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分說地衝過來,手高高揚起,聲音里卻夾著隱忍的哭意。
「程淺,你為什麼要回來?」
我紋絲未動,靜靜地看著她,「好久不見。」
她的手無力垂下,大抵不想在我這樣的人面前示弱。
她用力地擦了擦臉,重又恢復我熟悉的那副傲氣的模樣。
「這次要什麼?」
「你開個價。」
門童已經聞聲看過來。
盧思瑤盯著我,「說啊,你要什麼?」
我笑了。
「又要我追他啊?怎麼了?這次你又煩他了是嗎?」
盧思瑤咬著牙,這次揚起手甩了過來。
只是那隻手被我抓住,冷著眼一把甩開了。
她踩著細細的高跟鞋,猛然失重晃悠著,勉力才站穩。
她喘著氣,「你開個價,要什麼都行,跟他說清楚,說你從來都沒喜歡過他,讓他死了這條心。」
「好啊。」
我回答得太快,她和當年一樣愣住。
13
秦嵩是這時打了電話過來。
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愉快,「我讓司機去接你,我在家等你。」
我看了一眼旁邊臉色明顯又白了幾分的盧思瑤。
「秦嵩,我不會去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他沉默了片刻,聲音平穩,「夏醫生也在。」
「好。」
坐進盧思瑤的車裡,我又聞見了淡淡的小蒼蘭香氣。
零碎的記憶在風裡被吹得似真似假,唯獨心底的平靜是真實的。
餘光里,那個昔日高傲不可一世的校花無聲地落淚。
攥著方向盤的一雙手骨節泛著青白。
我不由開口。
「當年他答應我,是因為他知道是你讓我去追他的。」
「還有一個原因,是想看看你會不會因為吃醋就留下來。」
話音未落,車子猛然剎車,發出尖銳的轟鳴聲。
我整個人往前傾,腦海里的畫面血紅撕裂,連帶著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
我想起剛到澳洲的時候,很多次我都在回過神來驚覺筆下已不知寫了多少他的名字。
也想起在網上看到他們被媒體拍到的出雙入對的照片,橫陳的標題寫著「天賜良緣」。
盧思瑤雙手抓著方向盤,垂著頭抽泣。
哭了很久,她才重又發動車子,仿佛剛剛突然崩潰的人不是她。
車子向前疾馳。
風裡傳來盧思瑤的聲音。
「我遇到了很多人,後來發現沒人比得上秦嵩。」
「所以我回來找他,程淺,從小到大我一直以為他最愛的只有我。」
「他可以為了我接受你,也可以為了我頭也不回地拋棄你。」
「可是自從你走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14
密碼沒變。
我輸入,提示開啟的聲音響起,盧思瑤的眼淚又流下來。
夏安生從沙發上起身,無奈地笑,「他進門就沒收了我的手機。」
但我從他的眼裡看到了落寞。
就像盧思瑤梭巡過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後,臉上的落寞如出一轍。
她輕呵,「他一次都不允許我踏進這裡。」
房間保持著原樣,所有的東西甚至和我離開的那天一樣。
餐桌上的紙巾盒空了一半,桌布上還放著我落下的帽子。
那一整牆的愛馬仕依然張揚,堆在下面的各式各樣的盒子更為刺目。
走的時候,那些年裡秦嵩送我的東西一件都沒帶。
廚房門關著。
隔了很久,秦嵩推開門,臉上帶笑。
「很久不做了,生疏了。」
他一道道菜端上桌,裹挾著椒辛辣的氣息。
以前他每次陪我吃家鄉菜都皺眉,動兩筷子就敗下陣來。
現在熱絡地招呼我們上桌。
盛飯,遞過來。
然後自己先埋頭猛吃了兩口。
嗆得連連咳嗽,剛剛掛臉的笑意里紅著眼。
不知是嗆的,還是……
我沒動筷。
「秦嵩,我明天的航班。」
他不做聲。
盧思瑤卻嘩啦拉開椅子站起身來。
冷著眼,「你有什麼一次都說了,婚禮我不會取消,秦嵩,你別欺人太甚。」
我站起身來,夏安生替我拉開椅子,自然地牽住手。
秦嵩飛快地抹了把臉,仍然笑著。
「做什麼都沒用了?」
「程淺,我怎麼以前沒發現你這麼狠啊。」
他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算了,隨你。」
「這的一切我都不會動,回頭過個戶。」
他抽出紙巾擦了擦嘴角,眼尾卻更紅了。
「好歹跟了我五年,就當……新婚禮物了。」
15
離開滬城的那天,雨過天晴。
我在機場的椅子上等著夏安生去託運行李。
手機消息一條條地彈出,是未存在通訊錄里的號碼。
但那串尾號我記得。
秦嵩挑的,我的生日。
在此之前他的號碼一直是盧思瑤的生日。
「我又後悔了,淺淺,怎麼辦?」
我默默地刪掉了他發來的消息,號碼拖進了屏蔽名單。
抬頭對上目光灼灼看著我的夏安生。
他笑著,「昨天你來之前他說了很多,過去你們一起度過的每一天他都如數家珍。」
我也笑。
「吃慣了山珍海味,總惦記清粥小菜,這毛病不好,別學。」
夏安生笑出了聲。
他坐在我旁邊,輕輕地覆著我的手背拍了拍。
「但他讓我認識了一個我完全不熟悉的程淺。」
那個程淺一次次地從生活的磨難里抬起頭來,始終笑意盎然。
現在的我呢?
總是要慢幾拍才開口,在人群里顯得格格不入。
但過去的是我,現在的也是我。
心境不同了。
夏安生的手握住我的手,手心裡的暖意一點點傳遞過來。
他語調平常,「他假裝漫不經心地問我,他要做什麼我才肯放棄你,我說什麼都不用做,以程淺的心意為準。」
「但我壓根沒打算跟他談條件,他沒資格。」
我看向他。
「他記掛的是那個陪在他身邊,一心一意喜歡他的我,未必是現在的我。」
後悔是人之常情,但不是所有的後悔都該被接受。
廣播響起。
夏安生拉我起身,眼裡不無愁緒。
「好了,又要開始異地苦戀了,等著我,休年假的時候我去找你。」
「好啊,記得帶蘭花。」
我摘下那枚戒指,套在他的無名指上。
他一臉無奈地拉出襯衫領里的鏈子,細細的鏈條串著同樣的戒指。
「你的找到了,落在行李箱的夾層里,虧你還說記得忘在實驗室里了。」
16
其實那天在機場,我看見了秦嵩。
他匆匆地趕來,身後跟著不斷伸手想要拉住他的盧思瑤。
我已經穿過檢票口,扶梯一點點地向下。
回頭衝著夏安生招手的時候,我隱約看見了他。
盧思瑤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地甩了一巴掌過去。
秦嵩茫然四顧,那雙鳳尾眼紅得扎眼。
回到澳洲,很快研究所就傳來好消息。
我父母當年投身的研究項目有了進展,期刊的署名上除了我的名字,還加上了他們的。
秦嵩仍一意孤行地把滬城的那套房子過戶到了我的名下。
但那些文書證件漂洋過海,隔了大半個月才送到。
那時,我正坐在餐廳里等夏安生。
螢幕上正在報道國內的盛大婚禮,因為兩家的背景備受矚目。
又因為青梅竹馬,連社交平台上都滿是網友的樂見其成。
祝福聲一屏一屏地刷新。
那個穿著著名設計師操刀的婚紗的漂亮新娘,正一步步在音樂聲中走向秦嵩。
只是,當她拎起裙擺,向他伸出手的瞬間。
音樂聲戛然而止。
秦嵩猛然扯掉領花,大步流星地朝外走。
邊走邊脫掉禮服外套。
任憑安保和其他人一波波衝上來試圖拉住他,卻都被他拚命地推開。
盧思瑤聲嘶力竭地叫他,「秦嵩,回來!別讓我恨你。」
秦嵩卻充耳不聞。
「她不要你了,一年前走的時候就不要了,你為什麼還不相信?」
秦嵩生生止住步子。
他深深地呼吸,回過頭去看著盧思瑤。
「我信了啊, 她說的每個字我都信了。」
「那又怎麼樣呢?」
「也許, 以後她也會後悔呢?」
「你不也是後悔了才回來找我的麼?」
盧思瑤憋著哭意, 看向他的眼神里漸漸充滿了恨意。
「她憑什麼跟我比?」
秦嵩愣住,突然笑了。
「對啊, 我怎麼早沒明白。」
17
結束在澳洲的工作後,我受邀如願調派到了港城。
在那裡遇到盧思瑤是在那場婚禮的兩年後。
她拎著幾個袋子,大腹便便,滿眼的疲憊。
想要過去取車子, 但穿梭的車流擋住了她。
隔著那條路, 我們遙遙地看到了對方。
她怔住, 抿了下嘴唇, 仍是朝著我走了過來。
「好久不見。」
她輕聲地說。
「好久不見。」
我們隨便找了個茶餐廳坐下,她有點緊張地不時看手機。
我先開了口。
「我先生的私人醫院就在這條街口,如果有需要, 我可以幫你跟他說。」
她猛然抬頭看我, 眼裡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她在那場婚禮後不久就草草地嫁了, 對方是她父母的合作夥伴。
年長她許多, 但卻有利於緩解她父母當時的困境。
後來不久便有孕, 丈夫卻在一次出差途中突發腦梗, 自此大半身軀動彈不得。
大概不想在我面前狼狽, 她很快恢復了面上的平靜。
「謝謝你的好意,但應該用不到。」
我便不再多說。
喝完咖啡,我起身往外走。
她卻突然叫我,「你……後來見過秦嵩麼?」
「沒有。」
她頓住,像是失落又像是不甘。
「那就好。」
18
我去到醫院的時候,夏安生正在做手術。
特護病房門口的兩個看護或坐或立, 無所事事地玩著手機。
護士告訴我, 秦家父母匆匆來看過他一眼, 已經回滬城了。
我點了點頭。
剛要走,護士又叫我, 這次聲音壓得很低。
「院長說他如果再不醒, 下一次的手術可能沒有再做的必要了。」
「但是他父母很堅持。」
我站在病房外, 透過玻璃窗看得見秦嵩像睡著了似的躺在那裡。
那場婚禮後,他去了澳洲。
總會不近不遠地出現在我的視線里,但是從來沒打擾過我。
那天早上,雨挺大的。
隔著寬闊的馬路,他猶豫不決,像是終於鼓起勇氣似的撐著傘朝我走來。
一切在那一刻徹底定格。
一輛無牌車穿過,秦嵩被撞得飛起, 又重重跌落在地上。
……
秦家父母堅持要讓他留在港城。
「他唯一意識清醒的一次, 只說了一句話, 程淺在哪兒, 他在哪兒。」
夏安生接納了他, 在他眼裡, 秦嵩只是個病人。
但顯然這個病人不打算醒來。
護士走來告訴我, 夏安生的手術結束了。
我點頭, 拎著愛心便當往他的辦公室走。
隱約地好像聽見一聲低低的聲音。
「淺淺……」
我想我應該是聽錯了,腳步緩了緩,重又往前走。
在我身後的房間裡, 連同心臟的儀器鳴叫著,一聲比一聲急促,直到徹底停下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