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娘就不喜歡我,還說我命硬,要剋死全家。
他卻說,「我家軟軟,福星之照有目共睹,上有爹爹嬸嬸寵愛,下有兄弟友愛恭敬。
「就連聖上都少不得說一句,魁星耀門,澤被後世呢。
「你家是不是沒鏡子,喪字都寫你臉上了看不見嗎?」
後來我跑了。
再見時他委屈地說,「你不是不要我了嗎?還來做什麼?」
我也學著他委屈地開口,「我現在又想要了,行麼?」
1
從小我娘就不喜歡我。
我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她總是用那種怨恨的眼神看我。
為了討她歡心,我很努力地完成她交代的事情,兩歲就能自己穿衣,吃飯後乖乖坐在一旁等著洗碗,從不給她添麻煩。
依稀記得四歲的時候,阿爹說要帶我去逛廟會,她說一起去,我高興壞了,拉著她的手,她也沒拒絕。
阿娘說想吃糖葫蘆,讓爹去給我們買,爹去了,她就把我領到一處人特別多、馬車也特別多的地方,說讓我等她,她去給我買糖人。
後來她沒回來,爹也沒來,天黑了,我一邊哭,一邊叫著阿爹,我猜她不想要我了。
再後來爹滿頭大汗地找到我,汗滴一下一下打在我的後背,我哭著笑了。
從那以後,我儘量躲著她,也不再叫她娘。
我五歲的時候,她死了,我沒覺得難過。
阿爹說別怪她,世道艱難,她從小受的苦太多了,唯一的願望就是想好好活。
也是那會才知道,她在懷我的時候,碰見一個老道士,說她懷的若是女兒命格極硬,克父克母克親人,此生註定不能與家人團聚。
她也曾插著腰大罵道士,說她的孩子命大福大造化大,豈是他這凡夫俗子能看出來的。
爹還說我出生時,她對我也是很好的。
只是沒多久那道士的話竟碰巧應了。
祖父母上山採藥時,被山匪流寇殺死。
唯一對她好的外祖父來京投奔時被水賊淹死。
她還懷過一個男孩,七個月時忽然絆了一跤就沒了。
從那以後,她就變了,整日叨咕著我命硬,定是要剋死全家。
我問爹爹不怕麼?
他說要怪就怪這世道,一個剛出生的女娃有什麼錯,他不信那些子虛烏有的東西。
爹爹家世代為醫五代單傳,到他這隻我一個女兒。
祖父母勤儉一輩子,給他在京城攢了間小醫館,雖不算富裕,卻也吃穿不愁。
我親娘死後,媒人天天登門,人人都勸他再娶,將來生個兒子也好有個傳承。
阿爹不勝其擾,說阿娘日日託夢,讓他帶我好好活,誰要給軟軟當後娘,就上來把她帶走。
氣得媒人大罵他有病,活該沒兒子。
爹卻笑著說要把他的醫術都傳給我,再招個上門女婿給他送終就好。
我不愛學醫,爹學得那樣好,怎的連我娘都治死了。
他那遠近聞名的「神醫」稱號,也不是醫術有多好,人家就是拿他當傻子,別的醫館看天漲價,他看人降價,越窮越低,還經常讓人賒帳。
弄得我們好好的小富之家,只比要飯的強點。
醫館裡每天人來人往,我爹忙得四腳朝天,我就天天在街上溜達。
周邊的孩子都不跟我玩,說我是個命硬的喪門星。
我怎麼了?
我不就是告訴她們,大妞她爹在外面找女人得了病;二花她娘懷孕了,她娘是個寡婦;三喜他大哥活不了要死了。我說的是實話啊。
爹知道這事以後,把我狠狠揍了一頓,我哭著說打死我吧,反正我是個喪門星早晚把他剋死。
後來他也哭了。
再後來,醫館每天只開門半天,剩下半天我和我爹父慈子孝,連罵帶教。
那些傳我閒話的人家,爹將診金要得高高的,不治拉倒。
那年天熱得活像是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人都不敢出街,我和爹一個教得昏昏欲睡,一個學得哈欠連天。
忽的門板被撞開,一個臉色青白的人,倒在廳堂里就沒再起來。
我爹還沒來得及查看,就被衙役拿出枷鎖帶走了。
這定是東街醫館那些人乾的,去歲冬天,他們趁著雪災抬高兩倍藥價,我爹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污,他們就把醫館砸了一通,如今他們為了壟斷藥價,竟是要冤死我爹。
我追在後面抓住一人不肯鬆手,喊他們放了我爹,那人象拎雞仔一樣將我甩在了門口。
我爹使勁扭頭喊讓我好好活著,無論如何要活著。
那日的太陽好大,天亮得耀眼,唯一疼愛我的人被帶走了,天那樣熱,我卻冷得發抖。
爹總說我倔得跟沒進化完似的。
沒錯,我不光倔,我還命硬,那就拿我的命去拼我爹的命。
當天夜裡三更我便起身,胸前硃砂寫的冤字幾乎有我一樣高,手裡拿著去年救災時官家發的懸壺濟世傘,懷裡揣著狀紙,打聽了大人們早朝的時辰,早早等在官道上。
見到馬車、轎子,我便撲上去喊冤、喊大人青天,好幾次差點被馬踩死,被人踢死。
那些大人們看到我,有的輕瞥一眼甩下轎簾,有的搖頭嘆息一聲,都未曾停留。
可我仍是日日都去,我只給他們七日時間,因為我爹的身子骨,也就能抗七日大刑。
最後一天,我剛到官道,就有個轎子停下來,裡面的大人嚴肅清正,威嚴不凡,他要了我的狀紙,讓我家去,不必再來。
我心裡急得冒油,卻也只能等上一天。
當天下午,就有衙役黑著臉過來找我,讓我明日去衙門接人。
我哪敢等明日,就守在衙門口,第二天將近傍晚我爹才被扔出來,雖已被打得不成樣子,可我卻笑得迷了眼,我爹活著。
整整修養三個月我爹才起得床,能下地走路時,他便將醫館關了門,帶著我去了城北的顧家。
城北住的都是達官貴人,我爹深彎著腰給門房遞了拜帖,門房和善,並沒因我兩人寒酸而為難,只讓稍後,便轉身進了朱紅大門。
等有小半個時辰,有小哥出來引著我兩人入內。
這院子甚大,池塘養著的是河魚卻不是錦鯉,連廊旁邊都是果樹,就連影壁附近都開墾出來種著瓜果蔬菜,我估摸這家官兒挺大但是挺窮的。
這一路小哥換姐姐、姐姐換嬤嬤,走了兩炷香的時間,才進得一處廳堂,廳堂寬敞整潔卻也簡單,還沒有錢的商戶家裡貴氣,我爹都未曾抬頭看一眼磕頭便拜,大聲謝著救命之恩。
我抬頭看了一眼,也跪下誠心誠意地磕了三個響頭,便立直了身低頭不語。
主位上的夫人一身淺青色衣裙,身量高挑有些英氣,卻也不失溫婉柔美。
我爹似是也沒想到是位夫人,愕然地抬頭看了一眼,又趕緊低下頭。
有丫鬟搬來凳子讓我爹坐下,我爹不敢,與我一起站在一旁。
夫人爽朗,開門見山地說,去年暴雪,災民滯留於城外,死傷無數,他們府上的粥傘與我家醫傘相隔不遠,她知我爹醫者仁善,免費施藥救人皆是義舉,卻也擋了貴人財路,她與老爺陳情時,顧大人說為眾人抱薪者,不可凍斃於風雪。
原來那日在官道上等我的就是他的夫君,百姓口中的顧青天。
夫人說話真好聽,像那百靈鳥一樣清脆又悅耳,平和又坦蕩。
我知我爹一見女人就緊張,只會三句是是是,三句呵呵呵,旁的也說不出什麼。
趕緊替我爹回說:「這都是醫者本分,夫人大善,老爺在世青天。」
夫人忽地笑了,問我是不是那個日日攔在官道的孩子?
我不知道哪裡可笑,可她笑起來太好看了,我不自主地跟著笑,使勁點著頭。
夫人又問我懷裡可是藏了匕首,還說與人有了賭約,實話實說即可。
我立時瞪圓了眼睛。
夫人笑地越發大,旁邊的丫鬟把我領到她跟前,她輕摸著我的頭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勇夫安識義,智者必懷仁。可知什麼意思?」
我搖了搖頭,回頭看向我爹。
我爹雖知曉意思,卻也不知道夫人為何這樣問。
夫人將我抱坐到腿上,將我日日攔在官道的事說給我爹聽,還說我懷裡藏了匕首,不知這六歲的女娃娃是要捨生取義呢,還是要同歸於盡。
我爹氣得捂著心口,你你你了半天。
夫人卻說,我是個極好的孩子。
她將隨身帶著的一柄手掌長小木劍從腰間摘下送給我,讓我以後常來陪她的女兒一起玩。
我跟夫人說,他們都說我命硬是喪門星,我倒是不怕麻煩,就怕你們不敢讓我來。
她哈哈大笑說她們家的人命都硬,都不怕。
她還說,那個說你命硬的人,不是和尚就是道士專門靠那張嘴騙錢吃飯,等她逮到人,定要將他的嘴縫起來,從鼻孔給他喂飯。
我第一次笑得那樣開心。
我爹說,顧大人是如今少有的好官兒,我們要記著這份恩情。
我說夫人也好,她要是我娘就好了。
我爹讓我別胡說,以後都不許再說,在心裡想著、敬著就行。
後來我爹成了顧家的大夫。
我也成了顧府的常客。
2
夫人待我極好,說我像她年幼時的樣子,還說女子膽大些才好。
她從不嫌我沒教養,還經常誇我性格堅毅果敢,只讓我多讀書。
顧家人口簡單,只夫人一位主母,沒有妾室。
大人與夫人生有兩子一女,蓁蓁是她的小女兒,大我兩歲,她與夫人長得很像,都有一雙極漂亮的眼睛,看人時總像含著那銀河一般。
蓁蓁幼時受過驚嚇,所以大人和夫人,對蓁蓁更偏心一些,養得她性子有些柔弱,慣愛撒嬌,與我一起時總覺得她才是小了兩歲的那個。
做官家大小姐也是很辛苦的,蓁蓁每天被夫人逼著學詩書、學管家、學琴、學畫……
唉,看著都心疼。
我就從狗洞偷偷給她塞街上最流行的畫本子。
結果第二天她哭著跟我說了一句話,我也哭了……
夫人罰我跟著一起學。
我問夫人,讀那許多書有什麼用?
夫人說,為了言有尺、話有度、事有餘,更能辨是非。
那時年幼,不太懂,但是我聽夫人的。
雖每每頭昏腦漲,可我也算是讀了一些書,識得一些字。
漸漸地我的性子也收斂了許多,也知曉了一些人情世故,不會再做那些「缺心眼」的事。
顧府里從不苛待下人,大家都是一團和氣的。
蓁蓁身邊的嬤嬤教我裁衣,夫人身邊銀玲姐姐教我針線,我也經常給她們帶些府外的小吃,讓阿爹給嬤嬤配些止疼的膏藥。
因著夫人寵愛,管事媽媽們便也縱著我撈貓攆狗,東扯葫蘆西扯瓢的折騰。
夫人常笑說,我一來,府里的老鼠怕是都要抖三抖,狸奴都要繞著走。
惹得眾人都笑彎了腰,我也跟著笑眯了眼。
這樣好的日子,過得那樣快,一晃就是五年。
端朝十一年,人人稱頌的顧青天,被誣陷貪墨十萬兩黃金,百姓一片驚呼喊冤,偌大朝堂卻無一人替其言,嫡親的兄長為了撇清關係,當堂寫了斷親書,昔日殷勤的門生出來指證誣陷,句句涕淚不堪與其為伍。
說來可笑,官兵抄家時,把顧府池塘抽個乾淨,果樹根下刨三尺,影壁都拆稀爛,也才搜出了二千兩銀子,還是夫人的嫁妝。
害人者無法,偷偷將官銀藏在一處莊子內,硬說是大人私藏。
可京城誰人不知,那是當今太后親弟弟趙國舅養瘦馬的外宅。
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
六歲小皇帝下旨,判顧家所有男丁秋後問斬,女眷充為官奴,只二公子一人在外求學,躲過此劫,現被各地通緝。
那年深夜,我拿著我爹攢的所有銀子,抱著夫人的遺腹子坐上了漁船。
小公子取名「不鳴」,因他不哭不鬧,甚是安靜,只在餓急之時才吭吭兩聲。
初始我以為他又聾又啞,為此哭了好久。
偶然一次在街上,聽到學堂里讀書聲,不鳴竟呵呵呵地笑了,我試驗了多次,才知他是能聽到的,只是不願開口,這才略放下心來。
我抱著他在臨安下了船,對外說是我幼弟,母親新喪,爹要另娶,特來此地投奔外家,誰知外家搬走杳無音訊,我姐弟二人身無分文,只能漂泊在此。
剛上岸時我急著安頓,被人騙走了大部分錢財,幸而我將一部分散碎銀兩放在了不鳴剛換下的尿布內,才沒被人搶了去,可僅剩的也不夠活半年,我只得在大雜院內賃得一間房,燒飯睡覺,全在一個屋內。
其他的都能忍,我最愁的還是不鳴吃奶,爹給我帶的兩瓶子羊奶早就沒了,眼見他餓得小臉都憋紅了,嘴裡吭吭又吭吭,我心焦得厲害,拿上剛換得的一碗白米,挨家挨戶地求嬸子大娘給他喂口奶喝。
這世上還是好人多的,不鳴喝著百家奶竟也無病無災地長到了兩歲。
我也在碼頭尋了一份記帳的活計,人家一個月一兩銀子,我只要三百個大錢,只要讓我帶著不鳴,少一些我也是認的。
平時閒下來,我就幫人做針線賺些散錢,也夠我和不鳴吃飯過活。
這期間裡我爹託人給我帶過一封信,說顧家屍骨盡數收斂已入土為安,只聽說二公子回到了京城,如今進了大牢,他要在京里打聽情況,先不過來找我。
顧家出事時,我爹就關了醫館,偷摸跑街串巷做起了鈴醫,一是看顧家最後如何,實在不行還能幫著收斂屍骨,再就是怕二公子回來,不知道不鳴的消息。
我心裡暗想二公子是不是讀書讀傻了,既然活著,何苦要跑回去送死呢?
無論如何,我與不鳴依然是要活下去的。
兩歲的小孩長得像雪糰子一般,貓兒一樣的大眼睛,惹人稀罕得不行,喂過他的嬸子大娘都是滿心疼愛,爭著抱他,只是可以滿地跑的年齡,他還不會走路也未長牙。
郎中說他這是胎里不足之症,無藥可醫,只能聽天由命。
我心裡暗罵庸醫,更是懊悔沒有好好和我爹學一學醫術
嬸子們聊天時說,他這是胎裡帶的缺少陽氣,需要陽剛之氣沖一衝,聘個狗爹許是能成。
大娘們也勸我,反正親爹也不是個東西,聘個狗爹沖一衝能站起來比什麼都強。
我苦笑應著,暗暗心疼我爹背負了所有。
要給不鳴聘個狗爹,忽略我爹不說,自幼飽讀詩書的二公子會不會怪我胡鬧?
次日一早,我背著不鳴,拎著一桶油光光的滷肉飯,去了山腳下的夕照巷口。
這裡的狗最大最凶。
我將桶蓋掀開,盛出冒尖的一碗飯,又捏著鼻子拿出在不鳴尿罐子裡泡了一夜的筷子放在碗上,然後一路往家走一路將桶里的飯散在路邊。
等了一日,門口沒有動靜……
第二日一早,我便帶著不鳴又去了。
是我做的滷肉飯不香,還是我家不鳴的筷子味不夠。
如此往復,過了七日。
夜裡,我哄睡了不鳴剛要躺下,便聽有撓門聲,一隻半人高的狗立在屋前,我腿肚子直哆嗦,它斜斜瞥了我一眼,轉身叼了什麼進來,然後扭頭就跑,速度堪比狼攆。
我心裡暗苦,這狗光吃飯啊,跑了就算了,怎麼還瞧不起我呢?
扔下的這是什麼?
借著月光我低頭一看,真是哭笑不得。
那黑亮亮一團,比我那碗大不了多少,睜著無辜的圓眼望了望我,哼哼唧唧走到我身邊聞聞,又搖搖晃晃走到不鳴身邊聞聞,然後泰山一般靠他身邊躺了下來。
我無奈地將一隻紅繩系在不鳴腳上,另一隻系在小狗腿上,這聘約算是達成。
自顧大來了以後,我多接了些換洗的活。
顧大就是吭吭的狗爹,吭吭也是不鳴,氣人時我便這樣叫他。
雖有些辛苦,確也很是值得,這才小半年,吭吭和顧大都長高了不少,尤其是顧大越發高大兇猛起來,不枉我將附近人家的剩骨頭搜颳了乾淨,只它跟它爹一樣總是斜眼看人。
瞧不起誰呢,哼。
吭吭對顧大甚是喜愛,自有它陪伴,明顯比往日活潑了許多,只是依舊不會說話。
顧大長高後,時常叼著不鳴在地上玩,我也不拘著他們,給不鳴套著一身補了又補的粗布衣裳,它爬他就跟著爬,它爬得快他就跟著爬得快。
一來二去,不鳴雙腿用力也能站起來了。
開始我總擔心他會摔倒,後來發現顧大總是斜眼盯在他旁邊,見他要摔,一閃身就將肚皮墊在他身下,讓人忍俊不禁。
吭吭這個機靈鬼時長犯懶,跌了跤就不願起來,惹得顧大那汪汪的罵街聲能傳得整個巷子人都來看熱鬧。
日子總是這樣一日哭一日笑地過著,秋去冬來,不鳴已能自己吃飯走路。
臨安冬日很少下雪,那天卻下了一日,天黑得也早,我燒了僅有的一點碳放在屋內,還是冷得厲害,給顧大掃凈了,讓它睡在不鳴腳底,又將棉襖放在不鳴頭頂擋住冷風。
看小傢伙兒睡得踏實,我便坐在床邊,借著油燈昏黃的光亮,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看著炭火。
3
隨著年歲漸大,我已是個不大不小的姑娘,時不時會有人來騷擾。
每夜我都警醒得很,幸得周圍鄰居都是不錯的人。
東邊一家四口,是從漠北逃難過來的,男人姓劉在碼頭做工頭,長得高大,很講義氣,與碼頭上的工人中有些威望。
我與他家劉娘子交好,時常在一起做針線,教她一些流行的針法,做些帕子荷包補貼家用,這些針法,平常人是學不到的。
發工錢時我還會做些可口的小食讓他的兩個孩子和不鳴一起吃,劉工頭與劉娘子對我也十分看護。
自是這樣,我也留了一把匕首常年放在身上。
敲門聲響起時,我先是攥住了匕首,腦袋瞬間的暈眩,一度以為自己幻聽,走到門邊站定,敲門聲又響了。
「我隔壁住的是碼頭上劉工頭,再不走我就喊人了。」我強裝鎮定地高聲道。
門外風雪有些大,我聽不太清,只模糊地聽來人說一聲顧什麼。
顧……我一時有些激動,趕緊撤掉門閂。
門外的一團黑影閃身進來,我又將門迅速關上。
「軟軟可有事?」劉娘子隔著窗喊我。
「劉姐姐,我老家來人了,沒事,您早些睡。」
「好。」
來人徑直走到床前盯著不鳴看,顧大在床上齜著牙與他對峙,他看都不看顧大一眼,只顧盯自己的,這屋子實在簡陋,我站在門邊有些心虛。
這人看著有些清瘦,個子比我高出一頭,穿著一件黑色裘皮大氅戴著兜帽,墨黑的頭髮散落在大氅上,被冰雪覆了一層白,此時雪化成水,滴答落在地上。
灶膛的火還溫著,我燒了些熱水,煮了一碗白粥,思索了一瞬,又從房頂的籃子裡拿出一個雞蛋。
待他盯夠了,轉身摘下兜帽,我才看清來人模樣。
他和夫人很像,眼睛比夫人更冷峻些,眉毛像刻畫的一般,鼻樑挺直,下頜稜角分明,一頭烏髮用青色玉帶半豎起,半散在肩頭。
這人生得真白,畫本子裡說的「積石如玉」「列松如翠」應就是這樣。
怪不得綠梅姐姐他們提起兩位公子便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他相貌雖好,可那清冷疏離像是骨子裡帶著的,看人時瞳孔深黑,眼神似是深海平靜,又似海浪暗涌,起初給人靜謐之感,細看有些戾氣掩在深處。
他不說話,我站在桌旁也不言語,只將白粥和雞蛋端到他面前。
從進屋起他神情似是一直沒變過,見我端來白粥,略遲疑了一下,便躬身輕輕一禮,外氅也沒脫,直接在椅子上坐下,端起粥吃了起來。
他吃得很快,卻不粗魯。
他的手也很好看,玉白修長,骨節分明。
我見他並沒打算吃雞蛋,便又端了杯熱水給他。
「幼弟謝你看護。」
他的聲音如很好聽,只過於清冷,我不敢與他對視,只低頭問蓁蓁可還好。
平時我在顧家多是與蓁蓁在一起,感情親如姐妹,不知道她近況如何,我臨走時夫人說蓁蓁不會有事的,我信夫人。
「尚安。」他只回了這兩個字。
聽他說起蓁蓁時語氣沒有變化,想來應是無礙,旁的他不說我也不敢多問。
剛出入顧家時,我爹便日日叮囑我謹守本分,不可生妄念。
我日日都給他翻個白眼,我將來是要嫁個將軍的,誰要生妄念,妄念是啥。
我知道爹顧慮什麼,刻意躲避之下,對兩位公子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
比別人多知道一點的是,顧家兩位其實是雙生子,大公子顧玉樓身體強壯,性子爽朗瀟洒,常常以文會友,辯才出眾。
二公子顧九重字不蜚生來體弱,清冷寡言,自七歲起就外出遊學坊醫,常年不在家中。
對於其他的皆是一無所知。
我愣神的工夫,他四下看了看倒沒說什麼,反而是我自覺愧對夫人囑託,更加窘迫,低著頭臉頰犯熱,暗恨自己無用。
「將它賣了,錢用完我再送來。」他起身將大氅脫了放在椅子上。
察覺他應是要走,我這才抬起頭,竟發現他裡面穿的單衣,且還破舊不堪。
我本欲將裘皮還給他,轉念又放了回去,快步走到準備交貨的包裹邊,拿出一件深青色棉披風,雙手遞給他。
他盯著我手上的披風不接,我只得開口:「二公子要保重,夫人若知曉會心疼的,不鳴也要有兄長庇護才能安穩長大。」
他這才輕嗯了一聲接過。
外面雪還在下,他穿著我做的披風匆匆離開,地上留下一串腳印,清淺卻格外醒目。
這一番折騰下來,我一點睡意也沒有,將炭盆里添了些柴,借著火光,將大氅細細擦乾,這皮毛真好,絨毛豐厚細密,觸之光滑柔軟,冰雪都不曾透過表面,過了這許久裡層還帶著他的體溫,細聞還有些松墨香氣。
我邊擦邊胡亂想,二公子這性子倒是隨了誰?清冷又彆扭,反正不像夫人,再沒有比夫人更好的人了。
也幸虧我沒說讓他將大氅拿走,若駁了他對幼弟的心意,他定是要惱我。
我與不鳴也確實需要銀錢買炭火,不然這個冬天怕是難熬。
這皮毛一看便知價值不菲,可他又無銀錢,身上單衣也似破舊,現如今到底是如何,可有住處?住處可冷?
……
我一夜都睡得恍惚,第二日早早便起了身,托劉娘子幫我照顧不鳴半日,謊說是去送做好的針線,便拿著包裹出了門。
當鋪老掌柜見了我帶的東西,愛不釋手,連連說好。
開價時與我商議,活當最多給銀一百兩,死當給銀一千兩即刻兌現,即使我早有預料,也沒想到這一件衣服能貴成這樣。
思慮再三,還是與掌柜以兩百銀子兌了活當,另約定若一年內不贖回便為死當,且不追加銀錢。
付錢時,我讓老掌柜將五十兩兌成碎銀,另五十兩兌成十兩一錠,剩下一百兩換成了銀票。臨走時,我給了老掌柜五兩銀子,給了小夥計一兩,讓他們對我當衣之事守口如瓶,更不可泄露我的身份,老掌柜與小夥計十分感激,連連答應。
即便這樣,我還是轉了十幾條街,繞了一大圈才回到家中。
我尚無自保之力,不鳴更是個奶娃娃,懷璧其罪的事,我是懂得。
到家時,劉娘子正喂著不鳴吃蛋羹。
她兩個孩子,一人抱著一個水煮蛋,小口小口地吃著,這是我早上給她的,讓孩子們補補身體。
今日立冬,我從籃子裡拿出酒肉蔬菜,還有一些松子糖,跟劉娘子說晚上與她家一起吃飯,又將松子糖包成三份,分給三個孩子。
劉娘子笑說這是老家的未婚夫來給送錢了,如今都要吃肉喝酒呢。
我笑著沒答話,心裡暗暗腹誹,雲泥之別,霄壤之殊也。
縱使沒有這些身份束縛,我也不想找個冰坨坨,要找就找那蓋世的將軍,騎大馬提銀槍的最好,夫人說那樣的兒郎最是英武。
晚間劉工頭回來,我們一起在他家吃飯。他們賃的是東邊兩間屋子,外間做飯,裡間住人,都是窮人家,也沒那麼多講究,大大小小的同圍坐在裡間,有菜有肉吃得圓滿。
孩子們吃完就在外屋灶膛邊烤花生吃,我家不鳴雖不說話,卻也和大寶、二寶玩得融洽,顧大寸步不離地跟著,三人一狗,很是有趣。
劉娘子家的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六歲,與劉工頭一樣都很講義氣,平時吃了我許多小灶,對不鳴更是照顧。
我見不鳴也沒有犯困的樣子,便讓他們自玩去。
劉工頭喝了些酒,話有點多,我笑呵呵地問他想不想與我一起做個小生意,他笑說一個小女娃能做啥生意,早些嫁人算了,掙錢養家是男人的事。
劉娘子見他有些醉,沒好氣地說他,掙的錢都貼補了兄弟,自己孩子棉衣都短了一大截,還好意思說養家,劉工頭有些暗惱,卻也不敢跟娘子發作,只說靠力氣吃飯的能幫就幫一把,人家孩子都快病死了,難道眼看著不管麼?劉娘子不說話,眼裡卻包著淚。
我就知我沒看錯人。
4
將手裡帕子遞給劉娘子,我看著劉工頭認真地與他說,我家以前是開醫館的,我爹是個郎中,有一祖傳制阿膠的方子,離家時我偷偷拿了出來,以前不做是因著做阿膠本錢高,一來手中並無銀錢,二來我也沒有可信之人,我與不鳴年齡都小,又沒有依靠,自是什麼都不敢做。
劉工頭見我認真,便詳細問了問制膠的工序,我說得頭頭是道,他便信了幾分。
這東西原也沒這麼貴,醫館是用來給婦人調理體虛之症的,只因當今太后喜用它來駐顏,眾位夫人小姐爭相效仿,才將價格炒到這般高。一張皮能制五兩上等的好膠,五兩膠能賣三百兩銀子。
將能掙的銀兩一說,兩人均是瞪大了眼睛。
我暗搓搓地笑了笑,要的就是這效果,重金之下必有動力。
見兩人都是信心滿滿,我才說出,上等的好膠只有孝縣獅耳山的黑驢皮能熬出來,現在收皮的人多價格還貴,卻是難事。
劉工頭一口應下這活,說是冬天冷,碼頭上活不多,去一趟倒是不難,再同兄弟們打聽打聽哪有這東西,總有辦法的,只這本金不知道要多少,有些難辦。
我從袖中掏出一百兩銀票放在桌上,告訴他們這是昨日家裡來人給的,我爹和後娘有了兒子,以後便不再管我們了,氣得劉娘子大罵我爹不是個東西。
唉,阿爹,女兒定會求佛祖保佑您的。
劉工頭見我如此,也是二話不說,拿起衣服出了門,說是現在就去找人打聽收皮的事。
我幫著劉娘子收拾完,才帶著不鳴回去睡覺。
隔了兩日,劉工頭告訴我說已經打聽好了,領完工錢安頓一下就去孝縣。
因著天太冷,貨船停運,碼頭停了工。
我與劉娘子每日在一起做針線,等著劉工頭回來。
他這一走十多天都沒有消息,我與劉娘子都很著急。
小年前,人終於是回來了,說是收皮的人太多,去得晚了些,都被搶沒了,他走了很遠很偏僻的地方才收到一張。
阿膠做起來工序繁複,要經過洗、泡、煮、熬,還要加上一些藥材配伍,最後還要風乾月余才能成形。
配藥材時,我是自己關起門做的,其餘都是與劉娘子一起,他們並沒有意見,畢竟本錢與方子都是我的。
寸草春暉時,第一批膠終於做成了,質感細膩通透,還帶著淡淡的甜味和膠香,上上的品質。
我高興地都快哭了。
感謝我爹,感謝他祖宗十八代。
終於不用夏天喂蚊子,冬天靠人暖被窩了。
碼頭上跑船的富商多,我讓劉工頭拿著一片膠,找那些誠信好的大主顧去賣,低於六十銀一兩的不必多說,轉身就走。
這一次我們賺了三百九十兩,除去我的本錢,再拿出今年打算收皮子的錢,每家分得一百三十兩。
劉娘子兩人高興得見牙不見眼,直誇我是財神座下的仙女。
他們本說要三成就行,我執意給了五成,叮囑他們對外只說是他們一家的生意,他們便也高興收下。
女子艱難,我不想招惹太多是非,沒有絕對的自保能力之前,每一步都要走得穩妥。
劉工頭本想再去收皮,我沒讓他去,冬日的皮子最好,其餘時間做出來的味道不足,這種東西,品質好產量少,才能賣高價。
賺了錢之後,他們如今對我已是言聽計從。
我跟他說碼頭上的活咱們照常做著,今冬再去時帶兩個人一起去多收幾張,將次一些的皮子也收一些,可以做成阿膠酥賣給小富人家,等攢足了銀兩,我們也開一間鋪子。
他嘴張得太大,笑得我都害怕,這人本也是個矜貧救厄的性子,這樣的人能聚人氣,也能幫我將買賣做大一些。
手裡有了這些錢,我踏實了不少,起碼能讓我和不鳴安穩過些日子。
我先將裘皮大氅贖了回來。
去年停工時,院子裡除了我們兩家都搬走了,我就將旁邊兩間房租了下來,一間做廚房,一間做廳堂。
不鳴和我還是睡在原來的屋子,置換了新窗,亮堂了許多,再添一些家具,被褥也都換了新,看著窗明几淨,舒適了不少。
春日真是極好的時節,我爹來信說二公子不但赦免了罪責,還由德高望重的高太傅保舉,做了戶部從九品的筆貼士,官雖小卻也終於不是
戴罪之身,他還說等二公子妥當些,就來與我和不鳴團聚。
高興得我將不鳴抱起來拋了好幾次,嚇得顧大頻頻翻白眼。
眼看天要熱起來,春夏的衣衫也該準備了,尤其是不鳴隔一陣子就得換一套,不是緊了便是短了,他如今吃得好,長得快,又跟著顧大胡亂跑,最是廢衣服,還有我爹的、蓁蓁的,還有二公子……
自他上次來過,已是半年未再見,也不知他現如何。
五月,仲夏時節,臨安風中都帶著青草香。
劉工頭與劉娘子有了余錢,將她的兩個孩子都送去了學堂。
不鳴已經四歲多了,卻還是不肯開口說話。
城裡的名醫我們看了個遍,郎中只是搖頭連個藥方都不給開。
我不死心又帶著他去了學堂,找到滿臉溝壑的老夫子,將胸膛拍的啪啪響,告訴他不鳴善聽且聰慧過人,定會是他最得意的學生。他只搖頭說,既不言,讀書何用?
那一日,我哭得傷心,第無數次惱恨自己無用。
第二日,我花了一兩銀子,買了《千字文》《九章算術》和文房四寶。
青春須早為,豈能長少年。
今日劉家四人都去吃喜酒,只我與不鳴兩人一狗。
下了工吃過飯,我就帶著不鳴在院子裡的大槐樹下讀千字文,當然是我讀,他聽著。
讀書還是要有儀式感的,我給他搬了小桌子和小凳子,桌上放著筆墨紙硯。
他規矩坐好,我挺身而立。
「哼。」我嚴肅鄭重地一聲輕哼。
不鳴起身深深一禮。
開始上課。
我問他我讀與他聽能記住嗎?他連連點頭應著。
我知道不鳴特別喜歡讀書聲,許是夫人懷孕時常讀書給他聽的緣故。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嗯……日月盈昃(yan),辰宿(su)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嗯……」
我正思索這字讀什麼,院門處低沉舒朗聲音響起,字字入耳。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ze),辰宿(xiu)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我:……
他來時,我便是這般磕磕絆絆搖頭晃腦地胡亂讀著,因背對著門讀得認真,也沒發現有人進來。
許多年後,說起此事,我還羞憤地將他踹下床,他輕聲細語地在耳邊哄半天才將我哄好。
夕照晃得人睜不開眼。
待看清,那人一身青灰的寬袖長袍,挺拔如松,緩緩向我們走來。
一瞬間,我臉爆紅,沒等他說話,先緊張地叫了一聲:「二、二公子。」
「嗯。」
他只輕輕嗯了一聲。
我趕緊把不鳴拉到身前,告訴他這是他二哥,親二哥,讓他好好親近親近。
不鳴一臉茫然,大眼瞪著我,又看看他。
算球,管不了那許多。
本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原則,藉口去廚房燒水我趕緊跑,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胡亂教不鳴了,真是誤人子弟。
鍋里燒上水,我扒著門縫偷看。
他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不鳴的發頂,拿出書指著字給他讀,他見不鳴一直不說話,只微微蹙了蹙眉頭,似有所感也不多言,只一心讀給他聽。
綠茵樹下,夕陽餘暉,一大一小一前一後,兩人同樣精緻的眉眼,同樣的齊眉墨發,真是讓人賞心悅目。
大概這便是血濃於水,即使未見過,那股子親近也不似尋常人。
水開了,我這心裡也安定了許多。
想著這個時辰也不知他吃飯了沒有,便又做了碗面,放了一個荷包蛋,又切了一些火腿。
剛做好,他便進了門。
我側頭看不鳴在樹下寫著什麼,便端著碗進了廳堂,將面放在桌上。
他看了看我放在灶台滿滿的雞蛋筐,又看了看我特意掛出的臘肉,眉眼輕動,似是想笑又忍住了。
5
他緩緩走過來,又是輕輕一禮,便坐下開始吃面。
嘖嘖嘖,吃面都不出聲,那能吃得香嗎?
我也只敢在心底暗暗腹誹,面上並沒變化。
待他吃完,我又給他遞了杯清茶,他雙手接過。
我在他面前始終是站著的。
「不鳴,是我胞弟。」
嗯?什麼意思,懷疑不鳴,不能夠啊,你倆擱一塊誰不說是兄弟。
我沒聽懂。
他像是也沒明白我沒聽懂。
「已經很好了。」他又說。
什麼很好了?
我天,不光是個冰坨坨,還是個悶葫蘆。
我心裡急得上躥下跳,面上也只敢不動聲色地問。
「二公子是指?」
「他這樣已經很好了,吃飽、穿暖、有書讀、有人疼愛。」
呵呵……原來是這意思,說話全靠猜,這誰能明白。
見他沒有著急要走的意思,我便多問幾句。
「我爹身體可還好?蓁蓁現在何處?可安全?」
「阮叔父身體安康,蓁蓁被祖母送回了老家。」
「我能給他們捎些東西嗎?衣服、鞋襪這些。」
他猶豫了一下:「不可太多,惹人生疑。」
「一樣也好,總得讓他們知道,家中有人惦記。」
我從衣櫃里翻出一個碩大的包裹,先拿出來兩套細布的裡衣,兩套粗布的裙衫,兩套針腳細密的鞋襪,又拿出一個小包裹,裡面是一套深青色的立領長袍,一雙黑色的短靴,最後才將裘皮大氅拿出來。
裘皮拿出來的時候,他盯著看,像是在詢問我怎麼沒賣。
「我與人做一些小生意,足夠養活我與不鳴,等我爹與蓁蓁來了,我也是養得起的。」我微微抬起下巴,略驕傲地說。
這次我不虛了,有了些銀錢底氣也足了些,便也沒那麼怕他。
我接著說,「況且,拿人手短,公子若不願要,便將東西還回去吧,平白欠人情,將來都要人情還。」
他點了點頭,扯了扯唇角又想笑,又急急忍了回去。
「這個?」他指著青色長袍問。
「這是給二公子的,我手藝粗糙,您不要嫌棄。」
他垂手捏了捏袖口。
從他進門我便發現,那寬袍雖乾淨整潔,袖口處卻脫了線,裡面穿的長袍,也有些髒污,鞋也有些開線,漏了里布。
「勞煩你了。」他說這句時,低下頭,耳朵尖粉粉的。
我……
這一句你害羞個什麼勁。
走時,他只拿走了包裹,裘皮說先放著,有機會再還。
又拿出二十兩碎銀,我收了十兩,剩下的讓他拿去打點上官。
他點點頭,忽地沒忍住笑了,暖雨晴風般疏朗。
「你就這般信我,不怕我是騙子,另有所圖?」
「騙子不會用那樣的眼神看不鳴,我可是夫人教出來的。」
他愣了一瞬又點了點頭,臨出門時說要在這邊待一段時間,抽空會來給不鳴啟蒙,讓我有急事可差人去臨安驛站找他。
送走他,我真是長長出了一口氣,這個冰坨坨,悶葫蘆,活像那鯉魚吞珍珠,問一句吐一句。
不過這二公子著實俊美,玉樹風姿,紅唇皓齒,可憐我這小小年紀便見過這樣人間極品,以後若那小將軍不如他豈不下不去嘴。
再來時,他給不鳴寫了字帖,一筆一畫地給他講解,我偷偷翻了翻,這一筆楷書骨力遒勁,沉穩大氣,卻又獨具一格,真是好字。
不鳴學得很快,不久便學得有模有樣,比我都強了許多。
閒暇時,我也偷偷練過,只是不得其法。
那日不鳴想吃熱油糕,我便多走了兩條街,去東邊碼頭的李大娘那去買,她家的油糕香甜酥脆,味道最好。
李大娘兒媳婦要生了著急收攤,剩下七八個油糕就都給了我,只收了一半的錢,我便想著給二公子也送去一些,他已經有十幾日不曾來過,不知是不是有事。
臨安驛站是個二層的官家客棧,靠近東大集的拐角處,平時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才走到街口,便見那裡圍了里外三層人,不知出了何事。
「聽說還是京城來的,高太傅的學生真是丟盡我們讀書人的臉。」
「就是,顧大人高風亮節人稱顧青天,怎會有如此不堪的兒子。」
「聽說全家都死了,只他一人自由,誰知道是不是踩著父兄骨頭才出來的。」
我越聽越心慌,趕緊快步向前擠進了人群。
「顧蟲子,你磨磨蹭蹭地幹嗎呢?小爺讓你把鞋舔乾淨聽見沒?不挨打不動彈是吧?你還當你爹是吏部侍郎呢?你個吃軟飯的。」
「愣著幹什麼?給爺抽他」。
「你以為騙了我妹妹,又有高老頭在京里護著,小爺就收拾不了你,你他媽不是挺能的嘛,再打小爺啊?」
看著眼前的一幕,我心裡像扎滿了碎石,磨得酸澀生疼。
二公子被人壓著趴在地上,那雙漂亮的手被人踩在腳底,他試圖將手指曲起,又被狠狠地踩了回去,身上被鞭子抽開的地方滲著血水。
旁邊有散落的糕點,是不鳴和我最愛吃的桃酥,他應是要去看我們,出門時被人撞見。
我認得這人,是趙國舅的獨子趙君臨,京城有名的紈絝,聽他這名字就知道趙國舅野心多大,他在京城人人避如瘟神,號稱活閻王。
這活閻王仗著太后寵愛,國舅府權勢滔天,荒淫無度,作惡之事更是罄竹難書。
聽說他尤其好男童,因著這事不知道弄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後來連官宦人家的公子,他也敢迷暈了強占。
祭酒齊大人家的小公子俊美無儔,被他撞見後二話不說便把人擄走了,齊大人八十歲老母帶著全家跪到國舅府門前,揚言不把人交出來,就全都碰死在這,這才讓他放了人,可是那小公子出來時面容呆滯,渾身是傷,慘不忍睹,到家沒幾日便死了,聽說齊家老太太當天也跟著去了,齊夫人整日瘋瘋癲癲說要吃趙君臨的肉喝他的血,齊祭酒一夜白頭,從此閉門不出。
顧家大公子聲名在外,也曾被他覬覦過,幸得有貴人路過將人救下,還將他打個半死,就此落了一受驚就尿褲子的毛病。
為著齊小公子和顧大公子的事,顧大人聯合了被害同僚,連夜告御狀,呈到皇帝案頭的狀紙寫了百頁厚,太后還想維護,朝臣震怒,小皇帝還摔了玉璽,才將這個王八羔子打了八十大板,囚於國舅府內不許出家門。
想來太后施壓,這板子打得太輕了。
如今他竟敢違抗聖旨,到臨安耍威風,看來小皇帝的處境是一日不如一日。
「姐姐,你怎的也來看熱鬧?」有人拉我衣角。
是小乞丐大滿,我常帶不鳴去給他們送些吃食,所以他們與我甚是熟悉。
我將手中油糕全給了他,又低頭在他耳邊低聲吩咐兩句,他便扭頭跑了。
「大公子,萬萬不能再打了,看在高大人和令妹的面子上,您也不能再打了!」
一旁的人應是戶部的官員,看著事情越演越烈,出來畏首畏尾地勸慰。
「呵呵,他對著我妹妹搖尾乞憐時,怎不這麼硬氣,啊?!」
「你們把他給我按住,把褲子給我扒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哪大。」
趙君臨坐在椅子上,肥碩的臉上塗得油頭粉面,對著小斯嚷嚷。
他話音落時,我明顯看到二公子背脊一僵,那單薄衣衫下竟隱隱有肌肉繃現。
人群熙攘,唏噓聲不斷,我額頭冷汗津津,手指緊攥。
這明擺著就是想逼死二公子。
「哇……野狗發瘋了,快跑啊!」街邊傳來一聲驚呼。
不遠處一隻半人高的大狗帶著狗群咆哮狂奔,瞬時便要到眼前。
人群立刻四散潰逃,趙君臨當時便被嚇得尿了褲子,騷氣沖天,味道著實噁心,眾人四散逃跑時也不由紛紛掩鼻怒罵,他在臨安也算出了名。
還未等我上前,便有一黑衣人將二公子扶起帶走,我不好再追,便也順著人群跑回了家。
6
那天以後,聽說趙君臨被挽月閣一個小倌給迷上,日日一起尋歡作樂,荒唐無度,被太后的人帶回京時,竟連那小倌也一起帶走了。
很久二公子都沒有再來,我也再沒去找過他,夢裡倒總是見那一地的桃酥。
偌大的臨安,我與不鳴舉目無親,每天都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可自他來過,我像有了無數勇氣,無數期盼。他是不鳴的親人,也是我在這裡唯一能全心信任的人,夜深時那份孤寂和無助,也只他能鼓勵地說一句,這樣就很好。
他不來的時候,我與不鳴都很想他。
七月仲夏天熱得厲害,碼頭上的商船越來越少,聽說官府又加了稅銀,鬧得怨聲載道,人心惶惶。
商家生意不好,我們的工錢也減了又減,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就讓劉工頭帶著兩個兄弟大力和大廣去了趟福州,七月正好是收桂圓的時候,我想做一些玉潤膏試著賣一賣。
玉潤膏與阿膠不同,只要三天三夜灶火不滅,就能蒸好,加上前期的挑洗、配料,晾曬,最多七日就能出一批。
因著桂圓便宜,成品價格也就不貴,而且它對女子美容、養顏、補身補氣的效果不比阿膠糕差,且還價格低廉,能吃得起阿膠的自是瞧不上它的。
八月底的時候,第一批玉潤膏做好,我與劉娘子,買了許多灰藍色的陶罐,又蒸又煮地清洗乾淨,用來裝膏。
不鳴寫了許多的小簽貼在陶罐上,立馬金貴了許多。
先是劉工頭帶著兩個人到各大酒樓賣,又讓劉娘子帶著娘子們去小姐多的胭脂鋪子附近賣,進門時給酒樓、鋪子一些好處,他們也樂得人氣足。
我帶著不鳴和顧大,拿著熱騰騰的饅頭,去找城隍廟的大滿和他的兄弟姐妹,教他們四處去唱兒歌,「玉潤膏,甜又香,婆婆吃了像姑娘……」
短短几日,玉潤膏傳得家喻戶曉,一罐難求。
不到半月我們就回了本錢,一月後就斷了貨。
劉工頭帶著四個人又去了一次福州。
生意越來越好,我也越來越忙。
趕在年前的時候,我們終於在碼頭最熱鬧的地方,買了一間小鋪子。
主要賣阿膠、阿膠酥糖、玉潤膏,也代賣一些繡娘的繡品、衣裳、布匹之類的。
看著那繡品,我喜歡得緊,可也不敢摸,我這手常年泡在水裡,早已粗糙不堪,繡線是摸不得。
有了正經的店鋪,劉工頭就與我商議,想雇一批人手,我同意了他才去辦。
他笑說在外他是東家,回了這,我是東家的東家,事事還是得我做主。
我知曉他怕我多心,也不跟他客套,只說在外他做主就行,其他的事我們共同商量。
只一條,做生意誠信最重要,這樣才能安穩。
這不,去年跟我們買過阿膠的,今年知道開店,早早地就預定了一批,還定了不少阿膠酥糖和玉潤膏。
今日鋪子正式開業,劉娘子他們把不鳴和顧大都帶去湊熱鬧,我不願露面,只老老實實待在家。
過了年我就十六了,正經已是個大姑娘。
可能是受了涼,今兒整日都覺得昏沉沉,頭疼得厲害。
眼見著天快黑了,他們還沒回,應是店裡生意太好的緣故。
我點起油燈,站在桌邊想要倒些水喝,聽得門口有響動,還未來得及回頭,便被人從身後捂住了嘴,噁心的體臭味直衝鼻腔,心底的恐懼瞬間讓我全身緊繃汗毛豎立,努力想要扭身掙脫,卻被來人順勢攬住了腰身,他的力氣太大,我動彈不得。
我不想哭,可眼裡的淚卻止不住地簌簌掉。
來人將嘴湊到我耳邊,身體緊緊貼著我,戲謔地說:「小娘子真香啊,我就知道你不簡單,玉潤膏是你的買賣吧,看這水嫩的小臉……」
我強壓下心裡的慌亂,思索來人是誰,更懊惱這般小心竟還是被人盯上了。
黏膩的觸感在耳邊緩緩蔓延,胃裡江海般翻湧,我不顧右耳被咬住,只用盡全身的力氣低頭向後撞,趁他吃痛鬆手,一步跨到床頭摸到匕首,瘋子一樣的向後砍,我不知道刺到了哪裡,也不知道砍到了哪裡,只覺得一股熱血噴到臉上,來人刺耳地尖叫一聲,便逃了出去。
是碼頭的漁霸胡二,完了,若是被他盯上我以後永無寧日。
好痛,頭好痛,哪裡都很痛……我跌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死命攥著匕首。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有人喚我。
「軟軟?」
我被聲音驚得一顫。
接著聽到桌椅被撞開的聲音。
「你受傷了?傷在哪裡了?你說話啊?……」
是二公子。
還是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到這麼多表情,驚恐、慌亂、憤怒還有心疼……
我感覺自己飄在空中,像離了魂一樣,想應他,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可我能清晰感覺得到他。
我拉過他的手,在他手上寫:胡二,死。
我手抖得厲害,卻無比堅定。
他輕柔地將我摟在懷中,拿走匕首,抱我到床上,給我擦臉,擦手,給我耳側和手背抹藥,他說軟軟別怕,有我在。
他今日的話真多啊。
可每一聲聽著都讓人安心。
藥膏清涼,他的手掌寬大又溫熱。
好聞的松墨香,一直縈繞在鼻尖,我知道他在,便安心得閉上了眼睛。
我仿佛又回到了顧府抄家那日。
外面鐵蹄踏破青磚的碎裂聲不絕於耳。
我和蓁蓁衝進夫人房間,一股血腥味直衝頭頂,夫人青白著臉躺在床上,身下滿是血紅,我張著嘴看著眼前,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蓁蓁顫著聲喊了一句「阿娘」便暈倒在地上。
夫人艱難地將嘴裡棉帕取下來,看著蓁蓁長嘆了一口氣,虛弱地對我說:「蓁蓁不會有事,軟軟,用我的命換我兒一命,他能不能活只靠你了。」
吳嬤嬤擦了把淚,從床上抱起一個包裹,哽咽道:「夫人還不到產期,硬是自己戳破了血衣,把小公子拽了出來……」
我捂住嘴,不讓自己出聲,可眼淚早就如雨一般。
那樣玉軟花柔的夫人啊……她竟一聲疼也未喊。
我踉蹌著跪到夫人床前,喃喃跟夫人說:「是我的錯,我是喪門星,我不該來的,我就是個禍害,我對不起你們……」
我拚命地捶打自己,夫人用盡最後的力氣抱住我。
「軟軟,好孩子,不怪你的,生在這個烏煙瘴氣的時候,想要有所作為,定是要付出代價。
「你一定要活著,好好活著,替我看大端海晏河清的那天。」
夫人說,軟軟別怕,路上黑,一直往前跑,總會看到光的。
天好黑好黑,我爬過昏黑的狗洞,鑽過漆黑的甬道,穿過烏黑的小路,一直跑……
我好像看到些昏黃的亮閃過,然後看見一片銀河,然後看見銀白的月光散落。
這次我不再那樣害怕,因為有一雙手、一個聲音,一直在,我終於看見一片光明……
醒來時,晨曦微露點點日光灑盡屋內,他趴在床邊睡著,兩隻手輕箍著我的手腕。
我一直知他俊逸,可此時他才是我最喜歡的樣子,墨發緊束,黑睫濃密,投在眼下有些雅青色,紅唇有些干卻也誘人想去潤一潤,看起來像是心焦地熬了許多日夜,卻也沉靜得像是那卸去所有負累的仙人。
我貪婪地看著,一絲聲音也不敢發出,慢慢地,他輕閃了兩下眼睫,我們就這樣頭頸相交四目相對,誰也沒有說話。
7
再睜開眼時,劉娘子守在我床前。
見我無事,她忙叨咕著佛祖保佑,還說我昏迷了整整三日。
我想問不鳴在哪,嗓子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用手指著顧大。
劉娘子知我想什麼,邊給我端藥邊說,不鳴和他兩個孩子一起睡的,今早一起去上學了,我燒得厲害,怕過了病氣給孩子。白天她守著我,夜裡是我那未婚夫守著的,劉娘子說他想守夜裡,我那未婚夫黑著臉執拗不肯,她也沒辦法,想是都定過親了也無妨。還說那日回來,把他們嚇壞了,屋裡全是血,幸好不鳴認得人,要不然他家男人就要去報官了,她絮叨了很多,最後說你那個未婚夫真是個頂有本事的人。
她這信息量太大,我一時也說不出話,只能用眼神詢問現在人在哪?
還沒等她答,便聽外面劉工頭的笑聲震天,「哈哈哈,真是痛快,我們這幫泥腿子也能見到通判大人憋得臉紅脖子粗的樣子,真是多虧了顧先生給咱們撐腰,也給咱們東家報了仇。」
劉娘子聽見聲音忙迎了出去,「當家的你小點聲,東家醒了,顧先生快進去看看吧。」
「啊,醒啦,那我也……」
「你跟我趕緊回去吧,哪都有你……不知道還以為你吃啦啦虎了,笑那麼大聲……」
他們說話時,我便披了件外衫半靠在床頭,正欲起身,他幾步進來,又熟練地將我放回到床上。
「大夫說了你身體虧虛,要好好調養才行。」
我說不出話,讓他將平時記帳的炭筆和紙給我。
【不鳴,夫子肯收?他說,既不言,讀書何用?】我寫在紙上給他看。
「別擔心,領不鳴去時,夫子說定會用心教導。」他說時淡淡的,卻不難聽出輕蔑的意思。
「那人,怎樣了?」我頓了一下,堅定地寫完給他看。
「死了,別怕,不必再提。」他眼神在我耳邊一掃而過,聲音冰冷如霜刃。
我摸下耳朵,沖他擺了擺手,劉娘子跟我說耳垂邊有些殘缺,其實我不是很在意,用頭髮遮一遮就好了,這些年我與不鳴能安穩活著就已經很好不是嗎?
【殺了他,會影響你的事嗎?】我寫的急字有些歪扭。
他抿著唇笑了笑。
「不會,別怕。」
又來了,一個字都不肯多說,我暗暗鬆了口氣的時候也翻了七八百個白眼。
「多謝你,那日我看到顧大了,多謝你幫我。」他耳尖紅得誘人,垂著眼不看我。
我拍拍他的肩膀,讓他抬起頭,咧著嘴沖他晃了晃大板牙。
他被逗得笑出了聲。
真好看,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笑得這樣開懷,如此爽朗的笑聲才適合他。
後來他說明日要走了,許是很久都不能來。
我便沒再繼續問。
其實我想問問他的傷好了嗎?趙小姐是誰?也想問能寄書信嗎……
可我一個都沒有問。
他走後臨安城傳出三件大事。
第一件,府城學堂恪守陳規的老夫子,廣收學子,無論貴賤,無論老少。
只因一日,有一俊雅書生當堂質問:
「無貴無賤,無老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對否?
「學者必求師,從師不可不謹也。對否?
「敢將十指夸針巧,不把五弦論琴高。先生以為對否?」
第二件,一俊雅書生,將碼頭漁霸胡二吊在府衙門口,手拿百頁狀紙誦讀,拐賣幼童、奸人致死、強搶漁生,樁樁件件頁頁血淚,堂前數百受害之人跪於衙門外,哭聲震天,百姓聞訊而來,跪求通判大人明斷。
府衙通判無奈之下,當場絞死了胡二,獎書生為民除害,實乃典範也。
聽說胡二上刑台之前已經沒了氣息,可誰管他呢。
第三件,京城來的戶部筆貼士,在太后壽千秋壽誕時,一首祝壽賦傳遍京城,稱其字字珠玉、筆墨生花、感人肺腑、盪氣迴腸,將太后慈母幼子,無奈之下代夫掌權,苦心教兒的事跡寫得聽著見淚,聞者傷心。
鳳心大悅之下,當日便下旨將其急調京城予以重任。
【字字珠玉、筆墨生花】,只我知道那每個字都是千斤重的石碾,生生碾過他的血肉才寫出來,世人只看繁華美,不知花從血泥出。
後來我才知道,那時他也不過十七歲。
其實還有一事,人們不知道而已,我讓劉升,就是劉工頭,悄悄把胡二的盤全都收了過來,我們的生意越來越好,已不缺錢,也是該有自己的勢力才能有保障。
我與胡二自是不同,我不許手下人胡亂擾民,肆意欺辱,更不許隨意收什麼保護費,相反若有人求助,還會盡力幫扶,只有一個條件,若我有求時,必要同等待之,若違背同盟,那我也不會手軟就是。
對外,這些自然都是劉升出頭,我還在幕後,只幾個主事的知道我才是做主之人,劉升讓我選人時,我只挑了負責聯絡的主事人為大滿,就是那個小乞丐,剩下全由他負責挑選,他也並沒讓我失望,選的都是忠心能幹之人。
不到兩年,我已滲透各行各業,小到碼頭工人,大到都城府衙,甚至是官渡漕幫。
說到漕幫,就不得不提我爹,二公子走後的第三個月,我爹終於來了。
還帶來了夫人的貼身丫鬟銀鈴姐姐。
銀鈴姐姐大我七歲,脾性爽利又火辣,獨有一手好針線,以前罵我最多的是她,可教我最認真的也是她。
我早就知曉她與我爹互相有情,後兩年去顧府,我爹總能帶回新鞋,新汗巾子都是她做的,只兩人顧及著我年幼,一直暗戳戳不敢挑明。
銀鈴姐姐也是命苦,顧家獲罪後,她被一大戶人家買去,那主家是個老色胚,見她貌美就想強占,她抵死不從,用剪刀自戕時戳破了臉,即便如此,那家仍是不肯放過,硬要將她賣到河岸最低等的花船做船妓,銀玲姐姐絕望至極,趁人不備一頭跳了秦淮河。
幸而因禍得福,被漕幫的人救起時,那人抱著她哭說是他哥哥,認得她耳後的梨形胎記,當年父母餓死後哥哥帶著妹妹逃難,人牙子趁他不備把妹妹偷跑了,銀鈴依稀記得有個哥哥叫阿令,那人就是現在京淮兩岸漕幫的大當家,陳金令。
銀鈴姐姐毀了臉,也不想嫁人,就在哥哥身邊幫著記記帳,那日去船上盤貨時正巧碰到我爹坐船來找我,兩人淚眼互看又都不敢向前,還是陳大哥看出兩人情愫,一打聽竟是我爹,更加高興,立馬找最快的船把兩人都給送了過來。
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封信,他說若能成全二人,漕幫一半收入做嫁妝,以後就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這有何好說的,我當即提筆回信,就兩字,【舅舅】。
我爹半老徐郎的,這波穩賺不賠。
從此我多了個漕幫的舅舅。
我們現在還住在原來的院子,只是被我買下後,又重翻修了一遍。
劉升他們搬去了隔壁,也修成了一個大二進的院子。
自上次那事之後,這附近都被我們或租或買下來,住的都是親近之人,街頭街角也有小乞丐放哨盯梢,劉娘子還派了幾個嬸子大娘輪流跟著我,他們自稱是老丫鬟,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爹與銀鈴姐姐,不,是銀鈴嬸嬸,他們成婚後住在正房,不鳴與顧大住在東廂房,我還住在原來的屋子,只加了一件妝檯,一個屏風,其他連床也不曾換過。
不鳴已經八歲,還是今年院試第一名的案首,放榜當日驚呆了眾人下巴,連提督大人知曉後,都派人送了筆墨祝賀,一時間聲名鵲起,只他現在依舊不肯說話,我爹試了很多種辦法,顯然無用。
轉眼,我已十九歲了,這兩年過得極為忙碌,卻也安穩,只他一次也沒再來過。
也是在這一年,剛到束髮之年的小皇帝與太后一族徹底翻臉,趙國舅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太后想自己稱帝,總之誰也容不下少年皇帝,趁兩邊激鬥之時,新上任不久的吏部侍郎,帶幾百禁軍硬是殺出一條血路,領著天子逃了出來。
人人都以為他們定是一路北上,去往鎮北軍以得鎮北大將軍護佑,卻不知一行幾人早已偷偷改水路到了臨安。
8
那日夜裡,我正閒來坐在桌前練字,忽聽敲門聲,便隨聲問了句誰。
「是我」。他聲音壓得很低。
許久未聽到這聲音,可我一下便想到是他,心裡一陣緊張又興奮,開門時手指有些顫抖。
他似是又長高了,黑衣束腰,背脊挺拔,單手還握著佩劍,比上次見更顯得氣息凌人些,只眉眼對著我是柔和的。
他朝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我閃身拉人進來,隨即將門關上,靠近時聞到一股血腥氣,慌亂著問傷到哪了?
他立即捂著肚子,臉色慘白神色痛苦,我急得不行,轉身要去找我爹,誰知他竟用力一拽將我箍在懷中。
又趁我昏眩時,將頭埋在頸窩處,悶聲笑說:「軟軟讓我抱一會兒好不好,我疼得厲害。」
竟還有心思說笑,想來也是無大礙,我氣得手癢,卻也不敢亂動,只能嘴上逞英雄。
「你,你怎的騙人,可是學壞了?」我心狂跳得厲害,努力控制聲音也是徒勞。
他確實長高了不少,我現在頭頂也只能夠到他肩頭,想來他這姿勢也怪不好受,我這手慌得無處安放,上下揮舞了兩下,最後只能放在他腰間的鞶革腰帶上。
「軟軟怎的變笨了?」他聲音一直好聽,在我耳邊這樣輕聲說著,叫我怎麼受得住。
琉璃燭台明亮,我卻頭暈得看什麼都是昏黃一片。
「你,你快點放開我。」以前他很少叫我名字,如今那名字在他嘴裡繾綣輕喚,情意纏綿,我臉紅得愈發厲害,努力裝作生氣的樣子。
他以為真的惹急了我,趕緊鬆了手臂,改成抓著我的肩膀,盯著我瞧。
原本就紅透的面頰,越發地燙人,我覺得自己定像那煮熟的河蝦一般。
「好好的君子不做,學起了那些浪蕩子。」我扭著頭生氣地說。
他看我冷著臉,有些懊惱又有些沮喪,悶著聲音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是我不好,你莫生氣,以後再不敢了。」
聽他這樣說,我心口一滯,心頭有些疼,能從重兵包圍的京城將小皇帝救出,要經過怎樣激烈廝殺,又要經過多少的險情,怕也只有親身經歷過,才能得知。
「我,我不生你的氣,以後……先坐下讓我看看傷在哪裡,傷口處理好了嗎?」我放緩了語氣柔聲說道。
他見我緩了臉色,又疏朗了眉目,傻笑看著我。
我抬手拉他的左臂,想要他坐下。
他悶哼一聲。
原來是傷在了左肩上。
翻箱底,把我爹斥巨資做的金瘡藥拿出來。
然後將他上衣扒個乾淨。
臉紅心跳更比不上現在的擔心。
竟是強弩的貫穿傷,虧得他能忍,傷口雖敷了藥,卻早已被血水浸透。
要將之前的殘藥擦洗乾淨,才好敷新藥,我小心翼翼地擦,生怕弄疼他一點。
他也由著我折騰,眼睛一直盯著我看,我有些害羞,就將手絹系在他眼睛上,他頭卻跟著我的身影一直晃動,活像只找主人的小貓兒,惹得我不住的抿唇笑。
處理完前面,我又繞到背後,這下他什麼也看不到,便也老實了許多。
借著琉璃燈看得仔細,這人雖是讀書人體格卻不差,寬背蜂腰,肌肉緊實,線條流暢,真真是個好郎君,細想這郎君是心悅我的,心中更像是散了蜜一般。
只有點奇怪,他常年遊學怎的背上這樣多的舊傷,難不成書院還有武課,還是在獄中……
處理完傷口,輕輕碰了碰他的舊傷處,惹得他身體一陣輕顫,「這許多的舊傷怎回事?」
他咳了一下,一邊摘了手絹一邊說道:「軟軟可是還沒看夠?」
只一句話羞惱得我呼吸一緊,心跳都亂了。
「你這人怎的這樣,以前青燈古佛的僧童一般,現如今可是見了世面,學會了京城子弟那一套?」我忙裝著收拾東西,背對著他。
趁我側身,他一把攬過我的腰,將我抱坐在他腿上,我心跳得似那油烹栗子一般,臉也紅得厲害,一呼一吸之間全是他的氣息。
「你又騙我。」我惱得紅了眼。
他卻一動不動地盯著我,黑沉著眼眸,像是要吃了我一樣,我有些害怕,雙手捂住他的眼睛。
看不見他的眼睛,我也肆無忌憚地盯著他唇邊小痣看了許久。
「軟軟我好想你。」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捂住了他的眼睛,卻不敢去捂他的嘴。
自覺有些呼吸不順,腦袋有些暈。
此刻我是真的很想那個冰坨坨,悶葫蘆。
想要從他腿上跳下來,他卻緊攬著腰不放,我又氣又急,忍不住捶了他胸口一下。
他疼得趕緊鬆了手臂。
我順勢跳下來,與他隔出距離。
他一邊穿衣服,一邊嘴裡嘟囔著:「怎得這樣狠心……就是這樣的。」
我沒聽清楚他嘴裡叨咕什麼,只覺他如今比以前開朗了許多,性子也更像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蓬勃盎然。
其實我心裡很是高興,替夫人高興,也替他高興,終是走出了那片霧靄,不再掩藏在過去。
「軟軟,有正事與你說,你過來坐。」他穿好衣服,恢復了一本正經的模樣。
我放下手裡東西,沿著桌子走到離他最遠的椅子旁坐下,他抿唇輕笑,我當即要翻臉,他又趕緊正了臉色說道:「我想讓聖上,來咱家住幾天。」
我挑眉看了看他。
「他可以來,能不能活著出去,我不保證。」我冷下臉說道。
他沒有說話,靜靜看著我,過了許久,他啞著聲音說:「軟軟,謝謝你。」
我看著他紅了眼眶,瞬間有些煩躁,「朝廷沒人了嗎?非要到咱家來,我不要聽什麼國家大義,是他下旨抄家的,夫人,夫人……我為何要救他,你助他逃出已是盡了君臣大義。」我邊說邊哽咽。
他上前用手替我拭淚,說是他不好,他該死,讓我別哭,我更是氣惱至極。
我最不願為難的就是他,那幾年難過的時候,他何曾有一日睡得安穩,日日受人欺辱擺布,哪天過得不懸心,殫精竭慮這麼久,如今剛好一些,又得為聖人賣命,何時才是個盡頭。
等哭夠了,我憋著氣說:「只管他吃飯睡覺,死不了,剩下都不管,行就來,不行就別來。」
「行,都聽你的,剩下都不管。」他忙應下。
第二天吃早飯時,我說家裡有貴人要來,沒人吭聲。
我就知道,昨晚那樣大的動靜,他們不偷聽才奇怪。
我又說,咱們還跟平日一樣,不理他就是。
他們一個兩個放下碗筷就走。
我……
你們倒是把碗洗了啊……
「顧大,貴人來了,別亂咬啊,小心不給你肉骨頭。
「你又瞥我,跟誰倆呢,唉,你別走啊……」
我又去了隔壁,跟劉升交代有貴客要來,免得鬧了誤會。
剛入夜,顧大對著外面叫個不停。
我爹、嬸、不鳴也都點燈出來站在門口。
我搖了搖頭示意他們別出聲,不鳴捂住了顧大的嘴。
此時院門被敲響,我朗聲道:「誰?」
「是我。」
門外約莫有七八個人都是黑色勁裝的打扮,全戴著斗笠與面紗,只他一人摘了面紗,對門而立。
我往他身後看了看,他對我點點頭。
引著人進來後,他們中有倆人自動留在院門處守著,兩人守在屋外,其餘分散各處,只一人與二公子隨同貴人進了廳堂。
我讓銀鈴嬸去廚房燒水再做些吃食分給他們。
帶著人去了正堂,進了門我爹便要跪下,我一把將他拉住,只彎腰對著上位道了聲萬福。
9
二公子看我一眼挑起唇角,並未說什麼。
貴人身後立著的人,蹙了下眉也沒出聲,只這人一眼便能看出,是那種人狠話不多的主,眼神凌厲如刀,面白無須似雪。
我謹慎行事卻並不懼怕。
貴人許久才將兜帽摘下,一副弱不禁風少年人的青澀模樣,五官算得上清秀,神情略顯怯懦憂鬱。
「叨,叨饒了。」少年聲音響起,有些羞澀又有些懊惱。
我與我爹皆是一愣。
二公子隨即出聲道,「我已派人去試探臨安知州鄭為懷,只是他那裡恐有人監視,要先肅清才能請貴人入主,所以先來咱家暫避幾日。」
說得隱晦,原來小皇帝還有口吃之症,怪不得在朝堂一言不發,這算不算是皇室秘辛,我們這許多人,會不會被封口。
我不由得瞪向二公子。
剛才再見的悸動一散而光,現在只想給他一戒尺,最寬的那種。
他見我瞪他也不羞惱,只輕抿了抿唇。
「貴人安心住下便可,顧大人都已安排妥當。」我不卑不亢坦蕩出聲。
「姑娘這房上之人,可是為了貴人安排的?」狠人聲音有些尖細,我猜應是皇上隱衛太監之類的,果然和畫本上一樣,皇上都是有最後一道保命符的。
他既一語道出,我也無懼無怕,「世道不太平,家中老少總得有所倚仗。」
「大,大伴伴,無妨。」
「既然貴人無事,那草民就告退了。」說完便拉著我爹出了屋。
他隨後也跟出來,我不理他直接回屋關門。
「公子,軟軟是個大姑娘了……
「今年十九了,還沒嫁出去呢……」
我心裡暗笑,我爹這軟釘子,夠他磨一陣子。
過了一柱香的工夫,我倚著床看書,他在窗外說:「軟軟,我要趕去鎮北了,今夜便走。」
「傷還沒好,急著去做什麼?」我氣急敗壞地下地開門。
他站在門外不敢亂動,我爹站在他身後遠遠瞧著,我沒忍住又笑了,他一臉的臊眉耷眼,哪有往日清冷似仙的樣子。
「這是送你的,等我回來。」說著從懷裡拿出個紅色錦盒遞給我。
他說完就要走,我趕緊叫住他,轉身將那些上好的傷藥包好,又翻出妝盒底下的銀票放在包裹里。
「記得每日換藥,一定要小心,好好保重自己,我……我們在家等你回來。」
他又走了,我的心也空了一半。
第二日,小皇帝除了吃飯、睡覺,不發出一點響動,我們也樂得自在。
又過了兩日,他有時出來走走,或者看看,那個狠人一直陪在身邊。
我們躬身行禮,然後各自忙去,誰也不曾理他。
後來,他越發地主動,見我爹曬藥材,他要看看,我嬸嬸做,飯他要看看,我記帳冊,他也要看看,尤其不鳴和顧大放學後,不鳴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追在後面黏得緊。
我們都不理會他,他顯得很失落,眼圈紅紅的含著淚,終有一日,不鳴氣呼呼地將他趕出了房門,他再也繃不住,站在門外嗚嗚哭起來。
「朕,朕知道,你們,你們都是討厭、記恨朕的。
「我,我也知道顧少師是好人,他們不給朕飯吃,朕忍著不曾蓋印,母后硬搶,我便將玉璽扔進御花園湖裡,可後來還是被,被他們撈起來。朕也不想少師死,他們罵朕廢物,給吃的就是要官,只有少師要我多讀書,多吃飯,長大做個廉政惜民,的好皇帝。朕也想少師……」
顧大人,在小皇帝幼時,得先帝看重,做過一年少師,後來老皇帝臨死,將他調任吏部侍郎,只為能在朝堂輔佐小皇帝,只可惜太后大權在握,還是枯墳葬了忠魂。
他哭得傷心,一段話說得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可我也算是明白,二公子為何要救他出來。
人為刀俎,他為魚肉,連親生母親都算計他,也是可憐。
不鳴輕輕打開門,拉起他的手,在他手裡放了一顆松子糖,他哭著放進了嘴裡。
從那天起,他每日都站在院裡那棵大樹下,等不鳴放學,不論颳風下雨。
那天天熱,我閒下來做了冰鎮酸梅汁,端給他們消暑。
不鳴抱著什麼書,正看得入迷,小皇帝在一旁也跟著一起看。
「這,這個字念什麼?」
「這個念鑞,鑞槍頭,就是中看不中用的意思,笨,這都不知道。」
這清脆聲音是誰?
我……
端著碗的手抖個不停,我就這樣站在他們身後,默默等著。
小皇帝瞧見我,剛要張嘴,我抿嘴使勁搖頭,跟他眨眨眼。
不愧是做皇帝的人,反應就是快,他忙胡亂又指了一個字問,「這個念什麼?」
「這是芙蓉帳暖的芙,那宮裡的太傅是不是銀樣鑞槍頭,你怎的連這個字都不會?」顧大同款飛眼,小皇帝敬受。
「不鳴,阿姐做了酸梅汁,你要不要喝?」
「喝,阿姐最好了。
「阿姐,你怎的哭了?」
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跟個瘋子一樣。
不鳴,終是反應過來,瘋跑著滿院子喊人,一時間我爹、我嬸、劉娘子一家、明衛、暗衛,明哨、暗哨全都冒了頭,連顧大的狐朋狗友都來湊熱鬧。
笑鬧過後,我拿著不鳴的書問他哪來的?
他支支吾吾不肯說。
喜提戒尺炒豆子一頓,才哭著將書院外的一處書嗣供出來。
我讓劉升找到人,好好提點一下老闆,這麼小的孩子,什麼畫本子都敢賣,良心大大的壞。
鑒於這次陰差陽錯治好了不鳴的失語,我就不追究了,再發現一次,就將他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統統燒光。
將不鳴屋裡那些畫本子都翻了出來,我慌說都燒了,夜裡關上門,自己看得入迷。
自打小皇帝引得不鳴開口說話,家裡人對他的態度好了很多。
嬸嬸每天都換著花樣給小皇帝做些吃食,將人養得健壯不少。
阿爹查了一屋子醫書,後來端了一碗黃豆,每天讓小皇帝含一顆在嘴裡大聲讀書。
開始讀得那是不堪入耳,口水橫流,我與商商都不忍心看,小皇帝卻一直堅持,待到一碗黃豆見了底,他的口吃竟也真的好了。
我爹——「神醫」。
我則經常讓人買一些書回來,什麼《四書》《中庸》《安石變法》《孫子兵法》之類的,統統放在槐樹下面的桌椅上。
他就坐那看,遇到不會的他想問我,我聳聳肩愛莫能助。
太后這人也是真心狠,自己親兒子竟連書都不讓讀,他這水平還不如我家八歲的不鳴。
後來我私下讓人去找靠譜的舉人,專門來家裡給他授課。
平時我也在家裡處理一些鋪面、莊子、生意上的事情,他偷偷在外面聽得認真。
他問我為何不直接收錢,一本得萬利不好嗎?
我說,永遠別把你想的事情放在臉上,只要別人看不出,就不知你在想什麼,就會忌憚你三分。
他又問要是想做一件事,有許多人反對怎麼辦?
我說,給人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開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
他低頭回屋一天一夜沒出來。
商商說他呆坐了一晚都沒睡。
我與商商的姐妹友誼,是從他偷偷帶畫本子回來,被我逮個正著開始的,別看人是太監,但是人家身殘心堅,每每看到傷心的地方,一條手帕都不夠用。
唉,也是個性情中人,可惜了……
都快三個月了,他還沒回來,想他。
10
京城倒是一日一個消息,跟唱戲一般,今天國舅抱著皇室宗親的一個奶娃娃登基,軟禁了太后,自封攝政王。
明日太后帶著禁軍圍了攝政王府,處死了宗親一家,連帶奶娃娃都扔到了井裡。
後日國舅私兵入京,圍了皇宮,還殘殺了一批文臣武將震懾,得以順利入主廟堂,要稱代天子,尊聖上。
朝堂上人人自危,敢怒不敢言,只高太傅領著幾個年過古稀的老大人,不行跪禮,不尊聖上,呵斥他一無聖旨,二無玉璽,何來代天子一說。
高太傅三朝元老,當今文人都尊稱其為師尊,任他趙國舅再肆無忌憚,也不敢得罪天下泱泱學子,只得退而求其次,還稱攝政王。
還聽說他私下為了逼太后交出玉璽,竟大庭廣眾要扒光太后的衣服。
真是惹人唏噓,皇權面前,什麼兄妹親情、母子愛人,不過都是算計人心的虛偽表象,噁心。
彼時,不鳴與元承正笑說要拿玉璽砸核桃吃。
元承就是小皇帝,他說他叫蕭元承,是他父親給他起的名字,想來老皇帝還是真心喜愛他的,只可惜死得太早。
「阿姐,她那個是假的。她那個沒有印心,這個其實壞了再做就好了,就是上面這個小印,這個印心上古傳承,不能複製。」
無人時,他與不鳴一起喚我阿姐。
撤開玉璽上面的機關,他就要拉出印心給我看。
我連忙捂上眼睛,「別別,我瞎了,我什麼也看不到。」
「我瞅瞅,呀還真是,你家祖宗真是個大聰明……」不鳴這頭鐵得真是無與倫比。
京城的局面越來越緊張。
我也越發地想念他。
夜深時,我常拿出他送我的項鍊看一看,瑩白的珍珠鏈子下掛著一隻紅色的小狐狸,整身都是火紅瑪瑙鑲嵌而成,眼睛處是兩顆橢圓的黑星石,透著嬌憨狡黠,細看臉頰處還有兩個不起眼的小黃晶,像極了我唇邊的酒窩。
起初見這墜子,氣得我想扔掉,這是說誰像狐狸呢?他才是那男狐狸精,專勾人心。
盒子裡還有一對金絲纏枝的紅梅花耳墜,小巧精緻,我日日都帶著,正好遮住耳邊的傷。
原來他還在意這傷。
又過了一月,鎮北軍得皇帝聖旨,出兵十萬清君側,短短一月就將趙國舅的叛軍與私兵打得節節敗退,只能困守於京城城內,趙國舅狗急跳牆,拿城內百姓做要挾,稱多進一里便屠戮一千百姓。
大軍一時進退不得。
兩難之時,高太傅立於城牆振臂高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便一躍殉國。
引得城內群情激奮,學子、文武官員、市井小販、販夫走卒紛紛拿起武器捨命反抗,城內一時血流成河,城門得以打開,迎了大軍順利進城。
趙國舅身穿龍袍,自刎於皇座。
太后與其他人被各自囚禁。
鎮北將軍請出三朝元老宋閣老暫代朝政,請吏部侍郎顧九重代百官迎皇帝還朝。
二公子,顧九重,字不蜚,取其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之意,夫人怕她太過孤傲,特意將飛字改成蜚,如今他終於成了那一飛沖天的大鵬,翱翔於九州。
兩日前我便收到劉升帶回來的信,【提筆寄相思,千言萬語道不盡,只盼餘生共白頭。即歸,等我。】能看出是匆忙所寫,字跡卻不潦草,末尾寥寥幾筆還畫了一隻狡黠的小狐狸。
心裡甜蜜勝糖,挽袖提筆,一氣呵成:【君若不棄,此生定不負相思意。】
找來大滿催他將信送出去。
自從鎮北軍出兵,我這處院子就被臨安守備軍圍得里外三層,周邊人家都被請到了別處,連劉升家都與知府大人換了院子,現在衙門別院住著,如今能進出的只大滿一人,還是我特意與商大伴打過招呼。
清風拂面,花香正濃。
他終於要回來了。
商大伴偷偷跟我說這兩日聖駕就要挪到十里外的廣賢別院,從那出發回京城,顧侍郎會來這代替百官迎聖駕。
還示意我,出去買買衣服首飾之類,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別總看著清湯寡水跟苦守寒窯似的,世上不缺王寶釧,男人全都愛顏色。
我暗暗給他豎了一大拇指,真不愧是讀了一屋畫本子的人,就是有學問。
趕緊拉著劉娘子一起去街上最好的鋪子挑了許多衣衫、首飾。
正要去下一家刺繡坊逛逛的時候,被一青衣小丫鬟攔住去路。
「請問是阮姑娘嗎?」小丫鬟規矩一禮問道。
「找我家姑娘何事?」劉娘子笑問。
「我家小姐想請姑娘說說話,不會耽擱姑娘許久。」小丫鬟目光看向了對面。
街邊停著一輛素色寬大馬車,看規格應是名門望族,車上珠簾門窗緊閉,遠處有官兵侍衛並未近前。
我坦然一笑跟著走了過去,這條街上大多是我的店鋪,只需扯著嗓子喊一句,再來一隊官兵我也不怕。
「小姐,人來了。」小丫鬟輕敲車窗,低聲說了一句。
劉娘子扯了扯我的衣袖,我搖了搖頭,讓她少安毋躁。
早知會有這一出,該來的總會來。
好郎君自是有人要搶的,我心裡盤算著怎麼把人打發了體面些,打一頓還是不好,沒出息。
車門輕開,緩步走出一個柔風拂柳的姑娘,一身白色紗裙飄飄欲仙,一舉一動都是世家風範。
這姑娘帶著圍帽,看不清臉,小丫鬟牽著她的手,款款走到我面前輕輕一禮,仙女一般。
我見她如此,便也微微頷首回了一禮。
「阮姑娘,可否找個清靜之處,我對這裡不甚熟悉。」
她的嗓音輕柔卻帶著一絲疲倦。
我讓劉娘子帶著東西先回去,領著她去了附近茶樓的雅間。
進了房內,白衣姑娘才將圍帽摘下,她眼圈紅腫得厲害,未施粉黛卻也不損美貌,柳眉杏眼肌諾凝脂,是個極難得的美人,怪不得要帶著圍帽,我要是長這樣,我也帶,只是有些說不上的怪,好似眼神太過縹緲。
抬手給她倒杯茶,她雙手接過,我的手上有多處凍瘡的疤痕無法消除,她冰肌玉骨十指纖纖。
收回手時,我十指交錯不住地摸索著疤痕處,面上卻一片雲淡風輕。
她像是不曾注意我的手,沒有任何譏諷的表情。
「阮姑娘,我姓高,高太傅是我祖父。」
原來是老太傅的孫女,難怪如此氣質,確是世家閨秀。
「原來是高小姐,老大人披肝瀝膽,為國盡忠讓人欽佩。」
聽我如此說,高小姐眼圈紅得厲害,看起來很傷心,我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只能引她往正事上說。
「高小姐,您找我是有何事?若有需要我定當盡全力。」
她慢慢止住眼淚,哽咽著說。
「祖父臨走前留了書信,讓九重哥哥照顧我,可他不願娶我,說已有心上人,要認我為義妹,我……」
來了來了……終於說到正題了。
九重哥哥,呵呵,我一瞬將杯子握得死緊。
來吧,把你的銀票甩出來……我手裡攥著茶水的杯子,時刻準備,對潑。
等了半天,她哪件事也沒做,我瞪著眼睛看著她。
她也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
「呵呵……高姑娘,這事也不是我能做主的。」我訕訕地說道。
「阮姑娘,我知他不是良人,只是不是惡人罷了,清兒自幼父母早逝,祖父獨自將我撫養長大,如今他也……」
「不是良人?是什麼意思?」我有些懵。
「你不知他在京城從湖裡救了趙嫣然的事?」高小姐眼神縹緲清澈,我看得出她並非故意搬弄是非。
11
見我驚訝,她不再多言。
「高小姐,我不想做個聾子,既然你知道,便說給我聽聽吧。」我又起身給她續了些茶。
她猶豫了一瞬,便又接著說道。
「這事在京城人人都是知曉的,自被他救起,趙嫣然便對他一往情深,為此差點跟家裡決裂,還為了救他尋死好幾次,最後鬧到太后那裡,才保下當時被壓入死牢的九重哥哥一條命。
「本來祖父,也為他聯絡許多舊人,打算殿前諫言,後來見趙家姑娘如此執著,便也沒在多言。
「為這事,九重哥哥在京里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了許久軟骨鬼、裙袍臣。
「如今趙家全都下了大獄,只有趙嫣然被安置在郊外莊子裡,聽說他還時常去看她。」
原是這樣,我心裡憋屈得厲害,五味雜陳的難受,說不上酸多一些,還是苦多一些。
「阮姑娘,我也是真的沒辦法,世家大族說來好聽,腌臢事數不勝數,若他不娶,我就得跟著叔父叔母,那一家子刻薄寡情的人,到時候我只有任人魚肉的份,清兒求你了。」
她越說越激動,哭得傷心又委屈。
我有些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心裡萬般不願,可她說的著實可憐,高太傅又是為國捐軀,於情於理,顧九重都該娶她,可我呢,我……
「軟姐姐,我什麼都不爭,不求同房,不求子嗣,只求一個正妻的名分,平妻也可,只願安穩度日,反正男人總要三妻四妾的不是嘛。」
我心裡有些亂,腦中一瞬間的空白,是啊,男人總是三妻四妾的,更何況他如今既有從龍之功,又得皇帝信任,將來定是位極人臣,風光無限,若他也這般三妻四妾的娶,我該怎麼辦?
這世間又有幾人能像顧大人與夫人那般一生一世一雙人。
「高小姐我不知該如何應你,我與他……也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他點頭,你,你想要怎樣都可以。」
她驚訝地看著我。
我越說越沒有底氣,胸口憋得厲害,只想快點從這走出去。
沒有什麼以權壓人,也沒有侮辱與嘲諷,相反高小姐很有禮貌,只是說了同為女人的難處,可她的話像在我心裡潑了一盆冰水,熄滅我所有的熱情。
從茶樓出來,我沒有回家,就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想想自己也可笑,我對他究竟了解多少?只知道他是夫人的兒子,顧家的二公子,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他又喜歡我什麼?京城的姑娘多得像山間的花兒一樣,美得像天上的繁星一樣,我只是山野下一朵不知名的小野花而已。
許是他路過時,出於好奇駐足那一刻,終歸不會長遠。
臨安八月。
早上寅時院子就開始熙熙攘攘,府衙知州、通判的來了一大群人,商商和我爹他們忙得腳不沾地,我不願出門。
幾日不曾好眠,也沒什麼精神,坐在妝檯前,拿著梅花耳墜戴了幾次都沒戴上,索性收了起來。
「姐姐,人到巷子口了。」大滿在門外回報。
「知道了,街口路邊多看著,去忙吧。」
他來了,我還是沒理出頭緒,可心裡想見他,一刻也不想耽誤。
院子兩側站了許多人,元承在堂內,我爹他們陪著。
我等在槐樹下,他經常給不鳴讀書的地方。
那天晨光正好,梧桐花開得旺盛,四處都是花香。
他穿著一身緋紅色官服,腰上纏著金絲玉帶,背脊挺闊,腳步沉穩,眾星捧月般向我走來。
有的人只需站在那,就是一場繁花似錦。
我看得痴迷,心跳得飛快。
「軟軟,我回來了。」他眼裡有星河閃過,分明倒映的都是我。
我不該疑他的,心中暗罵自己庸人自擾。
「小郎君可是被花神仙子絆住了腳,這許多日子才回來?」我笑得真心。
「我家有隻小狐狸,愛之慎之,自是不敢流連花叢。」他挑眉訕笑,要來牽我的手。
我十指一顫,自然藏於袖中。
「二哥,小狐狸在哪?我怎麼沒見那扁毛畜生?」
「吭吭,巴掌寬的戒尺你見過嗎?我現在就能讓你見。」我氣得牙根痒痒。
自從他能說話,家裡就沒消停過,一句句的「豪言壯語」氣得我沒有一天不想將戒尺加寬加厚。
「吭吭這是能說話了?」他面露驚訝。
「一言難盡。」
「咳咳,差不多就得,一院子人等著呢。」
我爹看不下去,出來催人。
「軟軟,我先將聖上送到廣賢別院,晚點有話與你說,你等我。」
說完他一秒變臉,轉身清冷麵對守在堂外的人說了幾句,便帶人進了堂內。
隨後眾人高呼萬歲,將皇帝請了出來。
小皇帝被團團圍在中間,一身明黃色龍袍襯得他高貴威嚴,與來時的狼狽判若兩人,我與不鳴跪在一側,他經過時,停在我們面前,輕聲說:「阿姐,阿弟,我走了。」
我與不鳴誠心一拜:「願吾皇身體康健,長樂未央。」
那道明黃色身影,緩步出了院門,人的宿命總是很難更改,與其逃避,不如奮力一爭。
昨夜小皇帝問我,可不可以不回去,就留在這。
我知道他心裡難過,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他的職責是守護萬民,該心懷天下,而不是困在這一小方天地,消弭度日。
他說,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生母。
我告訴他,皇權之上是民心所向,遇事不決,可問真心。
看吧,這就是多讀書的好處,遇到事情,我也能說些道理出來。
這一眾人剛走,我們便迎來了不速之客。
我派去接蓁蓁的人回來了,沒想到跟著來的還有顧家老夫人和他長子及族中一眾人。
我有所準備,卻沒想他們竟來得這樣快。
永安侯顧家老太太育有兩子,么子就是不鳴的親爹,她曾給先皇做過幾天乳母,得太后器重,親封一品誥命,府內尊稱老桑榆。
她竟帶著長子一家躲過京城兵亂,真是人老成精。
這次來怕是為了不鳴,我拉著不鳴的手緊了緊,小傢伙像是感覺我的不安,調皮地在我手心撓了兩下,安我心神。
浩浩蕩蕩幾輛馬車,皆是氣派又華貴。
「軟軟、銀鈴姐姐、阮叔、阿弟!」車還沒停穩,蓁蓁就從窗子朝我們揮手,恨不得從窗子擠出來。
那個黏人的小嬌氣包,上個月就派人去接她,終於是到了。
「蓁蓁!注意身份,教你的世家禮儀都到哪去了,沒有規矩!」隨著一陣蒼老的呵斥聲傳來,車門打開。
蓁蓁包著兩包淚,欲哭不哭地先走了出來,又趕緊回頭彎著腰扶人。
看她瘦弱的風一吹便要倒的樣子,還要去扶人,我心裡的火都要衝到頭頂,卻也只能隱忍著。
這老太婆,人還沒出來,先伸出一柄璀璨閃耀的拐杖,比蓁蓁都高,枯老的手扒在蓁蓁胳膊上死死鉗著,一步頓一步地緩緩走了出來。
這人看著比蓁蓁胖了兩圈有餘,一頭的翠玉寶石,通身的氣派,更趁得蓁蓁跟個受氣的小丫鬟似的。
既是不鳴他們的祖母,我也不好說什麼,趕緊給我爹使個眼色。
我爹拉住銀鈴嬸,不讓她行禮,只抬手將人讓進廳里。
老太婆怒目輕哼了一聲,抬腳走在最前面,直奔廳堂主位,後面一眾人緊隨其後。
「那是聖上剛坐過的,你確定要坐?」我斜了她一眼,冷冷說道。
老太太瞥了我一眼,正身坐在了下首處。
「軟軟,我好想你們,你怎的沒長高呢?」
蓁蓁終於有機會,離了那老太婆,衝進我懷裡抱著不散手。
「小哭包,上來就說我痛處,與小時候一樣。」
「你還不是一樣。」
不知道蓁蓁經歷了什麼,身上瘦的硌人,想來也不會比我好過。
我忍著不落淚,哽咽得厲害。
12
這會兒也不是敘舊的時候,我扶著她肩膀,拉過不鳴的手放在蓁蓁手裡。
「蓁蓁姐姐,你漂亮得跟仙女一樣,別哭了好不好,阿姐說眼淚最沒用,只會讓壞人笑你軟弱。」
蓁蓁連連點頭抱著不鳴哭得更凶了。
嬸嬸也過來抱著蓁蓁默默流淚。
「我家廟小,容不下這些大佛,也沒那些茶水,沒事的就出去吧。」我冷言出聲。
這屋裡人都快站滿了,憋悶得很,顧家出事時怎一個都不見,現在到是熱鬧得很。
不鳴看我眼色適時出聲。
「阮叔、阮嬸,你們坐啊,元承說回京他就給你們封官,大官兒。」
不鳴拉著我爹我嬸就坐在主位上。
不愧是我養出來的孩子,就是聰明,有出息。
「放肆,沒規矩!」老太婆臉色難看了一瞬,出聲呵斥。
「你誰啊?老妖怪!到我家來,還管我家的事,你是要上天嗎?」不鳴一句不饒人的嗆聲。
顧大聽見不鳴聲音,進來一齜牙,嚇得老太婆臉色慘白,卻也能強忍住不動聲色。
「我是你祖母!」
「沒聽說過,我爹娘以上不是都死絕了麼?噢,不對,我有大伯。」
人群里有人聽見他的話,急吼吼要上前。
不鳴拉過顧大,摟摟脖子親親頭。
「這是我大伯,親大伯,我祖母生的,教我走路,護我長大。」
「你,你,混帳東西。」老太太氣得手直哆嗦,指著不鳴捂著胸口,看來氣得不輕。
「來人,給,給我拿家法。」
她定是霸道慣了,這幾句都受不住。
我側頭斜睨著她。
銀鈴嬸將不鳴拉到身後,指著人罵道:「老太婆,老爺在世時您就偏心大房一家,對著夫人您不是立規矩,就是罰祠堂,老爺見不得夫人受辱,才與你們分了家,如今怎的不鳴這樣小,您就如此苛責,也不怕死時不得善終。」
銀鈴嬸嬸本就是個潑辣性子,在漕幫住了兩年,更是不會吃虧。
「你一個下人也敢跟我叫囂,來人給我打她。」
爹爹站起身厲聲喝道:「銀鈴如今是我夫人,你如此羞怒,可還有王法。」
「你敢,你個老妖怪,敢動我家人,我把你家祖墳刨了做糞坑。」不鳴眼睛通紅,雙手緊握,他自是知道今日這一出,一是為了他,二是為他二哥如今的權勢。
所謂,窮在鬧世無人問,富在深山有人尋,十把鋼叉也打不散無義的賓朋。
眼見一屋子人就要動手,我抬手將茶盞摔在地上,一隊人帶著刀魚貫而入,屋內霎時安靜。
「給你們兩個選擇,留下三個人在這坐著談,或者全都從我家滾出去。」
我直盯著老太婆眼睛,大馬金刀坐到她對面。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虛張聲勢都是紙老虎,我有何懼。
老太婆見我如此果決,抬手示意,一群人退了出去,只留下他的長子和一個白須老人,坐在她的下首。
顧大衝著人叫了兩聲,那大伯顯得驚恐不已,唯唯諾諾往老太太身邊湊了湊。
我嗤笑一聲,原來老太婆喜歡的是這樣容易拿捏的廢物。
「如今可是這位姑娘當家?」老太太挑眉,不疾不徐地問。
「我家軟軟十一歲帶著不鳴在這處活命,如今的家當都是她掙的,有何當不得?」銀鈴嬸嬸怒聲道。
「那我便告知姑娘就好,這孩子,既是我顧家的子孫,今日我便得帶回去,不好讓二郎的血脈,留在外頭。」
「軟軟,不要,千萬別讓她帶不鳴回去。」蓁蓁驚慌地看著我,使勁地搖頭。
我輕拍她後背安撫,淡淡開口。
「我若是不許呢?」
「姑娘為何不許?你是想要金還是想要銀?還是想……嫁入顧家?」她輕蔑開口,言語犀利,句句直戳人心。
我確實不善於與她這種從小深諳後宅生存的婦人爭論口舌。
「祖母又想要什麼呢?」
隨著聲音一前一後快步進來的兩人。
來得這樣快,那身緋色官服極襯他,一見他我就笑得見牙不見眼。
看見他身後之人時,我僵著笑容有些恍惚,那人與他身量容貌有七分相似,只是臉色過於蒼白,身形瘦弱不如他強壯,眉眼比他更像夫人,眼神深暗諱莫如深,一身白衣寬袍,謫仙般出塵。
「二哥哥,阿馳表弟,總算見到你們了。」
蓁蓁撲到後面的公子身上,像要把所有委屈都哭出來一般。
那位公子眼角深紅,寬大袖袍將蓁蓁攏在其中,輕拍她的後背安慰,蓁蓁極聽他的話,哭聲漸止。
將蓁蓁扶坐下,他展袖撩袍,鄭重跪在堂前,給我爹和銀鈴嬸磕了三個頭。
「顧不蜚,代家人拜謝阮叔、阮嬸和軟軟妹妹,大恩大德,我姐弟三人永不敢忘。」
爹爹和嬸嬸慌忙將他扶起,連聲說著什麼,我一字也未聽清。
原來這才是二公子,我腦中轟鳴,夫人不是孤兒嗎?哪來的表親?。
那他是誰?
我的心跳呼吸都停了,呆呆地回頭看他。
他表情有一瞬的僵硬不自然,走到我身旁低聲下氣地說:「晚點告訴你」。
然後低著頭不再看我的眼睛。
「這便是軟軟嗎?阿娘寫信總提起你,說家裡來了個小妹妹,上樹摘果下河摸魚,最是膽大卻也最貼心,如今看來確實脾氣秉性最像阿娘。」
「二公子。」我木著臉起身恭敬行一禮。
「軟軟不必拜我,是我該謝你。」說罷,便躬身給我行了大禮。
我連忙側身扶起他。
他眼中多有讚許,輕輕摸了摸我頭頂說:「軟軟,跟蓁蓁一起叫我二哥哥可好?」
「好,二哥哥。」我乖順地點頭。
「二哥,差不多得了,她本就不高……」那人冷颼颼地開口。
我斜看他一眼。
他又把話咽了回去。
一聲尖銳刺耳聲音響起,將溫情畫面打斷。
「當日高太傅聯合眾人上奏我兒貪贓枉法,官不配位,硬要將我們一家趕出京城,原是為了你們李代桃僵,好一出狸貓換太子的大戲。」老太婆戲謔出聲,一副看透所有的樣子。
「祖母何出此言,顧家大孝子貪污、枉法,畢竟都是事實,至於官不配位,他哪來的官,哪來的位?若不是你撒潑賣老逼著我父親,他恐怕至今還是個遊手好閒的廢物。」
二哥哥冷冷開口,語氣嘲諷。
「哼,我不與你理論這些,今日就兩件事,一是這孩子我要帶走,二是你大伯要官復原職,不,官升一階,你若答應我們定當守口如瓶,若做不到……那就別怪我不念祖孫情分。」
她一段話說得理直氣壯,仿若女皇一般盛氣凌人。
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氣得銀牙深咬。
世家大族,內里竟齷齪至此,真是世間罕見,怪不得高小姐寧可找個不算好的人嫁了,也不願跟隨叔父叔母過活。
想到高小姐,我又深深剜了他一眼。
他像是有些委屈又有些無措,低頭攥著椅背上的縫隙扣。
「我不回,誰要做你家的孩子,我姓阮,我不回你家,你這個老妖怪,你走。」不鳴畢竟年幼,聽說要帶他走,眼看就要崩潰。
我拉過不鳴的手,將他攏到身後,他緊緊抱著我的胳膊不鬆手。
我養大的孩子,自是知道,讓他跟這樣的人回家,指定是活不過,可這該死的族權,該死的律法,若她硬要拿祖母的身份帶走不鳴,我也只能跟她拼個魚死網破,可不鳴的前途怕是也毀了。
我擔憂地望向二哥哥。
13
二哥哥輕輕搖頭,讓我安心。
「老太太這是威脅我們?」那人冷聲接過話。
「好孩子,即是做了我顧家人,也可尊我一聲祖母,看你如今的運道,怕是福氣在後頭呢。」她難得露個笑臉,卻更顯得陰險刻薄。
「我家祖上沒有如此厚顏之人,本官無福消受。」
老太太臉上僵硬一瞬,紅了白,白了紅,氣得不輕。
「你們一個兩個,也不用跟我嘴上英雄,若不依我,那我就去敲登聞鼓告你們欺君,告你們不孝不悌。」
「你也不必這麼急言令色,不妨告訴你,今日你將不鳴帶走,明日我就將你大房名下的所有孫子、孫女、庶子孫全都綁走,你若不信,大可一試。」
他雖聲音不輕不重,聽的人怕是猶如擂鼓轟鳴,這是要讓人斷子絕孫呢,誰敢試?
他一說完,顧家大伯立馬起身,輕拽老太婆衣袖,臉上一副驚恐之色。
那老太婆臉色更是難看,呵斥著甩開他的手,手杖抖動不停。
「你,你們,可知道她是誰,她就是當年那個命硬的喪門星,你們還一味得護著她,是她將你們一家害成如此境地,你們反倒怪我這個親祖母不成。」
老太婆氣得從椅子上站起來又跌坐下去,怒氣沖沖地指著我。
我心口像被冰刃刺穿,冷意蔓延全身,臉色定也是蒼白難看的。
這話像是詛咒,一直縈繞在我身邊,怎樣都驅不散。
夫人若在就好了……
阿爹聽她這樣說氣憤不已,指著老太婆說不出話。
蓁蓁哭得涕不成聲急著為我爭論。
「你胡說,不許你這樣說軟軟,阿娘說軟軟是福星,是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妖怪騙人。」
小時候,她就曾這樣為我跟鄰居家的小孩吵架,別人沒事,她自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感激地看著她,卻不敢看向二哥哥也不敢看他。
我自知未做錯什麼,可從出生起確實伴著身邊人的不幸,若有人這樣想我也無可奈何。
我往前一步想說話,他卻先一步擋在我身前,將我攏在背影下嗤笑開口。
「我倒覺得喪門星這名字,最適合你老人家,兒孫一門慘死,一門……眼看也要死,按你說法應該都是你老克的,且我覺得先皇早死也與你克親有關,畢竟曾由你哺育過。
「再說我家軟軟,福星之照有目共睹,上有爹爹嬸嬸寵愛,下有兄弟友愛恭敬。
「就連聖上都少不得說一句,魁星耀門,澤被後世呢。
「你家是不是沒鏡子,喪字都寫你臉上了看不見嗎?」
老太婆驚恐萬分,一時無言以對,說他剋死先皇,怕她得浸豬籠才能贖罪,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聽他這樣說,我心裡好受了不少,盯著眼前人的窄腰盤著金絲玉帶,心裡對他感激得不行。
對面坐著的另兩人面面相覷,顧家大伯顯得更加畏畏縮縮,兩人互相推諉。
到底白鬍子老頭有些年紀,訕訕開口道。
「九重,你們畢竟是我顧家的血脈,家中族老還是看護你們的,何必這樣魚死網破呢?」
我這才看向二哥哥,他面色如常,向那老頭拱了拱手,語氣寥寥地說道。
「老族長,您可知家中出事祖母是怎樣對我們的?
「我的這位親大伯當日便在朝堂寫了斷親書,稱我父顧家敗類,不堪為親,這可是親兄弟所為?
「大哥和父親在獄中苦苦煎熬,您問問他們可有一人去探望?
「母親即將臨盆遭此劫難,祖母放出話來,任其自生自滅,可有半分慈母心腸?
「最後就連我父兄的屍骨,都是阮叔親手下葬,你們可有人去尋過?
「如今你們著急想帶走不鳴,不就是因為族中無人,看中了他小小年紀,一府案首的才子名聲。
「你們又知道不鳴是怎麼活下來的?
「是軟軟,全靠著她沒日沒夜地做工刺繡洗衣,才能將他養活。
「當年她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娘,帶著剛出生的不鳴流落到這,舉目無親,強盜肆虐,挨餓受凍苦苦掙扎,那時你們在哪,祖母在哪?
「你們又可知不鳴因早產口不能言,腳不能立?
「呵,若你們知曉,怕不是嫌這樣的兒孫有損體面,早早將他溺死了吧?
「可軟軟呢,硬是求著百家奶千家飯,日日做工夜夜漿洗,將他養活長大。
「她這花朵的年紀,自己熬得黝黑瘦弱,卻將不鳴養得雪娃娃般白嫩健康,那時你們何在?
「你們覺得有個狗大伯荒唐可笑,可她寧可自己挨餓也要一桶桶的飯去聘,才換來今日不鳴行走無礙,這些你們誰能做到?
「如今不鳴小小年紀,一府案首,你們當是家族血脈天才自成嗎,呵,只是更平添了你們的愚蠢迂腐而已。
「軟軟流過多少汗,流多少淚,付出過怎樣的心血,怕也只有她自己才能知道。
「她所做的,就是我這個親哥哥都自殘形愧。
「今日不妨告訴你們,我家以後只阮家這一門親戚。
「軟軟從今以後可在我家當家做主,別人休想從我們這占到一絲便宜。
「祖母可聽懂了,這就是我的答案,若是不夠,我也可以不姓顧,蓁「蓁、不鳴都可以不姓顧,明白了嗎?
「不殺你們,已經是看在我父親與祖父的面子上,對你們最大的寬容。」
最後一句話,二哥哥說得悲愴,眼中殺意浮動。
聽他說完我心裡也安定了許多,二哥哥從未怪過我。
一時間廳內落針可聞。
他們似是被嚇傻了,緩了好一會兒,那老太婆才悲涼哀號出聲,聲淚俱下,卻不是悔過的淚水。
「誰讓他娶了那個賤婦!
「他不聽我的安排娶個世家大族的小姐,非從那鄉野苦寒之地娶那個上不得台面的賤人,讓我丟進臉面。
「我只罰了那賤人兩回,他就鬧著分家,讓我成了全京城的笑話,我如何能忍,就當沒生過他好了。」
二哥哥與他眼中的殺意更勝。
那蠢婦卻仍是喋喋不休。
「你們也不用嚇唬我,棄了宗族姓氏,再也不能科考,不能入朝做官,既然我不好過,那大家就一起……」
「我應你。」我雙手緊攥藏於袖內,壓下心中與他們同樣的滿腔怒火,面帶笑容一字一頓地說。
「軟軟,不可。」二哥哥輕聲說道。
「二哥哥,你說讓我當家做主可當真。」
「自是當真。」
「那,這位大人,我說的你可能應。」
我轉頭看著他。
他蹙了蹙眉,明顯對我的稱呼有些不滿,卻緩聲開口。
「你想怎樣都可以。」
「老桑榆都聽見了,他們都應,我說話算數。
「不鳴定是不會跟你走的,不光這個,還有蓁蓁、二哥哥,以後無論婚嫁生子都與你沒關係,你都不許插手,這事沒得商量。」
「你……」
「但是,我可以應你大老爺官進二階。
「還有,你可以從家裡選一位適齡的小姐,進宮待選。」
「你此話當真?」老太婆眼中精光閃爍,自私貪婪的慾望吞噬了所有。
他厭惡夫人老爺,無非是因為不受她掌控,不能為她滿足一己私慾,爭名奪利罷了。
世家出身的小姐,早就被權力和名聲迷了心竅,生來就是自私寡情的,哪來的母子親情呢?
「我可做保。」他站到我身邊沉穩開口,眼神交錯時,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
「老桑榆別著急,既然都沒意見,那我們雙方立個字據,這樣大家都放心,您看可好?」
「哼,倒是小瞧了你,那便立。」她臉色變得倒快,如今已是一副春光無限的模樣,全不似剛才哀號悲戚之人。
14
「唉!你祖父終究是去得太早了,竟讓這婦人自私偏心至此。」
白鬍子老族長,悲憤開口,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
「九重,若不是這孩子實在是個好的,我也不願跟她走這一趟,既如此,我便回了,無論如何,族裡自有你們的一席之地,想要如何做,往族裡捎個消息吧。
「這位姑娘,顧家虧欠你太多,若有所求,西川顧家定結草銜環。」
我屈膝一禮,擺手推脫並無所求。
那老太婆心想事成,一個多餘眼神都沒給那老頭。
「哼,賢之家的,你既得償所願,以後也好自為之吧,族裡就不必再回了。」
說完便橫了那兩人一眼甩袖離開。
二哥哥起身去送時,與那老人在外說了什麼,不得而知。
我與她立好字據,交換時,她朝我輕蔑一笑,低聲說道:「想與我斗,你還嫩了點,自古男兒好顏色,你能囂張到幾時,且等著。」然後昂首挺胸,轉身帶著那個廢物兒子闊步離開。
我面上露出無可奈何的樣子,心中酸脹得厲害。
我是有意讓她有將我們拿捏住的錯覺,這樣才能放鬆警惕,吸血的蛭蟲豈有不打死的道理。
可她最後一句話,又把我的心事提了起來。
拿著字據轉身回房,他緊跟在我身後,進了房內立即關門將他擋在外面。
「二哥?你又不是我二哥了?那你是誰?你是鬼麼?我阿姐最怕鬼,她剛看你就跟見鬼似的。」
「吭吭,閉嘴,你是不是又偷藏畫本子了?今日的字有練?信不信晚上我撤了你的燭火?」
我打開窗子,沒好氣地說道。
「嗚嗚嗚,我沒,我現在就去還不行麼。」
不鳴甩淚離開。
他僵著臉,快步走到窗邊。
「軟軟,能否開門,我有話要對你說。」
「這位大人,民女今日累了無話可說,您請回吧。」
說完,我便關緊了窗戶。
「軟軟,別生我的氣可好?我發誓以後定不在騙你,你就原諒我這一次……」
我心裡憤怒、擔憂、委屈、酸澀來回拉扯,被填滿又壓扁,感覺隨時都能爆炸。
現在只想清凈一下,怎就那麼難,一時煩躁壓過所有情緒,桌上是他用的水壺和杯子,揮手全部砸在地上,渾身顫抖胸口劇烈起伏。
窗外立時鴉雀無聲,窗前身影僵在那裡,一動不動。
「阿馳,你還有公務,先回去吧。」
「二哥,我……」
「回吧,讓她自己清凈一會兒。」
我躺在床上一日一夜不曾起身,窗前身影不斷變換。
阿爹長嘆一口氣什麼也沒說。
蓁蓁,「軟軟嗚嗚嗚……別生氣了……嗚嗚嗚。」
銀鈴嬸只一句,「拿自己撒氣做什麼,去找別人晦氣,咱家又不是賠不起。」
吭吭,「阿姐,我這有最新的畫本子,你要不要看,書生與女鬼的故事?」
你真是我親生的弟弟。
最後是二哥哥,「軟軟,我帶了些好酒你可想喝?」
幾經風雨幾經寒,一杯濁酒敬流年。
二哥哥深諳人心,我確實想大醉一場。
夜色闌珊,月圓卻並不明亮,果然是好酒,半醉半醒時,我好像也沒那麼難受了。
「軟軟,可想知道阿娘究竟是何人,又為何會嫁給父親。」
我眼前燈火搖晃,木訥地點頭。
二哥哥也有些醉,眼中茫然,抬頭望向夜空,徐徐開口。
「人人只知,老鎮北將軍霍崢生有四子,個個驍勇善戰,以一敵百,卻不知最是眉清目秀的么子其實是個女兒,那便是阿娘。
「那年寒冬雪災,匈奴異常狠戾。
「外祖父領著眾將士苦苦支撐,卻一直等不來朝廷的糧草供給,阿娘眼見士兵一個個凍死餓死氣紅了眼,夜裡領著百人換了匈奴的衣服深入敵後想找到糧草位置,不想敵軍早有防備,狡兔三窟,阿娘他們中了埋伏,損傷過半鎩羽而歸,正巧半路遇到了前來送糧卻迷了路的顧家小少爺,阿娘當即上前劈頭蓋臉地一通罵,道他們是尸位素餐,朱門酒肉臭的蛀蟲、廢物,小少爺白著臉一聲不吭。
「領著人到了軍營阿娘才知道,原來這不是朝廷的糧草,是小少爺騙了家裡人說求親,要了好些錢財古董,偷偷換了糧食來勞軍的。
「阿娘覺得小少爺又傻又可愛,便同外祖父說,既然他騙家裡人是來求親,那就將我給他做新娘吧。
「阿爹會錯了意,留書稱君子坦蕩不好龍陽,連夜跑了。
「阿娘的性子,怎能容他輕易逃脫,騎馬追上人,便扔進了洞房。
「之後,霍家四公子戰死沙場,顧家小公子從鎮北取了個美嬌娘。」
我笑得眼角飆出淚花,出聲說道:
「阿娘果然威武,素來不拖泥帶水,想來當年的『小公子』定是芝蘭玉樹,長到了阿娘心裡。」
二哥哥與我一起傻笑一陣,轉頭又繼續說道。
「阿馳,是大舅舅也就是現在鎮北將軍霍嘯的小兒子,名叫霍九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