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依舊保持沉默。
因為此事暴露,損的是丞相府的名聲,是丞相府與將軍府的交情。
所以他們每個人。
每一個,都知道謝茵的「死」與我無關。
卻每一個,都將我推上審判台。
不死不休。
18
耳邊有嘈雜的吵鬧聲。
似乎有衛洵的:
「她怎麼可能要死了?明明前些日子還好好的!」
「庸醫!滾!都是庸醫!」
還有謝允的:
「你不是說她上次嘔血,只是我給她吃了三日白粥,餓的嗎?」
「這些日子不都是你在給她拿脈嗎?」
「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妹妹!」
有母親的:
「我的兒啊!如何弄成這副模樣?」
「生了這樣重的病,為何不與阿娘說啊?」
還有謝茵的:
「姐姐,狸奴是魏郎砸死的,真的與我沒有關係。」
「我第二日都要成親了,怎會給自己找晦氣呢?」
之後又是打又是鬧。
衛洵與謝茵的。
「洵哥哥,我只是走錯路被人騙了而已。」
「你不是說你就是愛我這副純善的性子嗎?」
「我……我是怕你傷心,不是故意假死……」
啪——一個耳光。
謝允與謝茵:
「若不是你當初把衛家說得那麼可怕,我哪會想到這樣的損招?」
「阿兄,我若不是想著你,怎會推謝棠出來頂這罪?」
「我……」
啪——又一個耳光。
衛洵與謝允:
「枉我將你當兄弟!你竟騙我三年!」
「你謝家上下生生騙我三年!」
「還眼睜睜看著我又將謝茵娶進門!你就是這樣跟我做兄弟的?!」
似乎直接在屋子裡打起來了。
我迷迷糊糊,時睡時醒,只覺吵鬧不堪。
下意識喊系統。
沒有回應。
難過得掉了眼淚。
「棠棠!棠棠醒了!」
「棠棠你睜眼!」
我睜開眼,卻沒有一張想見到的臉。
側個身,重新閉眼。
沒一會兒有大夫過來,慎重地拿過脈。
「謝小姐的確中的滇蛇之毒,且年歲已久。」
「能活到今日都屬神跡,還想再……哎……」
滿室寂靜。
不知誰問了句:
「棠棠,你那么小,何處中的滇蛇之毒?」
我將臉埋入被衾。
不想說話,只想睡覺。
19
謝茵好像被趕出家門了。
我迷糊中聽到門口的丫鬟議論。
「那位居然是乳娘生的……就說渾身狐媚子勁,不像老爺更不像夫人!」
「那么小就學會與人私奔,回來之後還敢嫁給衛公子……」
「要不是看在咱們小姐的份上,衛公子定然要與謝家翻臉了。」
「那書生呢?放走了?」
「怎麼可能!書生被衛公子找由頭下獄了。」
「聽說在將他關在籠子裡,裡面放滿了窮凶極惡的狸奴呢!」
「嘖嘖……」
我又想起我的小九。
不知可有人將它厚葬。
下午衛洵便特地來同我說:
「狸奴葬在了你院外的桃花樹下,會一直陪著你。」
他還拿了一份桂花糕。
難得的,他記得住的,一份不是謝茵喜愛的糕點。
但我早就,不需要了。
傍晚衛洵剛走,謝允又來了。
他從前都是「謝棠」來「謝棠」去,如今居然喊我「妹妹」。
他帶著他的琴來的。
他當著我的面拆開那些他從不曾打開的琴譜。
拆開一封,眼就紅一分。
他很清楚,尋這些古譜、修這些古譜,需要花多少心思。
「我不知道……我以為……是信……」
用信封封上,本就是想混淆視聽,以免他被父親責罵。
誰知道呢,他一封都不曾打開過。
「對不起,我……」
我閉上眼,側過身。
他便不說了。
轉而去撫琴。
我用被衾蒙住腦袋。
他便收音,悻悻走了。
再之後,是母親和父親。
母親不再絮叨了,就坐在我榻邊抹眼淚。
父親本就沉默,遙遙望著我,看起來蒼老了許多。
我不明白他們怎麼都變了個模樣。
因為知道我要死了嗎?
要死了,就變成稀罕物了?
好笑得很。
我已經沒什麼力氣了。
攔不住他們來。
來的次數多了,他們開始找我說話。
我不說,他們便自己說。
衛洵說他是愛我的,逐一地回憶我與他之間每個愉快的瞬間。
謝允說他是拿我當妹妹的。
「我只是……只是無法面對自己害得謝茵自焚這件事。」
母親說她保持沉默,亦有原因。
「她與書生有過舊情,不宜對外說。若說出去,你阿兄將來的仕途怎麼辦?」
父親呢,嘆口氣:
「棠棠,一家之主,總要以大局為重的。」
他們都有苦衷。
都要我原諒他們。
某個晚上,碰巧了,所有人都在。
又碰巧,我精神還不錯。
「想要原諒是吧?」
我已經好久不說話了。
聞言,人人眼眸一亮。
我將枕下的匕首扔在地上:
「來啊。」
「誰先死,我先原諒誰!」
20
自然不會有人願意去死的。
他們終於曉得自己不招人待見,來得少了。
只有衛洵,一如往常。
甚至來得比從前更頻繁。
大多時候我一覺醒來,他都趴在我的榻邊。
他的眼總是紅的,仿佛失去我,是件多麼難以承受的事情。
可分明,他幾個月前,還連生辰都不願同我過。
有天我故意跟他說:
「衛洵,我原本可以活下來的。」
「那天,如果你說一句生辰快樂,我就能活下來的。」
我以為他不會信。
可他突然瘋了似的,買了滿滿一屋子兔兒燈。
生辰前的一個月,我就跟他說要兔兒燈。
「夫君,下月初八,你送我一盞兔兒燈好不好?」
他應了。
我以為他給我兔兒燈的時候,會自然而然地說一句「生辰快樂」。
可是沒有。
沒有兔兒燈,也沒有生辰快樂。
衛洵將所有的兔兒燈都點亮了:
「棠棠,你好好活著,以後每年的生日我都和你過好不好?」
真好笑。
說得像誰不想好好活著似的。
我懶得理他。
他便又開始了。
「棠棠,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初見?」
「棠棠,還有我們新婚時,你在喜榻邊等,我……」
「棠棠,我承認,最初將你當成謝茵,我與她畢竟青梅竹馬十幾年,但……」
簡直煩死了。
我吃力地翻過身:
「那你怎麼不跟她殉情啊?!」
我涼薄地望著他:
「那麼愛,一起去死啊!」
「要什麼替身呢?」
「無非是捨不得死,又捨不得相府的權勢,還要做出深情款款的模樣感動自己。」
「青梅竹馬十幾年也不過如此,你我夫妻三年又能如何?」
「衛洵,別裝了。」
「噁心透了!」
衛洵的臉色煞白。
21
衛洵也不怎麼來了。
真好。
我的世界終於清凈下來。
我開始一覺又一覺,沉沉醒不來。
東西吃不太進,也感覺不到什麼疼痛了。
但我還記得一件事。
趁著一次清醒,對守在榻邊的母親說:
「我要和離書。」
死也不要做衛家的鬼。
這次衛洵倒沒扭捏,很快就送來了。
只遞給我的時候,手有些發抖。
我看著上面的簽章,心滿意足地壓在枕下。
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母親欣喜地說衛洵打聽到什麼治滇蛇之毒的偏方,與謝允快馬加鞭趕去了。
第三次醒來,我的意識明顯清晰了許多。
想到還有一件事。
我同母親說:
「阿娘,死後我不入謝家祖墳。」
母親愣住:「為……為何?」
「不入祖墳你……」
「不,不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你乖乖再睡一覺,等……等允兒回來便好了。」
我精神還挺好,安靜地望著母親:
「阿娘,你知道我的滇蛇之毒,何處來的嗎?」
母親再次愣住。
我望著她笑:
「七歲那年,凜城,有一貴婦不慎被滇蛇咬傷。」
「傷及大腿。」
我掃一眼母親的右腿:
「部位敏感,臨時找不到女醫,便花重金,去貧民窟找不要命的女童。」
「三十兩。」
「養父母為了三十兩將我送過去。」
我輕輕指著母親腰間的玉佩:
「阿娘,見你第一面,我就認出你了。」
22
不得不說,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很奇妙。
母親不偏不倚,正好在凜城中毒。
我不偏不倚,正好替她解了毒。
我還記得那是個炎熱的夏日。
我第一次坐上那樣華貴的馬車,第一次見到那麼雍容的婦人。
我不敢抬頭多看一眼,只盯著她腰間的玉佩。
真好看啊。
和她的人一樣。
我一下一下地,用嘴替她將毒素吸出來。
所有人都知道,我會死。
我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養父母用一文錢,給我買了串冰糖葫蘆。
我歡喜極了。
甜滋滋地告訴他們,今日見到的婦人如何美貌,如何高貴。
後來再見,更覺是冥冥之中的恩賜。
我居然救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而且,那麼簡單的攻略任務,我一定能完成的!
母親驚詫地望著我,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一時竟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嫁妝我早已退回丞相府。」
我從枕下拿出一疊銀票:
「這是我這些年的積蓄。」
「阿娘,生恩,養恩,我都還清了。」
母親猝然一聲大叫,抱著我崩潰慟哭。
23
我不記得最後到底是哪日死去的了。
身子越來越輕,清醒的時辰越來越短。
每次清醒的時候,都聽到母親在低泣:
「棠棠,棠棠再堅持堅持。」
「允兒和衛洵就在回來的路上了。」
可我一點都不想見到他們呢。
我沉浸在悠長又虛無的夢裡。
這輩子像走馬觀花一般悠悠從眼前走過。
最後,大抵是死在最幸福的時刻。
母親找到我,抱著我大哭:
「我的兒啊!為娘找你好久!」
然後帶著我上馬車。
帶著我換衣裳,買首飾,點胭脂。
告訴我我的父親如何文韜武略,我的阿兄如何玉樹臨風。
我暈乎乎地跟著她回京,歇息時偷偷溜進一家小店。
掏光身上所有的銀錢,為父親和阿兄買了見面禮。
馬車軲轆軲轆地往前行。
一直到夜晚。
我的手心都是汗,一顆心噗通地都要跳出來。
遠遠瞧見「丞相府」的匾額,和匾額上方錚亮的星。
我以為,我就要回家了。
番外
1
我死後竟然沒有馬上消散。
也不知是不是讓母親將我的骨灰揚了的緣故。
變成孤魂野鬼,在京中飄蕩了好久。
我死後的第一個月,謝家和衛家就鬧翻了。
衛洵與其父親一道,屢屢找謝家麻煩。
父親不堪其擾,卻不得不見招拆招。
母親還在家中與他吵架。
指責他明知謝茵未死,卻半點風聲不曾透露。
我死後第二個月,謝茵跪在丞相府大門前。
沒有人理她。
往日最是心疼她的母親,讓人備了一盆涼水,將她從頭淋到腳。
然後趕走了。
沒多久,母親讓謝允陪她南下。
她似乎憋著一股子氣沒地方使。
先去找謝茵的生母,當年那位乳母。
可她早已重病過世。
接著又去找我的養父母。
「允兒,他們虐待她!」
「他們虐待我的棠棠!我得去替她出氣!」
養父母還當她同上次一樣,是送銀子來的。
盛情款待。
不想歡欣不到一刻,被送進了大獄。
慣來溫柔的母親,居然也能使出讓人在獄中不斷哭嚷求饒的手段來。
回去之後,父親卻也下獄了。
謝允去找衛洵:
「你何必如此不留餘地?!」
衛洵冷笑:
「你們誆騙我娶謝茵時,何嘗給我留過餘地?」
謝允大怒:「你若不想娶,誰能逼你娶?!」
「別忘了當初是誰,為了與她廝混,連棠棠的脈都不曾好生切過!」
「但凡你早一些,你早一些探出她中了蛇毒……」
衛洵的臉色瞬間枯敗。
他們找到的偏方,是有用的。
可惜,太晚了。
趕回時,我都只剩一罈子灰了。
衛洵開始酗酒。
日日酗酒。
那書房裡一柜子謝茵的畫像,變成我的。
嘴裡的「茵茵」,變成「棠棠」。
我懂的。
有些人,天性犯賤。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2
父親被革了官,準備告老還鄉。
母親生病了。
夜夜夢魘,說我在地底下過得不好。
我過得挺好的。
比活著的時候開心。
只這次沒人再替她跪佛堂,念經書了。
父親沒辦法,讓謝允跪。
七個日夜,一刻不停。
第三日時,我發現母親是裝的。
母親好像發現了新的樂趣。
開始變著法子折磨謝允。
謝允毫無辦法, 卻也不得不承認,母親的精神狀態好像出了些問題。
有一日母親突然問謝允:
「你知道棠棠的滇蛇之毒,何處來的嗎?」
我說這些話時, 謝允不在府上。
自然不知。
「凜城,三十兩, 七歲的孩子。」
母親突然笑了笑:「允兒,我記得棠棠提到過凜城?」
是的。
我曾在母親和謝允談及她曾中過滇蛇之毒時, 主動提及過。
我說:「阿娘, 我也曾在凜城待過, 我……」
話未說完, 謝允一聲冷笑:
「你該不會想說, 你就是那個給阿娘解毒的孩子吧?」
我張著嘴, 戛然而止。
沒有人會信的。
接了攻略任務之後,我身上中毒的症狀也消失了。
謝允顯然也想到了這一茬,面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
母親突然拔下發間的簪子,兇狠地朝他扎過去。
3
謝允那副好容貌毀了。
父親帶著母親回了鄉下。
不久,謝允便自請去了邊疆。
京中只剩衛洵一個。
一日下值時遇到一女子抱住他的大腿乞討。
他嫌惡地踢開。
卻發現乞丐正是當年的小青梅。
他怔忪了半晌。
轉身, 沒有回頭。
一個月後,他亦去了邊疆。
他與謝允針鋒相對。
兩人不像從前,只從文職。
而是開始真正的練兵打仗。
九月時,老家傳來消息。
老宅夜半起火,無人生還。
亦無人知曉,到底是意外還是人為。
謝允大哭一場,又大病一場。
之後便像變了個人。
在戰場上神擋殺神, 立下不少軍功。
最後看到他們是在禹城的戰場上。
蠻族來犯,衛洵和謝允領兵迎戰。
廝殺得正激烈時,衛洵分神了。
戰馬間,站著一個驚慌大哭的小女孩。
手裡的兔兒燈晃啊晃,幾乎晃得他花了眼。
「衡之!」謝允一聲大喝。
幾乎與此同時, 一柄長矛刺穿他的肩頭。
衛洵翻身下馬, 將提著兔兒燈的孩子護在身下。
前方一匹戰馬發狂,正高高抬起馬蹄。
就在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
【棠棠!】
【棠棠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害我好找!】
我轉身,看到一束白色的光點。
我不認識它,但還記得它的聲音。
是我的系統。
「你……你沒死?」
【什麼死不死的,多晦氣。】
【我什麼時候死了?】
「小九……」
【誰……誰告訴你我是小九?我只是讓它陪你一陣啦。】
「可是……」
【我……我……我賺積分去啦。】
【終於夠了!走,我帶你走!】
我沒有回頭。
不知衛洵和謝允最後的結局。
只是久別重逢的眼淚不停流下。
下一瞬, 啪——
誰拍了我一巴掌,我「哇」地哭出來。
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一個穿著奇怪的人湊近我:「妹妹!是個妹妹,快來,你要做哥哥啦!」
「妹妹妹妹。」一個小不點將我抱住, 親了我一口。
口水糊我一臉。
「小九, 你看,妹妹。」
奶氣的聲音又將我抱到一隻狸奴面前。
「貓咪,貓咪。」
小不點似乎想教我說話, 「小九,小九。」
狸奴上前兩步。
通體雪白,眼睛碧藍。
蹭了蹭我的臉:
「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