

「大滿,我是不是錯了?也許我不該來呢?」

「姐姐,無論是怎樣的結果,進去見一面也好,你也不能總這樣為難自己。」

我覺得大滿比我更想哭,唉,這些年也是苦了他。

他說得對,總該有個了結。

營地前的守衛十分警覺,我們出現在他視野時,一隊人馬齊齊舉起長矛,嚴陣以待。

大滿下馬上前,將我手上的腰牌遞給守衛的官兵,他卻並不認。

只說這是將軍府的私牌,進不得軍營。

我有些喪氣,也許這就是結果。

剛想掉頭找個落腳的地方,卻沒想真的碰見故人。

「慢著,既來了還想走?當初不是還嚷嚷著要把人拴在腰帶上。」

我……

是五伯,小老頭還是那樣精神,聲如洪鐘,健步如飛,只是衣裳鎧甲髒污不堪,血水混著泥水,都看不出本來的樣子。

他邊走邊嚷嚷,引得旁邊兵士齊刷刷看過來。

幸好我做男裝打扮,不說話誰也不知我是女人,不然這臉掉地上拾都拾不起來。

「五伯,我哪有那樣說,你,我這不是進不去麼。」

我趕緊小聲否認,就我這聲音騙騙小孩子還行,旁邊的軍士定是能聽出來。

我一出聲,旁邊的守衛就瞪圓了眼睛,看我像是見了鬼。

「五爺爺,我想死你啦。」大滿激動地哭號。

他的身手本事,都是那幾年跟在五伯身邊學的,五伯說他長得像他孫子,他就喊五伯爺爺,這小子聰敏至極。

「孫砸,怎麼說話呢?想你爺爺死是不是?」

也不知道五伯究竟什麼軍職,他只揮了揮手,兩旁守衛就齊刷刷推開了拌馬木,給我們讓出了一條路。

大滿撲向五伯,我也想跟上去,可是下馬後雙腿疼痛難忍,只能小心翼翼地走。

五伯像是看出來,單手一拎將我趴著扔到馬背上,攬過韁繩就走,大滿跟在身邊期期艾艾,說他也想在營地里騎馬,五伯斜眼看著他,問他想不想吃鐵棍燒肉,熱乎的。

軍中規定五品以下軍職都不能在營地騎馬,所以我才下馬步行,奈何實在沒這個實力。

而這老人家,風風火火就把我領到了一處營帳外,又單手將我拎下馬,傷害沒有,侮辱性極強。

他對著營帳沖我抬了抬下巴,我……我還沒準備好。

我總得清洗一下吧,心裡極是忐忑。

「別磨嘰,去吧,除了將軍這裡沒人能給你水洗澡打扮,把老商那套收一收,這是戰場,他昨天在六盤山打了一夜的仗,比你還慘不忍睹。」

我真謝謝您,有被安慰到。

「五伯,我們還有一隊人馬,大概六七日就能到,大滿都認識,到時……」

「我就知道你這丫頭來,准有好事,快去吧,剩下的事我問大滿。」

「爺爺,我有大名,叫阮……」五伯不容我多說,帶著他們走遠了。

周邊營帳離這處有些距離,五伯走時,把旁邊的守衛也帶走了,我緩步抬腳走進,裡面沒有聲音,應是沒有外人在。

不想叫人,也不知該叫他什麼,我掀起帘子一側偷偷看了一眼,裡面陳設只能說簡陋,一套桌椅,一個書架,還有一個屏風,書桌前沒人,我邁步走了進去,桌子上放了一晚面沒吃,已經涼透。屏風處掛著鎮北地圖,上面星星點點畫著許多記號。

轉過屏風,我終於看見他。

許是太累了,他斜躺在單薄的行軍床上,盔甲還穿著,雙手都是血跡,腳上滿是泥濘。

又往前走了兩步,我想將他看得更清楚。

他黑了,也瘦得厲害,頭髮亂糟糟的,顴骨高聳,眼圈深陷,只唇邊的那顆小痣還是那樣深紅。

這樣的他,沒有一絲游湖時的清風俊朗,灼灼其華,可我還是那樣喜歡,心跳得那樣快,那樣激烈。

我以為再見面,會像老友那般釋懷,會像親人那般親厚,只絕不會心動。

可我好像錯了,時間沒讓我沉靜如水,沒讓我消磨掉那份愛,反而對他更加著迷,更加熱烈。

可能我的目光太過熱烈,他醒了,迷茫著睜開眼看看我,然後起身抱著我一起躺了回去,我被他側身壓著,哽咽得發不出聲音,他將頭埋在我的脖頸處,沙啞著嗓音說,「軟軟你又來了。」然後將手伸到我的腰處摸索,我想出聲阻止他,他又停了動作,在我脖頸處悶悶地說,「軟軟,我沒力氣了怎麼辦?我好睏。」

說完就這樣睡著了,呼吸輕柔緩慢,溫熱的氣息灑在脖頸處有些癢,可我一動也不想動,任他這樣壓著。

眼淚不受控制地留下來。

後來,我也睡著了,從來沒有的安穩與踏實。

不知過了多久,猛然覺得有人盯著我,驚慌地睜開眼睛時,看見他蹲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過了好久,他突然起身走了,什麼也沒說。

我就那樣躺在原處不知所措。

他沒再回來,卻派了人圍在營帳周圍,不許人進出。

我想他大概也是不知拿我怎麼辦好。

侍衛不許我出去,我只能在帳內呆坐。

19

天亮時,五伯來了,呵退了侍衛,進來看著我長嘆了口氣,「想知道你走後他怎麼過的?」

我點了點頭,我想知道的,可是不敢問。

「他跑出去找了你兩日兩夜,可誰也不知道你去了哪,他就那麼傻跑,瘋了一樣,誰說都不聽。

「後來你二哥讓我把他打暈扛上船,才算沒有耽誤聖駕回京的期限。

「回京後,他不吃不喝不睡,就那麼躺著。

「你那不鳴,天天去罵他,說他把你氣走了,讓他把你找回來,可他是最想找回你的人啊。

「我還沒見他哭過,那次他哭了。

「後來你二哥拿著鎮北軍的軍旗問他,是要戰還是要降?

「他緊攥著旗說,想要你。

「你二哥也無法了。」

我哭得淚流滿面,涕不成聲。

「我和鎮北他只能選一個,我替他選了,他就不能放過自己嗎?」

「他怎能不懂,就是懂,才更加捨不得你。唉,要怪就怪趙氏那些蠢貨,只會爭權奪勢,驕奢淫逸,好好的大端,讓她們弄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

「後來他娘來了,把他臭罵了一頓,又不知道說了什麼,他第二日便起來了。

「然後開始沒日沒夜地幹活,誅殺趙氏餘黨,清理貪官污吏,替顧家平反,大端百廢待興要做的事太多了,他每日就睡那兩三個時辰,飢一頓飽一頓的,瘦了好幾圈。

「直到一個多月前,匈奴部落集結提前來犯,他在朝堂請命代聖上親征。

「回到鎮北後才像有了點人氣。

「本來小皇帝不想讓他回來,他跟小皇帝說,他生來是鎮北的人,也該與家人一起死在鎮北,若皇上不允,他就在朝前自請欺君之罪,請皇上殺了他。

「小皇帝只能讓他回來,對了,你二哥哥現在是帝師了,由他保舉,宋閣老推薦,朝臣皆無異議。

「丫頭,說了這麼多,是覺得你敢在這個時候來鎮北,就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姑娘,大滿和我說,你這兩年也沒消停一天。

「別再苦著他,也別為難自己。」

五伯說完就走了。

我覺得眼睛疼得厲害,怕是把這輩子的眼淚都要流干,可我止不住。

後來有人進來,放了什麼東西在書桌上。

是精米飯配著一個肉菜一個素菜。

在這裡怕是最好的吃食了。

我將飯菜吃得一粒沒剩,又讓侍衛拿了些水擦臉擦手,腿上的傷好像沒那麼疼了,我不想浪費傷藥就沒說。

吃完飯,有人來收走,我問他去哪了,侍衛不說,我就坐在營帳邊看著。

天空很藍,空氣里卻灰濛濛的,像是什麼東西在燒,飄著些灰塵。

白日裡,軍營有些忙碌,來來往往巡邏搬卸物資的士兵都很迅速。

我還穿著昨日那身衣服,只是不再穿那裘皮。

人很多,我四處搜尋他的身影卻沒看到。

他現在是代聖上親征的一軍主帥,想來是在哪個大營里與人議事,或是養精蓄銳等待與敵人再一次拼殺。

我支著腦袋看著外面。

他還是來了,腳步有些重,許是穿著鎧甲的緣故,手上臉上的血都沒了。

他並未進來,只在外與侍衛說了幾句,側目看了我一眼就要走。

我快步追出去拽住他問,「可以說說話嗎?」

士兵要拽我,他抬手揮退,然後什麼也不說,就那樣看著我,眼瞳深黑無盡冷漠。

他曾經潤澤的唇瓣,染了層灰,也乾得厲害。

我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他的眉眼也越發地冷冽。

他再也不是那個任我罩著眼睛胡鬧的人了。

心裡好難過,我失去他了,是我親手推開的。

我可能錯了,不該推開他,更不該推開後,現在又出現。

我覺得我該道別的,再也不見。

這時號角和戰鼓接連響起,他要去戰場搏殺,而我也該離他遠遠的,回到我該去的地方。

他將我的手拿開,深深看了我一眼,扭頭跑向大軍集結的地方。

他的背影決絕又孤寂,我哭得太多已經流不出眼淚,只呆呆地看著他背影遠去,然後把他記在心裡。

收拾好準備要走時,那個跟他說話的侍衛把我攔下,說等將軍回來安排人送我走。

我有些氣惱,既不理我,又不讓我走,這人莫不是麻花做的,這麼擰巴。

我想找五伯跟他說一聲,東西都會送過來,我留在這只能是添麻煩。

那侍衛說,廖總教頭帶著他孫子去戰場了。

我……

甩了包袱躺在床上乾瞪眼。

可能太疲累,我迷糊著又睡了過去,床上和被子都是他的味道,平白讓我安心。

再醒來時,天色深黑,桌上有盞昏黃的油燈,不知何時他竟趴在我床邊睡著了。

我想起那年夏天,他也是這樣,趴在我床邊守著我,也許那時我就喜歡他的,只是不敢想。

地上太涼,我推著他的手臂,想讓他到床上睡。

他驚醒時猛地鉗住我的手,力氣大得驚人,我覺得手臂要斷了,痛呼出聲。

看清是我後他立刻鬆開手,慌亂無措地起身又蹲下,蹲下又起身,想看看我的手臂有沒有斷,又不敢碰。

我,太特麼疼了,眼淚噼里啪啦地掉。

「你,你還好嗎?我去找軍醫給你看看。」說著他就要走。

「回來。」我急忙開口。

他又趕緊回來,站在床邊也不吭聲,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他臉上又髒了,可是比那天精神了些,有了些神采,身上穿著盔甲很英武,腰還是那樣細。

我盯著他,然後攥了攥拳頭,揮了一下手臂。

還好沒斷,只是被他攥住的地方,明天定是要高高腫起,也幸好這幾年跟著五伯和商商練了一些拳腳,不然怕是要廢。

也幸好他沒下死手。

「我沒事,就是有些疼。」

「還是看看吧。」他有些緊張,可語氣還是冰冷。

「我要走。」我沒好氣地說。

他沉默了半晌,還是冷著聲說,「好,我送你走。」

「不用你送,我帶大滿一起。」我也冷了聲音。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好。」

我……

抄起包裹,起身我就往出走,他一把拉住我。

我扭頭看他,他把那件裘皮大氅拿起來,要給我穿上。

我氣得肺管子生疼,扭過身子躲開,本來就是他的要還給他。

他執意要給我穿,我執意不要,轉來轉去,他像是急了,連著衣服將我抱住。

我站在那裡不動,他也僵硬了一瞬,只是抱著我的手沒鬆開。

他身上沒有好聞的松墨香氣,隱約透著血腥氣,可我並不覺得難聞。

頭頂在他下巴處,抬頭就能吻到他的喉結,然後我就抬頭了,越靠近越能隱隱聞到些他的氣息,我把唇貼到他脖頸時,他顫了顫身,然後微低下頭,看著我。

他眼中有了變化,不再是那樣淡然冷漠。

我從他眼中看到一瞬期待,一瞬絕望,一瞬悲切,最後都化成了委屈,「你不是不要我了嗎?還來做什麼?」

這稚童般的語氣,跟他實在不搭,我有些想笑,也有些想哭。

最後包著兩眼淚,也學著他委屈地開口,「我現在又想要了,行麼?」

他又賭氣地不開口,只盯著我看,好像在問是不是騙他。

我忍著眼淚也賭氣地說,「不行就算了,我就走了。」

他又悄悄攥緊我的衣袖。

我現在是真的想笑,這是那個在朝堂呼風喚雨,在戰場英勇殺敵的人嗎?莫不是被稚童附了體。

我笑出了眼淚,他也傻傻地跟著笑。

笑了一會兒,我又哭了。

他也紅著眼睛問我,「你還走嗎?」

「我不想走,我從來都不想走,可我不想跟人分享你,我會嫉妒到殺人的,我也不想給人做妾。」我哭著跟他說出我的困擾,也是第一次跟他敞開心扉說這些。

他驚訝地看著我問,「為什麼要跟別人分享,為什麼要做妾?」

「現在沒有,以後呢?你能保證以後也不會有?你現在不是定親了?」

他愕然地看著我一瞬,然後哈哈大笑:「阮陸英,你是不是傻?霍家男人一生只娶一妻,你死我給你陪葬,我死你可以改嫁,知道麼?這是霍家祖訓。」

我……

「可是,為了鎮北你必須是顧九重,你還得和高……唔。」

我還沒說完,就被他的唇堵住了嘴,他吻得熱烈又霸道,我喘不過氣,弱弱地癱在他懷裡。

他的手掌撫在我臉上,再也不是那樣溫潤,粗糙又冷硬,可我甘之如飴。

漸漸他的氣息開始粗重,甲冑抵在我的身上,寒涼入骨,嗯……我悶哼一聲,止住他作亂的手。

他連忙退後一步,伸出手掌,絲絲鮮血印在上面,嚇得他立時白了臉。

「軟軟,你受傷了?」他有些驚慌。

我有些委屈,也不想瞞著他,嘟囔著說:

「路上走得太急,騎馬擦傷了。」

20

他懊悔地直錘頭,連忙將我抱起放到床上,又起身去外面喊人拿藥。

回來時,他手裡端了一盆熱水,嘴裡叼著藥包,把侍衛都擋了回去。

我看著他傻氣的樣子,又有些想哭,這人是有幾副面孔?做顧九重時,翩翩君子,手掌乾坤;做霍九馳時,冷漠如刀,殺伐果決;現在對我又是赤子之心,宛若幼童。

到底哪個才是他,這才真真是那個有著七巧玲瓏心的小狐狸。

「軟軟別發獃,你,得把衣服脫了,我給你擦洗換藥,時間長了會潰爛。」

我騰地紅了臉,連忙裹緊裘衣,「我自己可以,你先出去。」

他颳了我一眼,幽幽開口,「軟軟不怕鬼了麼?你看外面多黑,你是知道的,戰場多凶……」

「閉嘴,那你就站那,背過身去,我自己來」。

「嘿嘿,那行,不出去就行,我給你站崗。」

這人怎一會兒就變得像只傻猴子。

看他背過身去,我才解開大氅,血肉與衣褲連在一起,撕下時痛得我冷汗津津,牙齒打戰。

「軟軟,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很疼?」

我沒理睬他,咬著牙用水將傷口擦洗乾淨,把藥敷上,可手上已經沒力氣纏繃帶,只能將大氅堆在身前。

「你,你過來。」我有些難以啟齒。

「你好了麼?這麼快。」

他看了一眼我扔在旁邊的衣服,又看了看我。

「你,你幫我纏上繃帶,我用不上力。」

他低頭看見我露在外面的腿,一下紅了眼睛,並無情慾,只剩滿臉心疼。

「快點幫我纏上,一會兒傷口感染就不好了。」

「好。」他一邊輕吹著氣,一邊將繃帶纏好,手法乾脆利落,想來沒少做過這些。

趁他專注,我定是要問明白的:「高清兒……」

「軟軟,不是我,是二哥和他定親,不知道二哥和她說了什麼,她就同意了。

「你聽誰說我和她定親了?」

我……

果然菜場的八卦害人不淺。

既然是二哥哥,那也對,也姓顧。

只是不知道二哥哥是不是真心喜歡她,還是為了我們,為了鎮北?

「軟軟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你帶衣服了嗎?這個還是別穿了。」

折騰了半天,天還黑著,卻有士兵操練的聲音,我又有些困,打著哈欠沒說出來話。

「六哥,那天有人找你,你……」領路那個小少年騰地跑進來。

幸好有扇屏風擋著,不然我的臉算是徹底沒了。

他手疾眼快,連忙把大氅撐開,將我兜頭罩個嚴實,一步擋在我身前。

「霍小八,出去!誰讓你擅闖軍帳的?是不是想吃軍棍!」

他大聲呵斥來人,嚴厲又急切。

我都嚇了一跳,更何況那個小孩。

「嗚嗚嗚,大伯,六哥又凶我,我再也不喜歡他了。」

聲音逐漸遠離,我卻有些過意不去,畢竟是我擅闖在先的,那小孩並不知道我是女人。

我將手伸出大氅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反手握住,拉著我的手繼續高聲說,「爹,你也別進來,軟軟沒穿衣服呢。」

我……

完了,我完了,地球毀滅吧。

「噢噢,那什麼,爹就是過來看看,那什麼,你們繼續,我這就走。」

我羞愧萬分,用力甩開他的手,他也覺出說得不妥,連忙追出去。

聽他在外面和人解釋了一通,時不時傳來一陣笑聲,應是不少人。

我現就希望今天趕緊過去,最好大家都失憶。

他回來時帶著我的行囊。

終於換好衣褲鬆了口氣,我嚇得也沒了睡意。

一會兒有人送了兩碗面過來,我和他一人一碗,吃得噴香。

待到吃完我才覺得活了過來,也幸好這幾年一直煉身體,不然真撐不住。

他還想去給我找床新被,我一把將他拉住,這就已經很好了,大敵當前,哪有那些講究。

我正色問他現在情況如何。

他面有暗色,說匈奴這次怕是不死不休,幾次衝鋒都被擋在六盤山口,這一月鎮北軍死傷過萬,匈奴仗著馬匹強壯撤退迅速,恐是比鎮北軍傷亡還小些。

我又問他糧草兵器情況,他對我知無不言,說是二哥哥在京中周璇,能保糧草不斷,可大端疾重未愈,集一國之力,怕也是只能讓將士草草果腹,至於兵器,因霍將軍早有準備,他也在朝中多有支持,所以雖不是精良,卻是不曾短缺。

這恐是我聽到的最好消息,因朝廷對鐵器限制得緊,我也無從下手。

至於戰馬,再是如何也比不過草原民族的悍馬強壯,他說二哥哥在時改良了絆馬索和攔馬樁,對匈奴也是有所掣肘。

聽他說完,我略有估量。

對端朝以往來說,這次已算是準備充足,可是敵人太多了。

他說完緊盯著我看,有些緊張。

「軟軟你別怕,若是不行,我會提前將你們送走,定不會讓你……送命。」

呵呵,我挑眉看著他。

「好啊,你若是死了,我就找個平安地方,再找十個八個漂亮小郎君陪著我,一個給我捏肩,一個給我捶腿,還有一個……」

「阮陸英,你……」

他橫眉立目地氣惱至極。

過了一會兒又低下頭,臊眉耷眼得說。

「噢,那你記著找長得像我的。」

我……

看他頹喪的樣子,我又氣又悔,何苦跟他做這口舌之爭,他已經夠難了。

我輕輕將他的頭抬起來,親了親他唇角。

「我逗你的,只要你願意,我哪都不去,就在這裡守著你,守著我們的鎮北。

「我想知道這些,是在想我帶來的東西能幫你撐多久,我還想知道能為你做些什麼。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他的眼淚順著我的手滑過,清澈又溫熱。

我告訴他,我帶了糧食,雖是我的全部,可也只夠二十萬大軍吃一個月,不過都是細米新糧還有肉乾,是我讓商隊從鄰邊小國偷運來的,他眼睛瞪得渾圓。

我說我派了一些醫者過來,年齡大小不一,最小的十四歲,可都能處理外傷,他眼中閃過光亮。

我還說我帶來一些算不得兵器的兵器,能有千餘,是一種石頭,卻比鐵更堅硬,能削鐵如泥,他眼中精光大盛。

他大笑著將我高高舉起,轉了好幾圈。

後來戰爭平息,他一邊把玩著我的頭髮,一邊說我就是個小狐狸,早有預謀想嫁到鎮北給他做媳婦,就是故意吊著他。

我笑著將他推出門外,不許他進我的房上我的床,任他在外面哀號哭求,誰讓他現在才想到,害我白白掉了那麼多眼淚。

這都是後話。

彼時,他正眉開眼笑地說我就是他的福星,是他最大的成就。

還沒見過那石頭,他就一溜小跑著出去,全沒一點將帥的沉穩。

讓我開心的是,他如此信我,比我信他要多得多。

不過一會兒工夫,偌大的軍帳里就站滿了人,我尷尬地想起身行禮,卻被一位身姿挺拔的美貌夫人按了回去,她後面還站著兩位年紀相仿的夫人,都是英氣勃勃的爽利人,他們看著我眉眼帶笑,從容溫和。

「好孩子,別那麼拘束,身子不舒服就別多禮,咱們這民風淳樸,沒有京城那許多禮節,這些都是自家人。」

「阿娘,你小些聲,你把她嚇著了。」

原來是他娘,我更加窘迫。

趕緊站起身對著眾人恭敬行禮。

21

他娘瞪了他一眼,「你還有臉說我,軟軟受了這許多的苦,還不都是因為你。」

說完又把我拉回床上坐著。

「阿娘,你回頭再說我,任你打罵,阿爹和叔伯有要緊事問軟軟。」

我趕緊正色坐好,顯得乖巧一些,他偷笑被我看見,狠挖他一眼。

一位身穿半甲,魁梧健壯的中年男子往前走了一步,和藹地說道:「軟軟,我是這臭小子的爹,這是你二叔三叔,二嬸娘三嬸娘,後面是你弟弟們,五伯你早就認識了,現在你可叫我霍伯伯,將來辦了事再叫爹。」

我……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都是這樣的……豪爽。

我紅著臉趕緊拉回正題。

「大伯安好,叔叔嬸嬸五伯安好,弟弟們好,不知是何事軟軟能效勞?」

「你這丫頭,好好說話,別裝樣子,你以為他們不知道你那些事呢!」

我苦著臉看著五伯,「您老人家能不能給我留些顏面,我能裝您就讓我多裝一會兒麼。」

惹得眾人一起哈哈大笑。

等大家笑夠了,他趕緊湊到我身邊開口。

「就是你說那鐵器,不,石器的事,你現在可有?」

「我有一把匕首,大滿那裡有一炳劍,不過也不比普通的劍長,這個過長易斷,我找人試煉了很多次都不行。」

我邊說邊從包裹中取出只比手掌大些的匕首,外面是我用銀加黃金做的鞘,還鑲了顆紅色寶石,看著太過奢靡,我有些羞愧,他們卻好似並不在意。

霍伯伯先拿過去看了看,不如他一個手掌大,拉開外鞘,內里就是黑黢黢匕首的樣子,看著不甚鋒利。

他們都疑惑地看著我,我知道這樣看不出什麼,推了霍九馳一下,讓他找一把斷刀試驗,他怕傷到我,自己拿過匕首削在斷面處,斷刀無聲兩截,眾人面面相覷,鴉雀無聲。

過了一會兒,五伯愴然淚下,大笑三聲,「天不亡我鎮北啊將軍!」

「大滿那還有,我要去找孫砸,臭小子有好東西都不告訴我,我要把他拍死,哈哈哈。」

有劉升的前車之鑑,大滿自然是以我為主的,我不說他怎麼敢擅作主張呢。

現在只能讓他受些委屈,回頭將他喜歡的小廚娘賠給他好了。

眾人都回過神來,爭著拿匕首試驗。

霍伯伯果然大將風範,巋然不動,只手有些抖。

「軟軟,這東西哪來的?」

「是我在……在遊歷時從舊疆一處石隱部落所得,他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只說是天上掉下來的,對了,這東西對鐵、木、石器之類都能輕易斬斷,只是對金銀沒用。」

大伯娘聽我這樣說,從頭上拿下一隻銀釵試了試,果然是有些搓痕卻並沒折斷。

匕首又傳回我手上時,我極其自然地遞給了他,他欣喜地揣在懷裡,像個得了糖的孩子。

「軟軟,這東西你有多少?」二叔焦急問道。

「我後來派人用糧食將那些石頭都換了過來,一共打造出一千二百多件,有匕首、刀器、劍器幾類。」

「大哥,咱們得挑兩千精兵備著。」三叔跟著開口。

「挑三千人,這東西決不能落在敵人手裡,老三你帶孩子們去吧,現在就去。」

是,三叔帶著弟弟們腳步輕快地領命而去。

「軟軟,霍伯伯謝謝你,謝謝你給鎮北帶來希望。」威武不凡的將軍竟也紅了眼窩,怎能不讓人動容。

「爹,軟軟不走了,她將來是要嫁給我的,說那些見外的話做什麼?」

我……

今天之前是誰對我冷暴力?

又是誰要把我送走的?

他是失憶了還是太善變?

我是不是該好好想想。

「你這臭小子,算你有眼光。」

伯娘也欣慰地看著我,輕撫我的後背。

我也很高興,準備這樣久,總算沒有白費力氣。

看著他笑得燦爛,我覺得一切苦難都是值得的。

「好了,該問的都已問過,讓軟軟休息一會兒,這孩子定是累得很。」

大伯娘開口轟人。

我也確實需要休息。

「你也走,去旁邊營帳睡。」大伯娘陰惻惻開口。

「娘,您是不是我親娘?」

「我不是,你是馬棚里撿的。」

「您,她怕鬼您知道麼?」

「你比鬼還可怕。」

大伯娘走在最後,將他拽出營帳,又將帳簾繫上。

「軟軟別怕,你霍伯伯在營帳周圍給你安排守衛。

「轉悠什麼,還不回去睡會。」

外面天還有些黑,帳內也有些冷,可我心裡明亮又溫暖。

原來這就是鎮北,這些就是他拚命守護的人,淳樸善良,真摯熱情,比繁花似錦的京城臨安都讓人安心。

這裡也是阿娘的故鄉。

我微笑著閉上眼睛,睡得矇矓時感覺有人進來,我知道是他,任他摟著依偎在身旁沉沉睡去。

我已經很久沒這樣好眠,好像聽到不鳴在叫我,奈何睜不開眼睛。

我的不鳴……

騰地坐起身,旁邊被褥都已經涼透,外面天色大亮。

「我阿姐在裡面,你讓我進去。」小少年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

是我的不鳴來了,比我想得快得多,趕緊穿上棉衣,踢踏上鞋打開營帳。

「阿姐,阿姐!」哭喊聲震天,真對得起我給他取的名字,顧九震。

不鳴長高了,眉眼舒展俊朗清秀,他撲過來時,我都抱不住,竟是快與我一般高。

顧大依然跟在他身後,步履悠閒,眼神輕蔑依舊,只身後瘋狂搖著的尾巴出賣了它的心情。

不鳴哭得鼻涕冒泡,高聲痛斥我的罪行。

「阿姐,你好狠的心啊,居然拋下我自己跑去玩,我終究是錯付了啊!」

我,你是會用詞的,看來這兩年的畫本子沒少看。

他哭得也是真傷心,我最惦記的就是他,相依為命那麼多年,誰都代替不了我與他的感情。

「阿姐錯了好麼?以後再不敢了,去哪都帶著你行不行?」

我也是想哭的,想抱著他好好哄一哄,可他下句話說出來,我的淚已乾了,手還有點癢。

「你這個沒良心的逆女,趕緊回家!……這是軟叔讓我說的。」

我……

這是借我爹的話罵我,我聽出來了。

「吭吭,小聰明耍到阿姐這是不是,你敢再說一次。」

「啊啊啊,別打我,嬸嬸的話我還沒說呢。」

「你閉嘴吧你。」

我追著他在營帳里跑,叔伯嬸娘他們過來時看著我們都笑彎了腰。

旁邊的士兵想笑不敢笑,憋得黑臉通紅。

「嬸嬸說,大英子要麼嫁人要麼回家,否則打斷你的腿……啊。」

英俊的小少年,奈何長了張嘴!

聰明的不鳴,從來都是知道如何寬慰我的,大智若愚說的就是他。

叔伯嬸娘他們本來也想抱著不鳴哭上一陣,後來也都被不鳴逗得笑聲不斷。

伯娘她們雖是女子,卻在軍中各有事務,都是巾幗不讓鬚眉的存在,笑鬧一陣,便各自散去,各司其職。

不鳴自從開口便成了小話癆,一直不斷跟我說著我走後的事,將自己說得悽慘無比,簡直像被娘親遺棄的孤兒,每日餓得蹲在牆角瑟瑟發抖。

我問他既然這般慘,為何又長得這樣高,還得了舉人,十一歲的舉人老爺,大端朝歷代第一人呢。

他扒著我的手臂說繼承了我的聰明睿智而已,不值一提。

我笑得合不攏嘴。

從出生就命運多拽的小少年,如今也是長大了,無憂無慮親人在側,就是最好的時光,只是不知這般好的日子,我們還能讓他過多久。

「不鳴,你知道鎮北的情況嗎?這裡很危險?」我正色跟他說。

「阿姐,別趕我走,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我知道的,可我也是大端男兒,難道要與婦孺幼兒般,偏安一隅安心享樂嗎?」

他收了嬉皮笑臉,神色鄭重地看著我,眼中隱著淚意。

22

我想了一瞬。

「好,那便留在這裡吧,只是不要亂跑,更不許添亂。」

「我知道,阿姐放心吧,再說還有商伴伴呢。」他見我答應,又恢復了往日沒心沒肺的模樣。

「商商來了?在哪?他不是……」

「呦,這是誰啊,幾年不見還是丑得那樣鬼斧神工,雜家都快瞎了,被你丑的!」

帳簾掀起隨著聲音進來兩人。

「商商,我好想你。你漂亮了呢,越來越白……」我討好地說著就朝他撲過去。

又被人攔腰抱回了原處。

我兩手還抓在空中,身體騰空而起,往後退。

我……

太羞恥了。

「軟軟,你是不是屁股癢,想挨打。」那人攬著我在耳邊輕聲陰惻惻地說道。

……

我臉有些熱,青天白日說這些做什麼,晚上再說啊。

「哎哎,要死要活要上吊的顧大人,這是終於抱得醜人歸了,還得謝謝我……」

商商果然是端朝第一劍客,無差別攻擊,我自愈了。

「商商嘴下留情,我這有正三仙最新的畫本子,《七打白骨精》全是精髓,專門給你留的。」

商商終於閉上了尊口。

「你離我阿姐那麼近做什麼,不許你欺負我阿姐。哼。」不鳴衝過來,把我們隔開。

唉,我們的道路任重而道遠乎。

他低頭看了看不鳴,壞笑一聲,然後拎雞仔兒一樣拎著他的脖領子,將他扔出了帳外。

「小八,帶他去斥候軍體驗一番。」

「是,將軍。」

「啊啊啊,我不,我要阿姐……」

我……

不鳴從沒受過苦的。

我扒著他手臂,緊張地看著不鳴遠去,滿眼擔憂。

「軟軟,你莫太慣著他,現在正是立志的年紀,不該過於安逸,去長長見識於他有益。」

好吧,他說得對,我也是有此意的,只是還沒做好準備。

「好啦,皇上有信給你呢,要不要看。」

我想跪下接,商商將我拉住坐下,把信遞到我手裡。

【阮姐姐,見字如吾:朕生來不得母后喜愛,更沒有親人護佑,直到遇到你們,才得到那些溫暖與關愛,我也想跟不鳴一樣去你們身邊,與你們並肩戰鬥,可帝師說,我還有萬千子民需要保護,如今國家危亡,當深知天子重任,時刻三省吾身不能懈怠,不能任意妄為,元承只有在京中遙祝你們平安,等你們凱旋。弟,元承敬上。】

當年那個狼狽的小少年,竟是這般懂得以民為重懂得感恩,看來他與二哥哥應是費了不少心血。

我淚眼閃閃地看著商商問,「元承還好嗎?可有人迫害或為難?」

「都比你好,看看都把自己弄成什麼鬼樣子了!看那手,都成雞爪了。」商商嘴上嫌棄得要死,卻從懷裡掏出一個白玉瓶子塞給我。

「這是遼東進貢治凍瘡的聖藥,特意給你留下的。

「你爹現在是太醫院院首,你說皇上好不好。」

有我爹細心照料,身體自是不會差的。

「你怎的沒在他身邊保護?」

「還不是為了你,說你比我更需要保護,這不是還得護送那小子來嘛,本來你爹也要來,你二哥說,還得多制一些成藥,讓他晚些走,我就先到了。

「對了,路上遇到了你那商隊,就一起過來的。」

他們這麼快也到了,看來比我想的要順利。

「爹派了人去接應,他們正好一起,便一同接了回來,軟軟現在可要去見見他們?」

「不必了,讓大滿安排就行,我不適合在營中多走動。」

「也好,營中大多糙漢,難免碰撞。」

我是這意思嘛……

「商商與不鳴的住處,還得勞煩你。」

「哼,皇上說了貼身保護,你們不會不懂吧?」

商商一副欠揍的表情,太欠了,我都有點想念那個陰狠寡言的大太監。

「大伴伴廖五伯聽說你來,略備了薄酒想與你痛飲,軍中也有將士想請您指教,不知……」

「嗯哼,指教不敢當,相互切磋還是可以的,那走吧現在就去……」商商神采飛揚,一副躍躍欲試的急躁樣。

唉,他那除了看畫本子、好為人師的癖好,被人拿捏得死死的。

記起那段時間,我們全家被他支配的恐懼,我的小腿還有些哆嗦,我爹一把年紀還讓人下腰,差點沒把我爹腰弄折,眾位將軍自求多福。

沒多會他去而復返,還打了熱水,讓我凈手後將商商拿來的藥膏細細給我塗擦。

我說軍務這樣繁忙,讓他別管我,我自己能做好。

他笑眯眯看著我說好,卻不走,還是我將他推出了帳外,他才不情願地走了。

我在他軍帳養傷,夜裡只要他能休息,定是要偷偷來與我擠在一起,只是他太過疲累,總是貼在我頸窩就睡著,每日醒來以後都要懊悔得錘頭,我偷偷笑他像個傻瓜。

傷口結痂日漸好轉,商隊石器、糧食陸陸續續也都到來,只是那幫醫師和藥童還未到,恐是路上耽擱也不一定。

他說已經派人去關外接應,讓我放心。

我還在商隊中看見了劉升一家,他們帶著人趕來了上百頭驢,那恐怕是他們所有的積蓄,劉姐姐過來和說,別怪他家劉升,他們當初其實是從鎮北逃出去的,欠了鎮北的,總該還的。

我說我早就不怪他們,阿膠和玉潤膏的方子不是都給了他們嘛。

劉大哥這才高興地過來和我打招呼,他們的兩個孩子如今也長大,跟著小八和不鳴在一處熱鬧異常。

後來我還在陸續送來的東西里看見風乾的臘肉、烤乾的肉餅、整箱的桃酥,甚至還有燒餅和一大包麥芽糖,還有標記西川顧家的許多糧食。

不鳴後來跟我說,他把同盟函撕了,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發出同盟令,就是告訴那些與我締結盟約的人,若有餘力幫幫鎮北,幫幫大端,至此一生顧九震都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為己任,請大家相信他也給大端一個機會。

我抱著不鳴心頭顫動,有什麼比養出這樣一個志存高遠,胸有千壑的好孩子更讓人欣慰的事情呢?這是我一生最大的驕傲。

阿馳說,通往鎮北的路上陸續有人送來物資,隊伍綿延數十里,互相聽說是往鎮北來勞軍,便都結了伴,到了之後很多人也沒走,就在關內住下,幫著製作些簡單軍需。

中間匈奴又來佯攻過幾次,雙方均有損傷,不是很大。

霍伯伯他們秘密挑選了三千人組成精兵營,專門用來練習我帶來的那些石器。

阿馳給他們取名陸英軍。

軍中將士因我送來不少物資,伙食得到改善,都對我感激不已恭敬有禮,我便也不拘在帳里,傷好後就到傷兵營幫忙。

軍中醫師短缺得厲害,像我這樣膽子大的,有些醫藥基礎便勉強可以當作治療的人,初入時,我也被那血腥場面嚇得面色慘白,劉姐姐跟著我,一連吐了好幾天。

我強忍著沒吐,伯娘忙碌中看到我這樣,挑起拇指誇我好樣的,我硬生生咽下衝到喉嚨的酸味,跟著她一起為傷病擦洗縫合、上藥。

除了吃飯和偶爾睡上兩個時辰,我們一刻不曾停歇,只希望他們都能活。

這樣忙碌的日子,直到我醫所的人盡數到來,才讓我們有了一時半刻休息的機會。

雪越下越大,這幾日軍中明顯緊繃,我也預感一場血戰終是躲不過。

那日,我滿身血污實在受不住,便早些回去讓侍衛給我準備些熱水,擦洗一遍又換了乾淨衣裙,他也回來得早,我有些驚訝。

都未來得及問,他便把我壓在身下,一邊用力親吻我的唇瓣,一邊說要把我送走,送回京城二哥哥身邊去。

商商說得沒錯,男人啊總是口是心非,他嘴上這樣說,手臂卻將我越抱越緊。

我衣領微敞環抱著他,雙手從後面卸下他的半甲,然後脫下自己鞋襪將冰涼的腳放進他滾熱的胸口,嬌哼著說我不回去,京城沒人給我暖腳,我會凍死的。

他雙手攥著我的足腕摩挲,呼吸粗重眼眸似火,我雙腳沿著他胸口滑向腰側,他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想找出一瞬的遲疑,我笑得魅惑,看著他,他突然棲身與我交疊在一起,我感受著他的堅硬如鐵與溫柔如水,被他帶著衝進雨霧森林與岩漿之海,層層熱浪層層細雨,我像死了又活過來。

雨霧漸小時他在我耳畔輕說,「阮陸英我總是拿你沒辦法的。」

我含著他唇邊紅痣說,「我不想逃了,累了,就想與你在一處,生死與共。」

他像是不知疲憊一般,在我身上衝鋒掠奪,抵死糾纏,直到筋疲力盡。

第二日昏沉醒來後,好多天沒再見到他。

關城外的拼殺聲越來越近,送回來的傷兵越來越多。

23

終於到了大戰的日子,天色陰沉得壓抑,北風呼嘯不止,一切都宣告著凜冬將至。

大軍集結,第一次主動出擊。

六盤山口破了,現在只能正面迎敵,真正的拚死一搏。

臨出發前,大滿來找我,說想跟五伯一起走,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訴他姐姐永遠在身後。

他卻說,其實想掙一份功勞,多給阿姐一點保障,阿姐終日沒有安全感的樣子,讓人心疼。

我好捨不得,可我不敢哭,怕他失了那股勇氣,也怕軍隊失了士氣。

我只是數十萬大軍中一個士兵的姐姐、妻子,像我這樣的人何止千萬,送至親去戰場,不該哭的,該笑著給他們勇氣。

「阮志,一定活著回來,小廚娘說他喜歡你,等你娶她呢。」我摸著他的頭笑著告訴他。

他摸摸頭傻笑著跑了。

他也來了,我笑看著他,他也粲然一笑,似冬日暖陽直通心扉。

他從懷中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塞到我手裡,我接過插在腰間,無須多言。

蕭關城門大開,浩浩蕩蕩的士兵列隊出站,我拉著不鳴的手與伯娘他們一起登上城牆。

我第一次登上幾十杖高的城牆,滿眼望去浩瀚白雪悽愴,四處斷壁殘垣,遠處六盤山,殘破不堪狼煙四起。

雪山之巔凜冽的西風,低聲嗚咽,訴說著沙場過往。

他一身黑色鎧甲手握銀槍英勇威武,獨自站在大軍列前。

身後士兵拿著明黃帥旗,彰顯端朝不屈之勢。

「眾將士聽令!」

雷聲入耳,蒼聲悲愴。

「犯我國土者!」

「殺!」

「欺我子民者!」

「殺!」

「辱我妻兒者!」

「殺殺殺!」

「眾將士隨我殺盡匈奴。」

一時殺聲震天,風雪驟起。

身側不鳴,面容嚴肅,臉色緊繃。

我望著大軍英勇背影,一字一句與他說。

「顧九震。

「記住你今日看到的,將來寫給眾人看,說給天下聽。

「顧九震。

「記住先輩們,一腳泥,兩手血,滿腔孤勇為你們換太平。

「顧九震、

「記住今日匈奴如何欺我大端疾貧,待來日,我大端將士定要馬踏賀蘭山,笑飲匈奴血。」

他大聲回我,喊破喉嚨。

「是,顧九震銘記於心,終生不忘。鎮北將士十年飲冰,難涼熱血,為的是大端海晏河清,為的是黎民百姓,為的是妻兒平安。

「待來日,吾輩當自強,馬踏賀蘭無人擋。」

伯娘們皆是淚流滿面,待大軍拼殺起,她們整齊退後一步,立即奔赴各自的戰場,我也擦乾眼淚快步跑去傷兵營,只留不鳴與商商在城牆上,那日他們站了一整天,晚上不鳴的營帳里燭火一夜未滅。

後來大端一本傳奇著作《鎮北軍魂》,名滿天下家喻戶曉,便是出自他的手筆。

我在傷兵營時時刻刻懸心緊繃,怕出現熟悉的面孔,也期待出現他們的身影,箇中滋味,煎熬至極。

就這樣一日日、沒日沒夜地擦洗縫合換藥,後來甚至覺得自己麻木的像是台石磨,只知道不停地轉。

終有一日,胸口一瞬被揪起,疼得我冷汗淋漓,踉蹌著起身往城牆跑去,城下滿是斷臂殘身,高高堆砌時像是坐坐小山,我望向遠方,大隊人馬回撤,他一人單騎黑甲銀槍跑在最後,只離敵軍不足百米。

我心裡瞬間絕望,這樣的距離,若對方有神箭手必死無疑。

怕什麼就會有什麼,我眼睜睜看著對方一名高大武士,拉開巨弓搭箭便射,第一箭他側身躲過,那高大武士緊追不放,連發兩箭,其中一箭直直刺進他後背,他跌於馬背雙手鬆了韁繩,我渾身冰冷,胸中翻湧,一口血噴出,散在城牆。

「軟軟,你……」

是商商,我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管不顧跪下身拚命磕頭,一下一下碰碰作響。

我求他救救霍九馳,救救我的夫君。

他一把將我拉起,咬著牙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卻又無可奈何。

我親眼看見他,從城牆上一躍而下,於萬軍叢中躲閃跳躍,在那武士離阿馳不足百步時,搶先將他抱起回奔,將士似有所覺,整齊回身應敵,護商商與他回城。

我軟著腿用力起身,旁邊有兵士扶我,送下城牆。

我急著去看他們的情況,步子虛浮踉蹌,胸前一大片血漬腥氣,耳邊有人說話,我什麼都聽不清。

商商也受了傷,一箭傷在右臂貫穿,他的臉更白了,看著我不斷叫嚷,「阮陸英你這個瘋娘們,你是要我命啊。」

我目光呆滯又想給他磕頭,他卻氣得拂袖而走。

阿馳就在帳里,可我不敢進去,癱軟著跪坐在帳外,聽著帳內情況,沒多會大伯娘悽厲哀號一聲,便沒了聲音,應是暈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嬸娘和小八都哭了。

我知道,他走了,這次換他不要我。

我怎能如他所願,我是阮陸英啊,睚眥必報的小狐狸,怎能容人負我,低頭抽出腰間匕首,狠狠扎進心口。

24

「軟軟,你做什麼?!」

我抬眼望去,是阿爹,鎮北的雪把他鬍子都染白了,他驚恐著朝我奔來。

我低頭看看手裡斷成幾截的匕首。

霍九馳這個混蛋,又騙我。

回過神時,我一把扔掉匕首,拉著我爹兩步進了營帳內。

醫床上他卸了盔甲趴在那,背上的箭深深沒入胸口,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連唇邊的紅痣都已虛白,他就那樣側頭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我僵直著走過去跪在他旁邊,淚眼模糊去探他的鼻息,微弱得幾乎散了。

胸口又一陣翻湧。

我用力咽下腥甜,淒涼喊著:「爹,您救救他,救救他。」

我爹看我如此,一身霜雪披風都沒脫,連忙過去看他情況。

旁邊醫師看到我爹,不停說著箭入太深了,拔出也是死不拔也是死啊。

我不管他說什麼,只盯著我爹。

「爹,他今日死了明日就是女兒新喪。」

「你……你這個沒良心的逆女啊!」我爹氣得手一直抖,卻也沒說其他。

我就知道,我爹神醫不是浪得虛名。

「滾出去。」

我爹氣急敗壞地轟我走。

我跪著往後退,縮在營帳一邊蜷起身體抱住腿,小時候我就是這樣與他一起出診。

他無奈地甩了披風擋在我身前。

我爹專注又快速地查看他傷口,與醫師討論了幾句,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個黑色瓷瓶看了看我,眼中顧慮重重。

我看著他嘿嘿笑。

他長嘆一聲,從裡面倒出一粒黑黢黢的藥,讓人化水喂給阿馳喝,又在他穴位上扎了許多針。

我一點也不擔心,只要他能活,是傻是痴我都認,只要活著就好。

那人可真笨,怎樣都喂不進藥,我匆匆上前在他喉結處親了親貼了貼,他就自動張開了嘴。

一群人鴉雀無聲,我爹狠狠挖了我一眼。

我在乎嗎?切。

人都沒了還要臉做什麼?

拔箭時我沒敢看,把頭深埋在腿上捂住耳朵,我怕忍不住想殺人。

過了許久,一雙泥濘的靴子立在我眼前,袍子下擺的雪都化了染濕了半個長袍。

我爹滿臉疲憊地看著我笑了。

「爹,女兒對不起你,以後再也不亂跑,一定好好守著你。」我哭得不能自己,緊抱著我爹,心裡滿是愧疚。

哪裡是鎮北的雪染白了他的鬍鬚,是他老了而已。

生我、養我、護我,無事時縱著我,有事時第一個衝過來保護我。

是我虧欠他太多了啊。

我爹輕拍著我的背說:「別哭了,有爹在定保他長命百歲讓你安心。」

我哭得更凶,祈求滿天神佛,這樣好的爹,我願折壽換他長樂安康。

霍伯伯來時就看到我和我爹哭作一團,以為阿馳徹底沒救了,高聲哭喊一句我的兒,便被大伯母一記鐵砂掌又打了回去。

弄清楚狀況後,倆人對我爹感激涕零,趕緊帶我爹去洗漱休息,我就在營帳里守著阿馳寸步不離。

他一直睡著沒醒。

外面一陣高過一陣的兵器交錯響聲不斷。

後來小八過來告訴我,匈奴被咱們打散了。

原來當日他率兵正面迎敵,是故意牽絆住對面大部分兵力,以便陸英軍偷襲。

陸英軍由五伯帶領從六盤山懸崖攀爬而上,三千人悄悄迂迴到敵後王帳殺了他們大汗和眾多部族首領,回撤後又埋伏在山口附近,等王帳傳來噩耗趁各部落亂成一盤散沙之際,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阿馳接到消息,故意落敗撤退,將一部分兵力引到蕭關城外的埋伏圈裡再一網打盡。

他是親征的主帥,自然非一般將領能比,各部落武士都想取斬將之功,他離得越近敵人越興奮,越會掉入陷阱。

這個混蛋,竟是將自己當成了魚餌去釣那些餓狼。

我狠狠一口舔咬在他的手背,他仍是一動不動,只是唇邊的小痣已經開始慢慢變紅。

王庭更迭,若有人私心想上位,就會立刻回去爭權爭地盤。

各自為政的匈奴,這樣的人定不在少數。

趁他們混亂理當逐一攻破,以防他們再次集結,將我鎮北逼入絕境。

小八豎著大拇指說,「六嫂,你真是個大聰明,跟大伯想的一樣。」

我……

他怕是跟不鳴待得久了,都會夸人了呢。

他還說,這幾天大家就是在各個地方,不斷截殺被打散的部落。

霍伯伯說等各部落收拾完,大軍直達賀蘭山下,將匈奴王庭打服為止,這樣能保鎮北幾十年太平,也可以讓鎮北的子民好好休養生息。

我問他有沒有見到大滿,他搖頭說沒看見。

我心裡始終牽掛著。

他說陸英軍終日在外打游擊,實在沒有吃的才派幾人回來取些乾糧,不過他們看起來威風凜凜精神十足,不像是打仗倒像是去宰羊殺豬,讓我別太擔心。

論說話,還是小八你會形容。

隔天他又來,說陸英軍現在都快被傳成天兵天將了,什麼飛身上懸崖法器可削鐵,人人頭戴金光腳踏祥雲林林總總。

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後來他又來了兩次,日日給我說些新消息,我問他可是有事求我,他嘿嘿笑著摸了摸後腦勺,說他也想加入陸英軍,也想有個黑武器。

我哈哈大笑摸著他的頭說,我可做不得主,這事得聽霍將軍的。

他說,大伯要請奏皇上將陸英軍由我統領。

我都傻了指著自己鼻子問,「我?」

他用力點頭,說:

「大伯嘆六嫂是個女兒家,要是男兒身一軍統帥也是做得。

「後來大伯娘打了他頭,說讓兒子聽見跟他翻臉信不信。」

我都能想像兩位爹娘琴瑟和鳴的樣子。

心裡的暖陽照遍了整個角落,將那些終日彷徨不安的黑暗盡數掃去。

得公婆如此此生幸事。

我與小八擊掌約定,來日陸英軍由我統領,定有他一席之地。

不鳴一直在帳內奮筆疾書,我讓人按時給他送吃的喝的,剩下由他自己,不許打擾。

又過了三天,我如往常一樣貼在他脖頸處,想要親他的脖子給他喂水。

忽覺臉上像有羽毛掃過,癢得人心顫。

抬眼看去,他正忽閃著大眼盯著我,一副欲哭不哭的樣子。

「軟軟,可是因為太疼了,你才不要我的。」

我……我……

唉,造孽啊!

漠漠梨花爛漫,紛紛柳絮飛殘。

春日芳菲的時候,鎮北大軍勝利歸來,帶著匈奴新大汗降書以及無數的牛羊和數十車金銀財寶。

人人興高采烈,歡欣無比。

他也日漸好轉,行動無礙也沒痴傻,只是傷口太深癒合得慢,身子也有些虛弱。

阿爹每日過來給他診脈,看著他欲言又止有些擔憂,我追著問何事憂心,他又跟我吹鬍子瞪眼讓我別管。

真搞不懂這老頭,彆扭什麼呢。

大滿他們也回來了,霍伯伯親自去城門處迎接。

大滿受了傷,一隻耳郭被弓箭所傷只剩一半,聽力也有些受損。

小廚娘背著包裹趕過來的時候,他正在傷兵營養傷,看到他的樣子,死抱著不撒手,嘮嘮叨叨邊哭邊罵他半天,他傻乎乎吼著問,「你說啥?」

小廚娘擦了眼淚低聲說,「想給你生個猴子。」

他高興地跳起來說,「行。」

也不知他的耳朵到底是能聽見還是不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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