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的時候,沈緒已經睡著了。
我將東西放在一邊,輕輕為他披上大氅。
其中的道理我並不是沒有想過,我只是覺得,我不應該替爹爹原諒他。
想來是累極了,我將藥換完他也沒有醒過來。
我坐下休息的時候才有時間打量他的營帳。
一眼望去,便只有破舊兩個字來形容。
就算再不受寵,對一個皇子而言,也太過於寒酸了些許。
我又想起了他滿身的傷疤。
他這些年,過得想必不會很好。
「你怎麼來了?」出神間,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怎麼不喊醒我?」
「將軍吩咐我來的,你既然已經醒了,那我就走了。」
我起身手腕卻被一把抓住,沈緒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問我。
「你願不願意留下來陪我一會兒?」
許是氣氛使然,我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等他打開食盒,我這才發現,他的食物竟沒有一點葷腥。
「你還有傷,怎麼就吃這個?」
他卻不以為然,卻從一旁的抽屜里拿出一個油紙包。
沒等打開,便傳來一陣烤雞的香味。
「你吃,」他把雞腿撕給我,然後美滋滋地吃起了面前的素菜。
我透過燭光去看他,這才發現他瘦了很多,在沈府里好不容易長了點肉,如今卻已經掉沒了。
「我其實還是喜歡叫你沈緒,」我捧著雞腿開口,「可是我們之間,好像總是那麼不合時宜。」
他眸光稍暗,卻仍舊裝作輕鬆的樣子。
「你喜歡叫我什麼就叫我什麼,隨你心意來。」
我正欲張口說話,外面卻傳來號角聲。
沈緒眉頭一皺,隨後便一把拿起一旁的長劍。
他摸了摸我的頭髮,聲音溫柔,就像我們還在沈府時一般,
「乖,等我回來。」
20
敵軍又來了,這一次,他們虎視眈眈。
兵士在前線廝殺,我在後方照看傷患。
可是太多了,一個接一個的士兵被抬來。
「止血的三七還有白芨,給我送一些!」
「地榆白茅根也要!」
可是我捧著藥盒,裡面的藥材卻已經寥寥無幾。
大夫瞅著我為難的神色長嘆一口氣,隨後便將衣袖扯下綁在傷口位置,幫助止血。
我眼看著本來還能救治的士兵漸漸沒了聲息。
他臨死前,還拽著我的衣袖,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聲音發著抖地問我:「小大夫,我會死嗎?」
他望著我的眼神空洞,「小大夫,我還不想死,我才十四歲,我還沒長大嘞。」
我搖搖頭,將他的傷口更加用力地勒緊。
「你不會死的,我這就給你止血,只要止住血,你就能活下來了。」
可是回答我的,是長久的寂靜。
他死了。
眼睛睜得大大的,瞳孔泛著灰白。
我抬起手,想要給他合上眼睛。
可能是他太不甘心,我嘗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憋了一晚上的眼淚,忽然就憋不住了。
這場仗打得極為艱難,敵方持續進攻了一夜。
直到天明,才漸漸退去。
死去的將士蓋著白布,遠遠望去,看不到頭。
沈緒回來的時候,腿上還插了一支箭。
他舊傷未愈,卻又添新傷。
「朝廷批的糧草遲遲沒有下放,這幾天敵軍顯然也知道了,不然不會屢屢來犯。」
「不出所料,今晚他們還會進攻,並且是大舉來犯。」
「照我來看,要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話是如此,可是營帳里眾位將士的意見並不統一。
有人說要趕緊撤退,有人說要戰到最後。
「不用爭論了,趕緊下令將老弱婦孺以及傷兵遷城,青壯留下,就算是敗,我們也要拼到最後。」
沈將軍的聲音一出,營帳瞬間鴉雀無聲。
「當城門消失,我們便是城門。」
見還是有人面露疑義,沈將軍長嘆了一口氣。
「在座的各位家中都有妻兒老小,我們如果不退,他們便還有生的希望,可是我們退了,便是生靈塗炭。」
「大家還記得嗎,長寺三年,蘆城戰敗被屠城,封城三日,殺五萬人,血流成河。」
沈將軍說完這話,營帳里有人忽而站起身。
我記得他,住在我家旁邊,家裡只一位瞎了眼的老母。
他說:「末將趙宇願意同將軍戰到最後,只是請將軍給我一點兒時間,讓我同家裡老母告個別。」
「老母眼盲,末將怕自此一別,便再也不得見。」
這話說完,沈緒輕嘆了一口氣。
任誰也知道,這場仗,打不贏。
沈將軍點頭,隨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兩銀子給了趙宇,「銀錢不多,算是我的心意。」
隨後他轉過頭,道:「待八皇子包紮完,便隨著傷兵一起撤退。」
我隨著大夫小心翼翼地處理著沈緒的傷口。
可是沈緒卻開口了。
他說:「我不能走,我是大安的皇子,受萬民朝拜,我若是走了,前線廝殺的將士,又該如何作想。」
我手一抖,眼淚便落了下來。
沈緒抬起手,將我眼角的淚痕擦拭乾凈。
他說:「乖,不哭了。」
21
沈家還沒有落魄前,我的一頓早膳,怕都不止一兩銀子。
而在這裡,一兩銀子可以買到十幾個人止血用的藥材。
我問沈緒,「抄我家時的錢財用去了哪裡?」
「沈府抄家時的田產鋪子還有錢莊的銀票,總計幾千萬兩,」沈緒將眼睛垂下,片刻後,自嘲地笑了笑,「父皇說會將這筆錢款用在軍隊,可是至今已過去五個月,卻仍未看到一車糧草。」
隨後他望向營帳外,外面已經飄起了雪花。
「你知道嗎?去年我回京的那天,軍隊里剛剛凍死了幾十個人。」
「糧草,禦寒的衣物還有藥材,都已經嚴重不足,戰士們還要打起精神,來面對外敵的侵襲。」
「我風塵僕僕地趕回上京,當時正值元宵節,皇宮大辦宴席,流水一般的珍品被扔在地上糟踐,我當時就想啊,如果在邊疆的戰士們能吃上這一口,該多好。」
「我看著那些酒囊飯袋縱情聲色,極盡奢靡,父皇拉著我要我一起,可是我愧啊。」
「我怕我吃下那一口,就再也不能在吃糠咽菜的將士面前挺起脊樑。」
「然後第二天,父皇告訴我國庫空虛,」說到這裡,他看著我,「他說京城有一沈家最是奢華,偏做事滴水不漏。」
「只不過最近他拿捏住了一處小把柄,若是將此事做大,抄家滅族也不過睜眼間。」
「他說若是著急用錢,便將那沈家滿門屠滅又何妨。」
他的話像是一盆冷水,從我頭上澆下。
是了,商賈之家,有什麼資格同皇家攀親戚,殺了就殺了,又能怎樣呢。
沈緒眼裡的疼惜之色愈加明顯,隨後他抬起手,將我的髮帶扯開。
「你射箭的時候,真的很好看,不要妄自菲薄。」
微涼的雙手捧住我的臉,他炙熱的吻落下。
「阿柒,我心悅你,從未騙你。」
「但是現在,你該走了。」
22
戰事緊張,沈緒沒有多餘的時間同我溫存。
臨別時,他將一塊玉佩掛在我腰間。
爹爹腿腳不好,沒有辦法走得太快,我便只能用小推車推著他走。
天氣陰沉,留給我們逃命的時間不多了。
爹爹望著灰撲撲的天直嘆氣,我一時都不敢多待,鼓著勁地跟緊大部隊。
可是漸漸地,我力不從心起來,眼看離著大部隊越拉越遠,爹爹一轉頭,指了指不遠處的大山。
「乖女,去山上吧。」
看我還在猶豫,爹爹又說:「我們趕不上了,與其孤身趕路,不如找個隱蔽的位置停下來。」
我聽了爹爹的話,扶著他在山頂找了一處隱蔽的山洞。
我累極了,靠在石頭上就昏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仿佛傳來陣陣馬蹄聲,我一個哆嗦起身,卻被爹爹按住了肩膀。
爹爹一臉嚴肅地望著山下,「乖女,北金打進來了。」
我惶然去看,只見山下一片黑漆漆的鎧甲,他們騎著高頭大馬,正在向下一座城池趕去。
胸前泛起細細密密的抽痛,我啞著嗓子問爹爹,「沈緒他……」
爹爹卻不說話。
躲在山洞裡第十天的時候,有人上了山。
我將爹爹擋在身後,用隨身帶的弓箭瞄準了洞口。
爹爹的呼吸快速急促,手裡拿著一把長刀,顯然是做好了準備。
身著黑甲的士兵剛一露頭,便被我一箭射穿了眼睛。
等將士兵的衣裳扒下來之後,爹爹才開口了。
「他們要屠城了。」
23
長寺三年的那場屠城之亂,爹爹就是僅存不多的生還者。
那時他還小,被人壓在身下,這才僥倖撿回了一條命。
「苦啊,太苦了,」爹爹抹了一把臉,「封城三日,到處都是殺紅了眼的士兵,那地面被血泡得泥濘,像是一條紅色的溪流。」
「我就躺在死人堆里,喝著那些腥臭的血水,熬過了那三日。」
爹爹說完這個,又開口道:「別想著沈緒了,先活下去吧,乖女。」
爹爹穿著黑甲出去了,臨走時還帶上了那個士兵的屍體。
半夜的時候,爹爹帶著吃食回來了。
他將幾個饅頭遞給我,隨後便坐在那裡不說話。
我知道,爹爹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他經歷過一次,如今又經歷一次,想來是不會好過。
在山上躲了一個月後,大安滅國了。
爹爹說邊關破了,這皇位就猶如探囊取物一般簡單。
爹爹帶我離開山洞的時候,我的眼睛甚至不能直視外面的陽光。
爹爹說是因為長期在黑暗的山洞裡待久了。
我們扮作乞丐,一路要飯回到了上京。
隔著老遠,我便看到了城牆上掛著的一排屍體。
爹爹捂住我的眼,道:「別看了,不好看。」
我不聽,執著地一個一個地去看,數到第九個的時候,我看到了熟悉的盔甲。
他身上插滿了弓箭,左腿跟右手處空蕩蕩的。
我一眨眼,滾燙的淚水便滴落下來,手中的玉佩被我攥的死緊。
爹爹心中不忍,長嘆一口氣,道:「王朝更迭,總是要血流成河。」
「可是幸而,幸而你沒入皇家。」
「打起精神來,我們要進城了,可別叫金人發現你的異常。」
24
回城之後,爹爹帶我去了沈府對面的宅子。
一開門,春生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他歡喜地將我們迎進去,我這才知道,爹爹早就已經留了後手。
我有問過他是什麼時候做的謀算。
他說:「從訂下婚約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開始在籌謀了。」
只是他沒有想到,兜兜轉轉,還是同皇家的人糾纏不清。
回京一年後,我在長街施粥時遇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她衣著不整,裸露的肌膚上滿是青紫,赤著腳逃跑。
尤記得我當時遇見她時,她高貴地坐在宮宴上談笑風生的模樣。
春生說:「她是最小的一個公主,國破時因為貌美被拉進了軍營里充作軍妓。」
我點點頭,看著那些人拽著她的頭髮將她拖走。
入夜之後,春生帶著人來到了我的房間。
「身子不好了,說是活不了多久了,二十兩便賣了。」
我點點頭,親自帶著女子梳洗。
可能是被打慣了,即使害怕她也未曾反抗。
春生很疑惑,問我:「為什麼要多管閒事,他們皇家的人,個個都不是東西,死了就死了唄。」
我卻笑著搖搖頭,將女子浸濕的頭髮擦乾。
我被皇家退婚時,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嘲諷過我,反而還將那些人訓斥了一頓。
沈緒臨別前,也曾經拜託過我。
他說:「我有一個妹妹,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幫幫她。」
我找了很久,卻沒有想過她會在軍營。
25
我將她養在另一處別院裡,找人好好照顧她。
半年之後,別院裡的人來找我。
「姑娘不大好了,昨日開始連水都不喝了,小姐去看看吧。」
我到的時候,她正倚靠在床上,瞧著我淺淺地笑。
她說:「我見過你,在八哥的小手札上。」
她又說:「我八哥也來了嗎?」
我沒說話,她又苦笑了一聲,道:「你看我這個腦子,八哥都死了多久了。」
我問她,實在沒什麼可說的,沉默了許久,我才開口問她。
「沈緒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說八哥呀,」她歪歪頭,憔悴的臉上露出一些嬌俏,「八哥是個大好人。」
「他文武騎射樣樣都好,但是因為生母地位太高,十歲就被父皇送到了苦寒的邊疆。」
「每年都只能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回來,回來也不出來玩,就憋在房間裡,天天看兵書。」
「我還記得那年,我好不容易將他帶到馬場上,那時候你正在騎馬射箭,等奪得魁首時,八哥眼都看直了。」
「可是我告訴他,那是未來的太子妃,可不是他能夠肖想的。」
「我只是想逗逗他,沒想到八哥眼神瞬間黯淡下來了,自那之後,就再也叫不出門了。」
她說到這裡,語氣里滿是後悔。
「我不該那樣說他的。」
「後來大家都知道,父皇要對你家下手了,可是我沒想到,他竟然同你成了親。」
「當時所有人都恨不得同你家劃清界限,可他偏不。」
「後來我就知道了,他是想拼一把救救你。」
26
後來的話我記不清了,等我回過神來時,她已經靠在床榻上昏睡了過去。
我也沒能走出小院,便直接暈倒在院子裡。
我得了一場大病,幾次險些救不下來。
大夫說是陳年積鬱在心裡的心毒,胸前的一股氣泄了,就撐不住了。
爹爹嚇壞了,整日守在我的床前。
或許是病急亂投醫,爹爹竟然聽信神棍的謠言,找了一個人給我沖喜。
爹爹在我耳邊,苦口婆心地勸我。
「乖女,爹爹知道你喜歡沈緒,爹爹不會叫你失望的,爹爹給你找了個長得賊像的,讓你先解解饞。」
神TM的解解饞!
說完這話,爹爹大手一揮,「入洞房吧!」
我一口老血沒忍住,「哇」的一聲嘔了出來。
「那神棍還是有點用的,」隨後便聽到爹爹歡喜的笑聲,「快去尋大夫,就說小姐的淤血吐出來了!」
27
養好身體之後,爹爹便開始準備南下做生意。
春生被爹爹認作了乾兒子,在上京看著鋪子。
我將羅裙褪下,將長發束起,拿起長弓隨爹爹一起。
我深知一個商賈要安身立命,最重要的不是雄厚的財力,而是足夠大的影響力。
一路上,我跟爹爹廣善布施,設立粥鵬,還自掏腰包舉辦學堂。
沈大善人這個名號,及組合麼不知不覺的傳出去了。
在我二十二歲那年,我跟爹爹奉旨入宮。
新皇頗有野心,卻很懂得制衡之道。
他賜了爹爹一個小小的官職。
雖然只是芝麻綠豆大小,但是也是擺脫了商籍。
二十五歲那年,爹爹年歲大了腿腳不太利索,我們便回到了上京。
春生如今已經接替了爹爹的生意,在商場上遊刃有餘。
我一邊照看爹爹,一邊去附近的女學教書。
閒來無事之時,我還會教她們騎馬射箭。
有性子活潑的,大著膽子來同我介紹自己的哥哥。
「我哥哥最是溫和,樣貌也是一等一的好,老師你就同我哥哥相看一下,可好?」
眼前的少女嬌俏可愛,想來是被嬌寵著長大的。
手裡的書被我合上,隨即我屈起手指,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
「胡鬧,叫你師公知道了,夜裡去你夢裡揍你。」
三十歲那年,我在騎馬之時不小心墜落馬底。
意識恍惚之間,我看到了沈緒。
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將我抱在懷裡。
他皺著眉,一臉擔憂地問我:「阿柒,你咋來了?」
還沒等我回話,他便直接將我丟了出去。
意識漸漸回籠,爹爹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就在耳側。
我抬起手,一把捂住爹爹的嘴。
「爹,你把我的沈緒都給哭走了。」
六十歲那年,我病倒在床榻,春生一家子在我耳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眼前一陣眩暈,耀眼的白光中,有一頎長的人影背光而來。
他語氣溫和,笑吟吟地朝我伸手喚我,「娘子,我來接你了。」
時隔數年,我終於又夢見了沈緒一次。
這個小氣鬼,這麼多年了,一次都不肯入我的夢。
我牽上他的手,抬起拳頭砸上他的心口。
「小氣鬼,看我怎麼教訓你!」
沈緒只是一臉寵溺地將我擁入懷中。
「任憑娘子處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