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當時磕到了腦袋,醒來已在京郊,又忘記了前塵往事。」
「前些日子女兒做夢,夢到了爹爹的臉,夢到阿兄教我下棋,夢到阿娘說想我……」
「我的兒啊!」
母親突然一聲慟哭。
不難想像,兩人在一起抱頭痛哭了。
這就是謝茵吧?
所有人都盼著的謝茵。
我平靜地望著床頂的帷幔。
聽著她與母親哭完,與父親哭。
與父親哭完,與謝允哭。
最後是衛洵。
「洵哥哥,來京的路上我聽說了。」
「這三年……你已經……」
謝茵哽咽得不成樣子,「成親了是不是?」
衛洵似乎沒答話。
謝茵又問:
「姐姐呢?阿茵想見見姐姐。」
11
我終於見到謝茵。
其實以前也見過。
衛洵的書房裡,滿滿一櫃她的畫像。
娉婷含笑的,掩面含羞的,瞪目微怒的。
都是他親手畫的。
但畫中人,哪比得上活生生的眼前人。
一進門,謝茵就匆匆奔到我榻前:
「姐姐!姐姐,我是阿茵!阿茵回來了!」
「洵哥哥說你為我祈福太過勞累,暈倒了……」
謝茵眼圈一紅:
「姐姐,都怪阿茵不爭氣,若能早些想起來……」
哽住,眼淚簌簌往下掉。
我靜靜望著她。
望著她身後眾人。
母親在拭淚,謝允激動得手都在發抖。
衛洵直勾勾盯著她,滿臉疼惜。
連向來不苟言笑的父親,目光沉沉,都落在她發顫的肩膀上。
「姐姐對不起,從前是阿茵想不開,險些辜負了爹娘多年的養育之恩。」
「還讓你背負了這麼些年的罵名。」
「以後阿茵再也不會這樣了。」
「姐姐原諒阿茵好不好?」
真好。
她還有以後,我沒有了。
「謝棠!阿茵都哭了!你還愣著做什麼?!」
謝允呵斥。
我剛張口,腥甜湧上,咳嗽了兩聲。
「別裝了!」謝允嗤笑,「剛剛衡之給你把過脈了,你好得很!」
這樣嗎。
我笑了笑。
「姐姐笑了!阿茵就知道,姐姐人美心善,定不會怪我的!」
謝茵破涕為笑,開心地握住我的手:
「姐姐,今後你便是我的親姐姐,我是你的親妹妹。」
「你我姐妹二人,齊心協力,侍奉爹娘,盡孝膝前,好不好?」
我抽出手,笑著替她拭去掛在臉頰上的淚:
「好啊。」
下一瞬,揚手,狠狠一個耳光!
再揚手,再一個耳光。
還要揚手,被人死死攫住。
「阿娘……阿娘,姐姐,姐姐……」
「謝棠你瘋了?!」
「阿茵,阿茵,娘看看你的臉,疼不疼,啊?」
「我丞相府沒有如此蠻婦!家法呢,上家法!」
12
我沒有挨家法。
而是又被關了起來。
謝允和衛洵看到震怒的父親,居然同時為我求情。
說我在法場跪久了,被魘住了。
父親便令人將我送回出嫁前的閨房,「好生歇息」。
衛洵並沒提要帶我回衛府。
或許是覺得替我求情,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又或許,是不想在他的心上人面前,將我帶回家。
其實在哪裡,都無所謂。
我開始變得嗜睡。
醒來就會心絞痛,乾脆一覺又一覺。
相府熱鬧極了。
失去多年的「大小姐」死而復生。
母親終於沒有再三天兩頭哭一場,十天半月病一場。
母親的心情好,父親也跟著和顏悅色許多。
院子裡的下人各個「大小姐」前,「大小姐」後。
仿佛我這個真正的大小姐,已經死了。
當然,只這些,遠稱不上熱鬧。
衛洵每日都會過來。
大抵是打著「看我」的名號,會程式化地給我摸一摸脈。
他跟著他的將軍父親行軍多年,沒怎麼上過戰場,卻習得一些醫術。
其實大可不必。
他著急去見佳人,根本探不出我那融入骨血的蛇毒。
兩人在隔壁,今日唱吟詩,明日放紙鳶。
羨煞旁人。
謝允偶爾也加入。
他自幼喜歡撫琴。
父親嚴厲,覺得那是不務正業,並不喜他鑽研。
但喜事當前,自不一樣。
琴聲悅耳,笑聲怡人。
真真是——
皆大歡喜。
我蒙著頭睡過一日又一日,只有母親來看過我。
她其實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溫柔到多愁善感。
大抵是後知後覺地認為,這幾年對我有所虧欠。
每次過來都絮絮叨叨,說謝茵是個乖巧的好孩子。
說失憶出走,她也不是故意的。
讓我不要多想,大度些。
我不作聲。
她以為我在置氣,嘆氣離開。
其實我是沒什麼力氣說話了。
謝允說他補償那三日的白粥,日日譴人給我送來山珍海味。
我也吃不下了。
好在我並不孤單。
有系統陪著我呢。
想來做這攻略任務,並不是一無所獲。
我的系統心軟又可愛。
難過的時候安慰我,憤怒的時候為我抱不平。
還常常「忍無可忍」,告訴我一些不該我知道的劇情。
只是近來它不是每日都在。
這日它特地將我喊醒。
【棠棠,你跟我來!】
它的聲音有些興奮。
我踏著夜色,跟著它的指示左拐右繞,到了偏院的一處草叢。
【你看它,喜歡嗎?】
是一隻小狸奴。
通體雪白,眼睛碧藍。
我連聲說喜歡。
【你可以叫它小九。】系統的聲音居然有些羞赧。
【棠棠,它會陪著你的。】
13
小九真的一直陪著我。
它好乖。
軟軟暖暖地躺在我身邊。
每次上床,還知將它的爪子舔乾淨。
我覺得日子好像又有了一些趣味。
畢竟小九還小,我不能日日躺在床上。
得帶它出去曬曬太陽。
看到它在陽光下撲花捕蝶,便仿佛我也自由了。
十分愜意。
小九也很聰明。
它好像知道我不喜歡哪些人。
見到他們就繞道跑。
有次還朝著謝茵齜牙咧嘴。
我幾乎要懷疑它其實是我的系統。
系統跟我說過,它其實也是異世界的一種靈體。
小九來之後,系統就沒再出現過。
或許,「小九」就是系統的名字?
這麼一想,我更加喜愛它了。
整日帶著它在府內上上下下,都不覺得累。
母親見我精神氣好了些,似乎鬆了口氣,不再找我絮絮叨叨。
父親依然常常不在府中。
謝允輕嗤:「終於裝不下去了?」
我懶得理他。
半個月後,府里傳遍了。
他們福大命大的「大小姐」,要成親了。
衛洵,要娶她做平妻。
14
第一個來找我的,依然是母親。
「棠棠,茵茵已經十八,過了婚嫁之年。」
「雖她不是我親生的,畢竟養了這麼多年……」
「當年與衛洵先有婚約的,也的確是她……」
「我同意啊。」
彼時我摸著小九的耳朵,「他想娶便娶,她想嫁便嫁。」
「不用問我的。」
第二個來找我的,是謝茵。
她像是來試探,又像是來炫耀。
「姐姐,你真的不介意?」
「洵哥哥說,三媒六聘一樣不少,要比你當時的婚禮,還風光呢。」
我笑了笑:
「祝你們百年好合,恩愛白頭。」
第三個,是衛洵。
他竟然有些生氣:「棠棠,你不鬧?」
我看不懂他:「我為何要鬧?」
「我許諾過你,今生只你一人,不納妾不……」
我一聲嗤笑。
他還記得啊。
我還以為,他說的時候,是把我當謝茵,說給「謝茵」聽呢。
「我都要死了,還管你這些?」
「謝棠!」衛洵低斥,「我為你拿過脈,你休要……」
我甩開他的手。
衛洵還要上前拉我。
小九衝過去將他咬了一口。
謝允倒是沒來找我,但我去找他了。
我去找他的時候,他正在修琴。
夕陽照在他的側臉,儒雅風流。
天生一副好容貌。
「阿兄,衛洵要娶謝茵了呢。」
我抱著小九,斜倚在洞門邊,
「聽聞阿兄與衛洵不止一起長大,還一起邊關數年,是再好不過的兄弟。」
「阿兄也覺得,衛洵娶謝茵,沒關係的嗎?」
謝允難得變了臉:
「謝棠!你這是何意?」
我笑笑,抱著小九走了。
這群人的事,我可半分都不想管。
我只是想看點熱鬧罷了。
可仔細一想,為了看點熱鬧與他們耗著,也不合算。
我的身體好像好一些了。
好像能比我預想的活得久一些。
和離書衛洵怕是不會給了。
但我早就備好了一套戶籍和路引。
趁著衛洵與謝茵大婚的時候離開,帶著小九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
再好不過的選擇。
15
但世事總不盡如人願。
我儘量避開他們了。
衛洵要娶謝茵的事,轟轟烈烈,滿城皆知。
甚至連丞相府的下人,都在笑話我。
我不在意。
謝茵的嫁妝數百抬,是我當年出嫁時的兩倍。
她常常「不經意」地在我面前炫耀。
我不在意。
甚至我搬離了原本的院落,特地選了個偏僻一些的地方。
只想安安靜靜地和小九待著。
事情發生在衛洵和謝茵大婚前一夜。
那天我照舊和小九在院子裡玩了一個下午。
晚上,收拾了一些明日離開要帶走的銀兩。
然後摟著小九入睡。
夜半時我還做了個夢。
夢見我帶著小九離開丞相府。
我沒死,它還突然會說話了。
我們一路說說笑笑,好不快活。
就在夢境的盡頭,我突然聽到一聲悽厲的貓叫。
我猛地睜開眼。
小九不在懷裡。
我不喜丞相府的下人,所以夜晚無人服侍。
它偶爾會趁我睡著出門,叼一些夜裡會發光的石頭回來。
這樣我起夜時不會被磕碰到。
我強自鎮定。
但那聲慘叫,太刺耳了。
與小九的聲音一模一樣。
我披著外衣就出門,慌忙地找著它。
一直找到前院附近。
夜色中兩個人影,像是聽到腳步聲,匆匆離去。
我快步向前。
還沒到兩人的落腳點,就看到我的小九。
我以為我受了那麼久心絞痛的折磨,這顆心早就麻木了。
可看到小九的那一刻,心頭猶如扎入無數根利箭。
頭皮也跟著一陣陣地發麻,仿佛要和心臟一起,一併炸開。
我捂著腦袋在它身前蹲下,無法抑制地尖叫。
16
夜半的丞相府,燈火通明。
我跪在地上,崩潰大哭。
「你們……你們殺了它!」
「你們為什麼要殺它?!」
它那麼乖巧。
那麼可愛。
可現在它僵硬地躺在地上。
通體雪白的毛被染成血紅色。
那張圓滾滾的臉幾乎看不見。
它被人用石頭,直接砸碎了腦袋。
我不停地在腦子裡喊系統。
可是沒有。
什麼都沒有。
「謝棠,大半夜你又在發什麼瘋?」
謝允呵斥。
「棠棠,一隻狸奴而已。」』
父親不悅。
「不是狸奴!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我這短暫人生里,唯一關心我,愛護我的朋友!
「把謝茵喊來!」我狀若癲狂,「把丞相府所有的僕人,所有!全部!都給我喊來!」
是謝茵。
我看過她那麼多幅畫像,她的身形我不會認錯。
另外一個人影,穿著府里的下人衣裳。
只要夠快,他來不及逃跑。
大約是我模樣嚇人,父親沉著臉揮了揮手。
不一會兒,僕人們陸續被帶來。
謝茵姍姍來遲。
或許是動靜鬧得大了,衛洵也從隔壁來了。
我擦掉眼淚沉下心。
動手的不會是謝茵。
小九速度快,謝茵這種養在深閨的大家閨秀,抓不住它。
要將那僕人揪出來。
這些日子我帶著小九上下逛,各個院落的僕人我都見過。
我眼神在一眾跪地的僕人中梭巡。
「謝棠,你鬧夠沒!一隻狸奴罷了,死就死了。」
「改日阿兄再送你一隻便是,明日阿茵要出嫁,你……」
「閉嘴!」
我一邊梭巡僕人們,一邊留意著謝茵的神色。
衛洵又跟著問:「棠棠,到底發生何事?」
「我讓你閉嘴!」
我的腦子突突地疼。
我竭盡全力才保持清醒。
我要找到他。
找到殺死小九的兇手。
我一路看過去。
一張陌生的臉映入眼帘。
腦子裡不由自主浮現系統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那個窮書生啊,才華不及謝允,長相不如衛洵。】
【謝茵瞎了眼才看上他。】
「是他!」我毫不猶豫地指著他,「是他和謝茵殺……」
「胡鬧!」父親突然一聲大喝,「來人,大小姐癔症又犯了,把她帶下去!」
「是他啊爹爹!」我指著那人。
謝茵的臉都白了。
明明是他,沒錯的。
「他是……他是……」
謝茵的情郎啊!
後面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系統違規告訴我的劇情,我說不出去。
「阿兄!」我紅著眼望向謝允,「他是誰?」
「他是誰你不知道嗎?」
「爹爹,他是誰,你不知道嗎?!」
明明,他們都知道的。
心口又開始密密麻麻地疼。
不在意的。
是了,他們不在意我的。
他們連我的死活都不在意,又怎麼會在意小九的死活?
「衛洵。」我哽著嗓音拉住衛洵的袖子,「你去查,你去查他是誰!」
「謝棠你閉嘴!」
「你去查他和謝茵什麼關係!」
「他們在騙你,他們一家子人,合起伙來騙你啊!」
我用力地拽著衛洵。
儘管他也是靠不住的。
可沒有人了。
連繫統都沒了。
從此都是我孤身一人了。
「棠棠……」
衛洵的臉色很倉皇,「棠棠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
我沒事啊。
我只是好疼。
全身上下,從裡到外,都好疼。
我猛地吐出一口血。
一口,又一口。
倒地前,看到丞相府錚亮的星星。
像極了我滿心歡喜,回到丞相府的那個夜晚。
17
人生最絕望的是什麼呢?
不是你守著秘密而口不能言。
是你發現這個秘密,只是你自以為是的秘密。
第一個被我發現的,是謝允。
那是謝茵「去世」一周年的忌日。
母親病了,我照例在法場念經超度。
夜晚一陣風將燭火吹滅,我沒有起身去點。
謝允大概以為我沒那麼乖,已經回去歇息了。
拿著一壺酒,一邊喝一邊哭:
「你怎麼那麼蠢?」
「阿兄只是勸你離那書生遠一些。」
「謝家與衛家一文一武,世代交好。衛洵又對你一往情深,你和那書生能有什麼好結果?」
「你怎能因為阿兄說了幾句重話,就引火自焚?」
那時我尚不知謝茵是假死脫身。
離得遠,模糊聽了幾句,並未放在心上。
直到系統跟我說過之後,某個午夜夢回,想起他這番話。
後背沁涼。
原來阿兄知道。
知道那書生的存在。
知道謝茵並非因我自焚。
可他依舊處處針對我。
口口聲聲我害死了謝茵,要我給她償命。
他不知謝茵假死,以為是自己阻撓她與書生,才導致了她的自焚。
卻也拒不承認謝茵因他而「死」。
將一切罪責推到我身上。
第二個被我發現的,是母親。
謝允每次醉酒,都是母親親自照顧。
那日我去給謝允送琴譜。
細窄的門縫裡,謝允又在哭著嘟囔那幾句話。
母親一臉平靜地給他拭汗。
原來她也知道。
她也知道謝茵不是因我而死。
以為是因阿兄的幾句話而死。
可她生病,夢魘,依舊要我去跪著贖罪。
我和阿兄之間,她保阿兄而棄我。
最後一個被我發現的,是父親。
那時我已知謝茵沒死。
可說話說不出,寫出的字,下一瞬就消失不見。
我琢磨了好久,決定去找父親。
父親貴為一國之相,文韜武略,樣樣精通。
我雖不能直說,但可以旁敲側擊。
他能領會也說不定。
可父親,不愧為一國之相。
我進門之前,系統嘆口氣:
【棠棠,別去了。】
然後它不知用什麼法子,讓我聽清了書房裡的密談。
「大人!小姐與那書生已定居江南,短時間不會返京!」
父親也知道啊。
父親知道的,甚至比母親和阿兄還多。
他知道整個事情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