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史:孟玉完整後續

2025-08-17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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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及笄那天,雪得很大,他說要退婚。

我問他,是否想清楚了。

他不答,目光看向我的身後。

我的庶妹在他的目光中慘白了臉。

而他,眉眼繾綣。

1.

「向郎君,你可想清楚了?」

我坐在下首,而上首,是我的父親和繼母。

天災人禍,民不聊生。

瘟疫、兵亂、旱災、蝗災。皇城中的聖人流連內帷,求仙問藥。值此亂世,我無心辦什麼笄禮,只在家中同父母兄弟辦一場家宴便是。

縱然簡陋,縱然只有家人作陪,縱然只有繼母為我綰髮,可也終究是我的及笄之禮,他貿貿然上門,禮無好禮,話無好話,開口便是要退婚,饒是我在先生的培養下早已寵辱不驚,也不由得激起兩分火氣。

我看向我的父親,他沉默地望著我,他的嫡長女受辱,在他眼中不過是一齣好戲。

我倏然微笑起來,道:「郎君此次登門,可曾知會令尊令堂?」

那向氏三郎白凈的臉龐紅了起來,細細看去,連脖頸都是紅的。

「自然是知曉的!」

他的聲音大了兩分。

虛張聲勢罷了,我都能聽出他的外強中乾,我的父親如何不能?

胞弟阿璠霍然起身,卻又被阿兄按下了身子。

如今父母俱在,豈輪得到他開口。

我對向三郎行了一禮,隨後對著僕從吩咐下去。家僕為我獻上筆墨,一同奉上的還有一隻寶匣。

我並不愛習字,但先生為了磨練我的性子,硬逼著我日日抄書,硬生生練出了一筆好字。也得虧先生教導,否則今日哪怕無人去看,爛字也是丟臉。

筆墨勾橫,我書就一封退婚書交由他,另有定親信物。向三郎沒想到會這樣快,清俊的眉眼顯出了錯愕。

他抱著東西,正不知如何是好,我招來僕役,指著他說:「趕出去!」

「孟玉,你——」

永原向氏的公子向柯,丰神如玉,飄然若仙。他的美名和才華傳唱在街頭巷尾,私語在閨閣之中,流連在青樓楚館,卻從未想過自己會有被人拿著掃把趕出去的一天。

我著朱紅披風,安靜地站在門口,看著旁人對這名冠永原的郎君指指點點,看他的手在顫抖,雪絮落在他的身上,混合了泥土,弄髒了那件流光錦緞的無瑕白衣。

我道:「向氏三郎,向孟素來通家之好,自家大人起約定我二人指腹為婚。如無意外,本該三月成婚。今日乃我及笄之禮,你無故登門,且無拜帖,又無賀禮,空口白牙便要退婚。孟氏自問並無禮節不周之處,敢問郎君,何故辱我孟氏?」

向柯的臉一寸寸雪白下來,我疑心是我看錯了,他本身生得白,不像我,素日來修習弓馬,同他站在一起,倒襯得他女相。

向柯低聲道:「我不知今日是你及笄,他日會賠罪的。」

我問:「離成婚還有三月,你同我退婚,可是心有所屬?」

他不答,目光看向我的身後。

我平靜無波地望著他,道:「向氏矜貴,不敢高攀,還望稟明君家大人,切莫攪擾我孟氏女前程。」

僕從奉上的寶匣裝著我二人定親的信物,本是由我阿母保管,阿母過世後,便由我保管。

我將匣子擲出,砸在了他的額角,收了幾分力,卻也將他的額角碰得鮮血淋漓,更顯狼狽。

府邸大門沉重地關上了,我轉身,看到庶妹慘白的面色。

2.

向柯這一鬧,倒是將我這及笄的氛圍攪擾了個乾淨。我招呼大家入席,天寒地凍,唯恐這飯食涼了,可我庶妹阿靈卻跪在了廊下,不肯起身。

她的生母宋氏今日圍觀了全程,自然知曉了女兒的不對勁,也忙不迭地跪下,唯恐我遷怒她女兒。

我知曉,她是怕我的!

自家的姊妹,何故如此?

父親坐定,問跪著的妹妹:「你為何要跪?」

阿靈對著父親叩頭,道:「阿父,兒有罪,向氏三郎今日退婚辱沒阿姊,與兒有關。」

父親淡淡地唔了一聲,不辨喜怒。

阿靈道:「阿姊同二兄還未歸家時,向氏郎君常來家中尋大兄讀書,因著阿姊不在,郎君初來乍到,只以為兒是阿姊。後又常常過府,伴著弟弟妹妹們玩耍。兒昔日只以為郎君為著阿姊,善待兒同弟妹,孰料就在半月前,他……」

說到這裡,竟像是難以啟齒,阿靈掩面痛哭。

我轉了轉手中的茶盞,道:「姨娘們帶著弟弟妹妹先回去吧,今日靈兒的話若是我在外頭聽見隻言片語,倒要看看諸位弟妹能挨多少板子呢?」

弟弟妹妹們齊齊道了聲「是」。

我最小的妹妹出門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跤,整個人都在打顫。

阿靈瑟瑟發抖,我沉默不語,倒是繼母蕭氏不忍心,道:「靈兒進來說,你現在年紀小,別凍出毛病。」

那女孩終於肯進來了,只是進來仍舊不敢坐,跪著回話:「他趁夜翻入兒的閨房,道是對兒情根深種,此生非兒不娶。兒不敢做出這等造孽之事,他道是兒被阿姊欺辱,不敢面對,說著說著竟要強來,錯非使女機警,進了屋子,只怕兒立刻便要碰死。阿姊這些時日同阿父在營中,兒不敢張揚,今日他來退婚,兒惶恐,只怕他還會做出事情來!」

我低聲吩咐阿蠻幾件事,她領了命,便悄聲下去了。

宋姨娘見我品茶不語,立刻叩頭道:「女郎,都是奴婢無用,教壞了靈娘,奴婢只求您看在靈娘年紀尚小,又是您的骨肉至親,饒過她。奴婢定會對靈娘嚴加管束,絕不再叫她做出此等敗行喪德的事。」

我揉了揉眉骨,問她:「姨娘可記得自己的身份?」

宋姨娘戰戰兢兢,伏跪在地。

我道:「看來是知曉了。阿母在時,也對我講過姨娘是讀書人家出來的,不過家道中落,這才為人妾室。娘子未過門的時候,靈兒住在我的院中,我原想著你母女過得不容易,沒叫你骨肉分離。如今你道是將靈兒教壞了,姨娘容我知曉,讀書人家出來的姨娘,怎將靈兒教得如此膽小怯懦,是非不分?」

說到這裡,我再無悅色,將手中茶盞擲出,茶盞碎裂,驚得宋姨娘一陣戰慄。

阿靈嚇得哭聲都止住了。

我問她:「這件事,姨娘是否知曉?」

阿靈流著淚點頭。

「也是她不讓你說出去的?」

「是。」

我冷笑:「一個外男,還是你未來的姐夫,強闖進你的閨房,我同阿父不在,可是娘子還在,她是你的母親,你不去和母親說這件事,卻要同姨娘說。說就說了,姨娘讓你不說,你還真不說?你是博遠侯的二小姐,將門的貴女,怎的一點骨氣也沒有。若是你在旁的人家,或是旁的時候遇上這事,那便是無媒苟合。屆時一條白綾弔死,便是你想要的?」

阿靈哭成了淚人。

宋姨娘哀求:「女郎君。」

我怒極反笑:「難道姨娘打著讓靈兒嫁入向氏的主意?向三郎深夜探訪女子閨房,敗壞我妹清譽,難道就是什麼品行端正的好人了?府內何等森嚴,若是他一個動靜喊出來,他倒是風流了,靈兒就得去跳河。我倒還不知,姨娘如此拎不清啊!」

宋姨娘囁嚅幾下嘴唇,到底沒說什麼。

蕭氏看夠了,喚阿靈起來。阿靈怯生生地看我一眼,只是我余怒未消,面上表情也不好看,她又是一個哆嗦,跪在那裡瑟瑟發抖。

蕭氏並不著急,親自下了座位,將阿靈拉起來,語氣和緩溫柔:「靈兒從此住到我的院中,也跟著你哥哥們去讀書。好孩子啊,何必妄自菲薄,你又做錯了什麼呢?」

主母問她:「你錯了嗎?」

阿靈的眼淚已經止住了,卻仍舊不敢說話。

蕭氏的目光溫柔專注。

阿靈低聲說:「我沒錯。」

「大點聲。」

「我沒錯。」

父親也露出和緩的笑意。

阿蠻回來了,對我點了點頭,我說:「主君,娘子,靈兒今日受驚了,讓她回去歇著吧!」

蕭氏看向父親,見父親點了頭,她才溫柔地說:「靈兒,歇著去吧!今日便搬到我的院子中,不要怕,阿父和阿母都在。」

阿靈被使女帶下去了,而宋姨娘卻還跪在地上,不知何時迸發出力氣,撲到父親的腳下,哭求道:「主君,主君,靈兒是妾的命啊,您不能讓娘子把靈兒帶走。」

父親踢開她的手,道:「主母理應管教子女,你將我的女兒帶成這樣,這筆帳,還是看主母該如何發落你!」

他看我一眼,道:「阿玉,隨我來!」

我道了聲「是」,便跟上了。

將所有的繁雜事扔在了身後。

蕭氏望著父女二人的身影,嘆了口氣。她今年不過二十五六,娘家落敗得早,她帶著母親獨自支撐門戶,後來嫁入這博遠侯府,雖然人情練達,自信也有才幹,可處理這一大攤子事,還真是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明明年華正好,卻覺得自己即將未老先衰。

看著幾乎要哭昏過去的宋姨娘,她對使女說:「尋幾個粗壯嬤嬤來,將宋氏堵了嘴關到北院,即日起為靈兒抄經祈福,不得踏出一步。」

使女領命而去。

3.

我以為父親會帶我去書房,卻沒想到,父親帶著我登上了城樓。

永原城中自有宵禁,可誰敢阻擋刺史的車馬?

雪下的越發地大,城內一片空茫茫,唯獨更夫打更的聲音被拉得很長。

我望著城內的屋舍,偶爾有幾家燈火,想必百姓是存夠了過冬的柴草,不必一家人依偎在一起勉強取暖了。

登上城樓,父親的肩上頭上儘是雪花,我也不遑多讓,父女二人站在一起,倒像是兩個雪人。

父親問我:「阿玉,你看到了什麼?」

我努力睜大眼睛,只有白雪映出的光。

「阿父,兒愚鈍。」

我誠實地回答。

父親嘆道:「你可知為父如何起家的?」

我知曉。

孟家雖出自雲川孟氏,阿父卻並非以家族恩蔭授官。

昔日阿父一脈因著家主無能,產業敗落,兼之早逝,孤兒寡母受盡了欺凌,全仗著祖母自立,靠著一手好女紅勉勉強強將阿父拉扯大,一雙眼睛便是這樣生生熬壞的。

長大的阿父讀書不成,又不甘埋首田間,索性離家投軍,立下志向要當頂天立地的男兒。

彼時這大胤正是水深火熱之際。內有叛亂,外有蠻夷,阿父生有凌雲志,兼有好膽識,戰場之上屢立奇功,硬生生靠著自己的雙手打拚出一番事業。

彼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卻惹了皇城中的聖人忌憚,尋了藉口卸掉阿父兵權,阿父帶著姬妾兒女南下,當了越州刺史。

如今在越州已治理三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百姓無不歌功頌德。

父親並沒有等我的回答,反而問了另一個問題:「我兒,向氏三郎丰神俊雅,閨中少女無不愛之,雖有不妥,你又何故將他棄如敝履?」

的確如此。

越州雖然偏遠,但勝在廣闊,永原向氏也曾躋身《世家錄》的頭十位,這些年雖有落魄,但在外人看來卻也是門第高華,家中子弟芝蘭玉樹,滿門錦繡。而向氏三郎雖無意出仕,為人放縱輕狂,才情斐然,加之容色俊美,若非我阿母當年上京,同向氏娘子一見如故,互許婚姻,只怕也輪不到我去嫁他。

我道:「永原城、越州,乃至上京都以為向三郎乃是春閨夢裡人,在兒看來,他不過欺世盜名的偽君子吧了!」

父親不置一詞。

我道:「當年阿母同向氏夫人互許婚姻,定的是向氏子與孟氏女。可孟氏女並非兒一人,向三郎若是愛重阿靈,大可上門向阿父稟明緣由,阿父並非頑固不化,兒也並非痴心情愛之人,何愁不能成就好事。可他夜探香閨,意圖玷辱阿妹在先。攪擾兒及笄,辱孟氏名聲在後。此等人,扯著輕狂不羈的大旗,行的卻是無情無義的勾當。面上光風霽月,內里糟污不堪,此等小人,兒不齒之。」

父親這才看向我,看了許久,悠悠笑道:「你不像父親,也不像你母親,像你祖母。」

我低聲道:「若能類大母三分,便是兒的福氣。」

祖母將阿父一手拉扯大,等著阿父回家,為她掙來了誥命夫人。阿父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卻不是個好兒子,內院裡妻妾糟亂,偏我阿母沒手段,性子軟綿綿的,祖母被煩擾的身體越發地差,沒過幾年好日子便去了。

想到這裡,我又有些自嘲,阿父縱然不孝,可是子不言父過,如今我的行為,不也是不孝嗎?

父親問我:「你可知向氏三郎何故來訪,既無拜帖,又不曾知會父母,急匆匆要同你退婚?」

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向氏近年來雖有落魄,祖宗基業卻還在,何故向柯會做出如此失禮之事?

「請阿父賜教。」

父親將從袖中取出一封帛書,我見那帛書鑲嵌金玉,質地明黃,卻不知自己該不該跪。這是聖人的旨意,本該放在家中請出香案日日供奉,為何會被阿父如此揣在身上?

父親道:「只我父女,不必跪了。」

雪已經停了,我借著雪地的光一字一字看得很是費力,只是看完了,卻覺得心涼。

那聖旨上,御筆硃批,命我孟氏女,和親柔然。

父親聲音淡漠,並不因聖旨的話動怒:「柔然遞了國書入朝,令大胤俯首稱臣,年年上供,另點了名要孟氏女和親。」

我的牙齒咬得幾乎出血。

父親是武將,以戰爭起家,卻柔然七百里,復大胤十五城。可班師回朝,換來的是聖人猜忌,如今更是要他的女兒和親。柔然打的什麼心思,文武百官沒人知曉?可他們還是妥協了。為了那點功高震主的提防心思,寧可將殺敵有功的將領的女兒送給敵人凌辱,換來勉強的苟延殘喘,也不願意將軍權委託我父,去博得朝野的太平。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難道這滿朝文武,難道這龍椅上的聖人,竟都是軟骨頭嗎?

父親道:「你同向氏有婚約,這樁和親勢必落在靈兒身上。恐怕那向三郎打的主意便是同你退親,如此一來,你是長姐,可擔和親之責,靈兒便可免於禍患。」

我冷笑:「白日我打得輕了。」

父親問我:「若是你去和親,該當如何?」

我沉默下來,細細揣摩父親的意思。

我是阿父嫡長女,家中兄弟姊妹眾多,唯獨我和阿兄是由阿父親自教導的。後阿母遇難亡故,我帶著胞弟逃難千里尋到阿父,阿父更是令我飲食起居都在他院中,親自教我弓馬,詢問我功課。如此偏愛,他必定是不願送我和親的。

只是,阿父詢問的緣由又是什麼呢?

阿父願意聽到什麼樣的回答呢?

風聲起了,我道:「若兒和親,僥倖存活,至多五年,柔然便有了一位漢人的王太后。」

父親大笑:「到底是我兒,永不會囿於眼下。只是阿父問你,若阿父不願送你和親,該如何解開眼下的困境?」

我思索片刻,道:「兒有三策!」

「講。」

「若是下策,便請阿父立刻為兒定親,或尋人替嫁,或令靈兒和親。」

「若是中策,便請阿父入朝辯論,依仗僅剩的兵權和聲望裹挾聖人。」

「若是上策——」

父親目光炯炯:「上策何解?」

我在方才的席上吃了兩杯酒,一定是醉了。

或者是瘋了。

我俯身下拜,血液在沸騰,我聽著自己說:「若是上策,便請主君反了。」

4.

我跪得膝蓋生疼,縱使身上穿得暖和,卻也擋不住無縫不入的北風,連骨頭都凍住了,可血液卻還是滾燙的。

我父大笑,親自扶我起來。

父親征戰沙場時我尚未出生,可此時我卻看到了那個蓋世英豪。

他說:「那便反了!」

次月,天使攜聖旨而來,封我為郡主,令我和親柔然。

我父大怒,以其假傳聖旨為由斬首,祭我孟家軍大旗,我隨父再登城樓,身著戎裝,英武不輸男兒。

他指著城外駐紮的三千將士,道:「人謂之王師,吾謂之佞臣。」

那天使的頭顱掛在城牆之上,為首的主將惱怒萬分,卻畏懼永原城兵強馬壯,城牆高聳,好言相勸:「侯爺,您如此藐視皇威,是誅九族的大罪。」

我站在城牆上,如男子一般揖禮:「鄭將軍,昔日戰柔然,你同我父尚有同袍之澤。今日陛下受奸人蒙蔽,朝有奸人;強令我出關和親,兼有國恥。將軍任由奸人蒙蔽聖聽禍亂朝政,此乃不忠;用你保家衛國的本領,帶著你的士兵去威逼你的同袍將女兒送到柔然任人侮辱,此乃不義。阿父在家中常對我兄弟言說當年之事,每每聽到便覺熱血沸騰,更是十分欽慕將軍德行高尚,今日方知,將軍不過如此,乃是阿父識人不清,錯認忠奸。」

鄭將軍似乎頗為惱怒,吼出的聲音都帶著顫:「我與你父乃是同袍,你父未曾開口,你這小兒卻敢越俎代庖?」

我道:「阿父乃是世間英豪,將軍這不忠不義之人豈配同阿父對話?」

鄭將軍大約是十分生氣的,只是嘴硬道:「於你一人換社稷安寧,某雖不義,你可曾有忠?」

我只笑道:「於我一人換社稷安寧,自然划算,只是不知將軍是否讀過《六國論》?卻又不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此句何解?」

鄭將軍被我說得以手掩面,想是無顏面對我父。

只是我父女二人不肯出城,又有天使的頭顱掛在牆上,雖然打的是「清君側」的名號,可誰都知道:孟家,反了!

既如此,那便如此!

獵獵風聲,我只聽父親爽朗而笑:「吾兒,怕否?」

我握緊手中的弓,聲音鏗鏘有力:「兒不曾畏懼,以女子之身直面此等盛景,雖死無憾。」

父親道:「為父同我兒打個賭,便賭這眼下的困境。」

我問:「可有彩頭?」

父親:「若你贏了,阿父送你一件禮物。」

「若兒輸了?」

父親笑:「你不可能輸。」

我不可能輸。

我的目光瞄準了那城下的主將,他是我父昔日戰柔然的同袍,是千軍萬馬中拼殺出的將才,是我父八拜之交的好友,是逢年過節送來節禮的叔父,是與我父把酒話當年的知己。

但也是他力主送我和親,是辱我國門的劊子手。

我鬆開了弓弦。

破空之聲在風中消弭,那身軀倒下時面上仍帶著錯愕,黑暗襲來,他的耳中聽得了最後一句話。

「將軍,汝妻子父母,吾養之。」

5.

世人皆知,博遠侯昔日惹聖人忌憚,兼有小人挑撥,最終解下兵權,外放為官。聖人格外開恩,恩賞保留八百府兵。

若是要威逼孟氏女和親,三千軍士足矣。

可無人知曉,越州地域廣闊,父親初來乍到,面對廢弛的軍隊、層出不窮的反賊、民不聊生的城池,是用了如何的鐵血手腕才將越州治理成如今的模樣。

更無人探究,那些反賊被擒後,究竟去了何方。

鄭將軍被我一箭射殺,餘下的將士亂作一團,可他到底是有幾分本事的,想必早已作了安排。他死後,他的副將立刻頂替了主將的位置,下令攻城。

父親感嘆:「到底是伯先,真真切切有幾分才幹,手下的將士倒有些不同凡響。」

伯先,是鄭將軍的字。

我無力去分辨父親的話,只被這拼殺的場景刺激得頭皮發麻,熱血沸騰,只恨不得能親身而去廝殺一場。

父親瞥我一眼,對扈從道:「取我的槍來。」

扈從片刻便回,父親將長槍扔給我,道:「這便是我要送你的禮物。」

我對著父親行了個軍禮,父親對我說:「拿上它,出城,若是贏不了,也不必回來。」

我下了城樓,跨馬出城。

副將是一個面容堅毅的人,我不認識他,卻知道他有本事。

若非沒有本事,也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迅速反應過來,接替了主將的位子。

我對他一禮,道:「將軍,小侄無禮,今日冒犯,還望將軍海涵。」

他搖頭,道:「各為其主,何談冒犯。女郎請!」

我應聲而上。

槍為百兵之主,今日雖新到我手中,卻猶如相伴多年,極為順手。

那副將甚有本事,與我戰了幾個回合,互有勝負,我沉著地坐在馬上,馬兒打了個響鼻,他冷靜地望著我。

「你和我見過的女郎都不同。

「好孩兒,今日,我來教你如何與人戰。」

我的槍法是我父親所授,眼前的人有能力、有戰功,有與人對戰的經驗,可是幾個回合後,他被我一槍挑落馬下。

他的面容一如已死主將的錯愕,可是沒有機會去問為什麼,我將他的頭顱高高挑起,士兵們終於畏怯了。

主將死了,副將死了,再無統領之人,士氣一再跌落,終於有人丟下了手中的兵器,四散奔逃。

今日之戰,我勝。

夕陽西下,天地之間,我橫槍立馬,回身看向城樓。

父親站在那裡,我看不清他的臉,卻知道,他是讚許我的。

隨我出來的士兵看向我的目光再無審視和懷疑,副將下馬單膝而跪,扈從下馬單膝而跪,千百人單膝而跪。

我握緊手中長槍。

今日過後,孟氏女孟玉,將是亂臣賊子,千古罪人,紅顏禍水,禍國妖孽。

可孟氏女孟玉,也會是開國功臣,巾幗英雄,女中豪傑,世間英豪。

孟玉,終將揚名天下。

6.

大胤弘佑三年春,博遠侯抗旨,朝野皆驚。

消息傳入國都永安城已是在一月之後,當聖人知曉那日,柔然使者盡數被誅殺在驛館中。

無人知曉是誰動的手,朝廷視柔然如父,若非祖宗規矩,只怕這些使臣皇宮也住得。如今使臣已死,聖人躲入內幃,沉迷於丹藥和美色,朝中大臣分為幾派勢力,扯皮拉鋸,爭權奪利,求自家富貴,求子孫平安,求千秋萬代祭祀延綿。

在消息傳遞入國都的一月內,我孟家軍勢如破竹,連克五城。

朝廷安寧太久了。

朝中的貴人知道該如何奢靡享樂,知道夜夜笙歌,知道五陵年少爭纏頭,知道台城六代競豪華。

富貴鄉泡軟了貴人的骨頭,溫柔冢磨平了胤朝文武的血性。想做官,花錢;打死人了,花錢;就連敵人兵臨城下,也要花錢。

對柔然是這樣,對父親是這樣。

繁重的稅賦讓百姓走投無路,有的餓死田間,有的揭竿而起。

我曾見過餓殍浮野,我曾見過柔然驅策邊民如牛羊,我曾見過賣妻賣子稱是好歸宿,我也曾餓過三天三夜。

我市儈,我愛錢,所以我不要帶著嫁妝和邊境十五城去和親。

我的父親也市儈,也愛錢。朝廷慌亂中派來的天使申飭他亂臣賊子,被他當場斬殺。而接下來的天使帶著十二分的恭謹,和三十箱珍寶,恭敬地請父親原諒,陛下願意收回令他嫡長女和親的旨意,起復他入朝,只要他退兵。

父親面北而拜,收下了珍寶,卻又在下個月,命令對下一座城池發起了進攻。

「佞臣一日不除,臣一日不退。」

我看著躁動的人群,難得有些茫然。

世間為何會有軍隊如此容易對付?世間為何會有士兵還未開打便臨陣脫逃?世間為何會有百姓看到軍漢戰戰兢兢?世間為何會有城池如此軍紀廢弛?

一路行來,世人多稱頌我用兵如神,可我知曉,最大的敵人不是朝廷,而是那些起義軍。

父親問我可曾怕了,我道可怕的不是殺戮,而是朝中的惡鬼。

攻打朝廷的城池,只需要幾日,可收復起義的勢力,卻需要幾年。

我從不小看百姓的力量,是以每當打下一座城池,便會經營好這塊地方,接收官署,清點財物,統計人口,穩定民心,清查冤案,短短三年,竟也有了孟家承自天命的傳聞。

在我孟家治下,軍紀嚴明,百姓和樂,賦稅從簡。而在朝廷治下,貪贓枉法,屍橫遍野,民不聊生。

我轉身回了營帳,對著父親拜下,帳中尊位還有我的恩師——梅元白。他是當世大賢,我滿周歲之日出山,為我起名,傳我課業,教導我縱橫捭闔,軍事韜略。在我十二歲歸家後更是勸說我父將我養在身邊,免遭後院禍亂。

他在當世素有聲名,天下人皆尊稱「梅公」。

我又對恩師執弟子禮,恭謹而拜,直至他准許才肯入座。

梅公將一封帛書遞給我,示意我看完。

我細細讀完,心中一片冰涼。

柔然大舉犯邊。

就在這一河之隔,即將入京的關口,柔然犯邊了。

昔日父親在城中的內應殺掉了柔然使臣,為的就是路遠難行,瞞得柔然錯以為朝中還未談妥,暫且觀望,以免腹背受敵。待到柔然知曉大胤內亂之時,中郎將許信之已到達邊境,穩坐中軍帳。而柔然邊境除了孟家軍的勢力,還有自立的風陽王薛重山,雙方雖有摩擦,卻也不可能看著柔然大肆劫掠。如此,可保邊境不生動亂,父親自可安心坐鎮前方。

許信之是我父親門生,善於征戰,又懂得藏拙。大胤同柔然和談之時,為免生亂,聖人一道聖旨將許信之召回。後我孟家清君側,他秘密離開都城回到了邊境,雖立場不明,卻也保得柔然無犯。許信之此人,斷不可能投降,於是我便問二位尊長:「薛重山降了?」

父親面沉如水,梅公道:「薛重山知孟氏志在天下,也知必有一戰。若真叫孟氏問鼎,他便是亂臣賊子,何如同柔然密謀,倒也有逐鹿天下之可能。」

我思索半晌,將自己的疑問拋出:「臣不明,許將軍直面二敵,雖有蓋世之才,卻也難過,不知聖人該如何決斷?」

父親冷哼道:「如何決斷?我兒不妨再看,這是為父命人截獲的聖旨。」

我接過那明黃帛書,卻見滿紙申飭言論,命令許信之即刻班師回朝,清剿我孟家亂賊。

我看得心涼,雖不是第一次見識到聖人的薄情狠毒,卻仍舊心灰意冷。

如此昏聵君主,安能綿延社稷?

父親問我:「吾兒欲如何去做?」

我將那聖旨放在案上,起身來到中央跪下,深深叩拜,言辭懇切:「還請主公調撥人馬,助許將軍一臂之力。」

父親道:「許信之為人姦猾,他雖出自我門下,不支持我的立場。打的就是牆頭草的主意,堅守邊疆,無論誰贏,他都是功臣。此等小人,我兒也要相助?」

我道:「許將軍是小人,卻不是佞臣。」

他雖牆頭草,雖不表態,雖不站隊,卻實打實的衛國護民,三年來邊境安穩,百姓不知少受了多少罪孽。他不居恩,孟家不能不報。

朝廷給不了的,孟家給。

朝廷救不了他,我救他。

7.

雍寧郡是拱衛京城的最後一道屏障。

郡守是個有本事的人,竟在無糧無人的情況下死守了三日之久。

他是個賢才,我自然要勸降:「郎君,大胤無道,昏君無道。君何苦將身家性命繫於沉舟,何不歸降,做一番大事業?」

郡守道:「某既食君之祿,便忠君之事,如今天命不憐,是某的命數,願誓死以報大胤。」

我對著扈從道:「攻城!」

雍寧郡終是失守了。

我登上城樓,郡守已自刎殉國。

就在此時,我的扈從來尋我,對我說,郡守的府邸門庭肅然,一家十三口,皆服毒自盡,面色平靜,從容而去。

我俯下身,將郡守的冠扶正,他生了一張溫雅的臉,若非生逢亂世,想必也該從容坐在窗前品茗讀書,他的妻子為他縫補衣物,而他的孩子從窗前探出頭,古靈精怪地要逃課業。

我不懂,皇帝敗行喪德,他又何苦將自己的命運交託在註定死去的昏聵世道?

我不懂這樣的人!

但我尊敬這樣的人!

我對扈從道:「好好安葬吧!」

雍寧郡已克,我並未留下處理瑣事,而是一馬當先前往永安城。

國都永安,三百年前,大胤李氏先祖在此開國。

三百年後,孟氏孟玉,親叩城門。

我縱馬而去,今已入秋,絲絲涼雨落在身上,我的血液在沸騰,滾燙的手緊緊握著父親贈我的赤炎槍。

城門大開,我看到了驚恐而四散奔逃的百姓,看到了畏懼而探頭探腦的世家子,看到了鮮血流淌在街道上,滲入泥土和石縫中。

我踏著屍山血海而來,去成就大事業。

極目遠眺,皇城中濃煙滾滾而來,忠誠的臣子被昏庸的皇帝貶謫流放,忠誠的侍衛也死在了敵人的刀下。

我命人封鎖宮門,清點人口,接收官署,清查稅賦和水利、農田等數字。

被士兵看管起來的宦官戰戰兢兢地告訴我,皇帝得知大勢已去,先是大肆屠戮自己的妃嬪子女,隨後著天子冕服,佩天子劍,大笑著往鳳凰台去了。

我看著鳳凰台的濃煙和火光,知曉皇帝自焚而死。

昔年商紂王自焚於鹿台,今日胤末帝自焚於鳳凰台。

紂王是史書上遺臭萬年的暴君,末帝是即將在史書上遺臭萬年的暴君。

不知千百年後,後人如何評說。此二人,誰更勝一籌呢?

我問那宦官:「鳳凰颱風景何如?」

宦官伏地曰:「白玉為階,凈水為泉,奇珍異獸,花草鮮妍,仙境不能及也!」

此等光景,焚之可惜!

8.

國都被攻下,孟氏的「清君側」名號自然也就不算數了。好在這些年來經營得當,一時間倒也沒什麼人出來反對。

末帝就像一個篩子,忠臣純臣都被他篩了出去,殺了、貶了、流放了,留下的皆是些溜須拍馬之輩。

我命人封鎖官署,清查積案,該殺的殺,該放的放。

只一人令我犯難。

大理寺卿馮清。

他簡直是官員中的一股清流。

剛正不阿,耿介傲岸,封鎖官署後他怒斥孟氏亂臣賊子,被投入獄中更是絕食明志,顯然是不肯與我同流合污的。

我細細品讀了他的案卷,遊走在大街小巷,聽到的都是讚美。他為了百姓反抗權貴,忤逆陛下,頂撞恩師。他的家中清寒簡素,他的族人和他背道而馳,他的孩子年少沉穩。

我到他的家中,看到他的夫人正在打理菜地,荊釵布裙,神色恬淡,而他的孩子已有十二歲,在旁邊高聲讀書。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夫人向我行來,對我行禮,恭敬地請我進門入座,隨後為我斟茶。

她道:「貴人到訪,容妾身收拾形容再來拜見。」

我道:「夫人不必。」

她卻帶著溫和的笑意下去了。

我抿一口茶水,茶葉十分粗陋,但打量滿室清寒,我懷疑這是他們能拿出來的僅有的茶葉了。

房子並不奢華,也不大,但勝在結實,是個遮風擋雨的住所。

再來的時候,她穿的仍是布衣,乾淨整齊,鬢髮上斜插著一支素銀釵,極為素樸,卻也雅致。

她對我行禮,道:「寒舍粗鄙,招待不周,請貴人見諒。」

我有些摸不准馮家的意思。

馮清絕食明志,耿介傲岸。可他的夫人卻對我禮遇招待,優雅從容。

是馮氏有意為之,還是置生死於度外呢?

馮氏夫人對我道:「貴人的來意妾身明了,只是恕難從命。主君愛國為民,便是妾身與犬子也是勸說不得的。」

我知曉馮郎君為人忠直,對馮氏夫人勸解並不抱期望,但我來此,見她對我禮遇,卻又不解:「既如此,夫人何必殷勤招待?」

夫人道:「主君十分欽慕何氏郡守為人,在貴人攻破雍寧郡時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夫君如此,妾身安敢不從命。只我家中唯獨母子二人,主君臨行前曾有言,道是孟氏雖為亂臣,卻非賊子,治下萬民無不康樂,若非王朝傾覆,山河破滅,他必引孟氏為上賓。如今主君已為國難下獄,妾身與犬子想必不能保全,對貴人殷勤招待,乃為貴人治民之舉,非為國事。」

我沉默,看向這簡陋庭院,起身欲走。馮氏夫人將我送至門口,我對她一禮,道:「夫人高義,請受玉一拜。」

夫人還禮。

我道:「今日離去後,我願去獄中拜訪先生。若得先生保全,便請馮氏為天下黎庶爭命;若不得,我必保你母子二人平安,將來公子若讀書有成,入朝有宰輔之資;若讀書不成,隱於鄉野,也可得三代太平。只望夫人與公子從此安寧康樂,莫負馮先生耿介家聲。」

夫人哽咽,眼中隱有淚光,以手拭淚,道:「妾身謹遵貴人之命。貴人乃天降之才,生逢亂世,創業有功,還望貴人他日登臨高位,且記黎庶困苦,應天命而佑萬民。」

我向她發誓:「此乃我志,永生不忘。」

我轉身離去。

9.

我去獄中見了馮先生。

他果真是令人稱頌的賢臣,端坐獄中,衣著乾淨,發冠齊整,雖身處囹圄,卻自有一番從容風貌。

看守的兵卒得了我的囑託,不敢對先生不敬,牢房是乾淨的,我進來時看到兵卒端著新做好的飯菜,見我來了,連忙行禮。

「先生還是不肯用飯嗎?」

兵卒回答:「是的,先生自入獄中,已有五日,水米未進。小人弟兄幾個每日都從酒樓買來新鮮的菜肴奉上,只是先生不肯動用,便只得撤下。」

我命人拿了一壺酒,進入了獄中。

馮清眼皮未睜,我也並不見怪。

兩隻酒杯,我擺在案上,恭敬跪坐,對他道:「馮先生,玉來此前曾去拜訪府上,同夫人和公子閒話片刻。」

馮清並不為所動。

我將酒杯斟滿,道:「我有一疑,能否請先生解惑?」

他沉默片刻,看向了我,問:「將軍乃是承天命之人,授業恩師更是當世大賢,不知如何能尋我解惑?」

我看他面色青白,這兩日,大約便是他的極限了。

我將酒水灌入喉中,這是從西市酒肆中打的酒,口感並不十分好,但行軍路難,物資緊缺,能喝到這樣的酒水已是難得,我又有什麼可挑剔的呢?

我問:「先胤朝文武百官皆是尸位素餐之輩,先生身處其中,更能知曉內情。玉不解,先生如此剛正耿介之人,又如何當得大理寺卿且未曾獲罪?」

朝廷腐朽糜爛,清醒的人是最該死的。

馮清大約沒想到我問的是這樣的問題,居然露出了笑容,只是笑容里也帶了勉強和無力:「聖人無道,群臣奸佞,他們總需要一個靶子,來安撫百姓,來統御民聲,好讓這黑暗天地,有一分亮光。」

可憐他雖明曉道理,卻也掙脫不得。

我若有所思:「他們恨毒了先生,卻也離不開先生,只因這滔滔民意,讓他們懼怕嗎?」

馮清:「正是。昔日我曾為了百姓,當街毆打仗勢欺人的世家子弟。世家要拿我問罪,是百姓將我護在身後。我離任後,百姓送來萬民傘。恩師令我入大理寺就職,百姓爭相歡慶,因著他們的日子要好過了,他們終於迎來了一位青天,他們不必在受人欺壓後求天無路,問地無門。百姓如此真情待我,我萬死不能相負。」

我在入城後曾四處行走。

瞎了眼的婆婆拉著我的手,說:「將軍,您將馮郎君放了吧,他是個好人。」

打鐵的鐵匠對我說:「若非馮郎君相助,小人的女兒便被世家子搶走,生死難料,將軍請將小人的命拿走,放了馮郎君吧!」

浣洗衣物的少女對我說:「將軍,若非馮郎君,奴便要被地痞無賴欺壓投河了,請將軍饒恕馮郎君吧!」

抱著孩子的寡婦對我說:「將軍,是馮郎君為我母子二人奪回了被霸占的家業,馮郎君是個好人啊!」

賣豆漿的老闆說:「將軍,當初我因收攤晚了,擋了世家的路,若非馮郎君,我就死在了世家馬下。」

我看到馮清訝然的神色,方知自己落了淚。我抬手拭淚,對馮清道:「先生既不願出仕為官,那便離開吧!」

見他不語,我道:「昔日我總不信朝中竟有先生一般的人物,今日見了方知世上還有光亮。如先生所言,玉雖是亂臣,卻非賊子,從前不願殺先生,現在不舍殺先生,既如此,先生應當離開,同妻子團聚。」

馮清微笑,對我道:「將軍高義,只是馮某不識抬舉,願與大胤共存亡。」

我站起身,質問他:「先生效忠的是大胤,還是萬民?」

馮清問我:「有何區別?」

我道:「何氏郡守效忠大胤,城破之日舉家殉國,從容赴死,未曾有怨懟之色,我敬之。先生欲以死報國,可卻又因我施仁政,約束軍紀,令夫人對我以禮相待,今日一番徹談,可見忠的是萬民。既如此,我孟氏掌天下,同他李氏掌天下有何分別?先生出仕為官,且看我孟氏是否有利萬民之舉措,也好過枉死獄中,徒留遺憾。」

馮清看向我,目光奇異:「某究竟有何用處,竟讓將軍如此待之?」

是的,父親座下能人賢才輩出,又何必執著於一個馮清呢?

我對他道:「先生,我也曾被欺壓過。」

10.

博遠侯嫡長女,乃是驚世駭俗的女子。

拜當世大賢為師,習弓馬刀槍之術,著男裝,好爭鬥,性狠毒。

阿父疼我二十年,可他曾指著我說虎狼心性。

阿兄疼我二十年,可他也與我分席而坐,不忍視之。

胞弟阿璠同我奔逃千里,可在歸家後遁入房中不願見我。

弟妹皆敬重我,可他們更畏懼我。

姨娘們更是不敢興風作浪。

我陰險、我狠毒,我身為長姊從不友愛弟妹,我五歲就能把妹妹推入湖中,我在學堂讀書時常滋事鬥毆。

我將那壺酒飲盡,將我的一路對著馮先生娓娓道來。

我即將二十歲了,往事不堪回首,壓在心中,沉甸甸的。眼前的人是個世間難得的賢明良才,他忠誠、他仁慧,他受人愛戴,他清白簡素。我本不該如此的。

酒意蒸騰,我問:「先生,何謂好人,何謂壞人?」

我十歲那年,家鄉雲川受了旱災和蝗災,從前我讀史書,但見災荒之年民不聊生,雖心有憐憫,卻也難以想像,現在看來,未嘗沒有「何不食肉糜」之感。

「歲大飢,人相食。」

那年月,阿母帶著我和阿弟在家中為過世的祖母守孝,朝廷的調令發了九道,阿父不得不前往越州就任。阿母點了姨娘和弟妹隨行,而我阿兄因著是嫡長子,自然也是要跟著去的。

家中唯獨我母子三人。

隨後便是大災。

百姓顆粒無收,草根樹皮被吃得乾淨,他們的喉嚨渴出了血,粗糙的皮膚乾裂出溝壑。人們將目光盯上了田壟上的黃土。那孩兒們,臉頰瘦削得皮包骨頭,肚腹卻腫得大大的,淒淒喚著阿父阿母,說兒好痛。可是沒有辦法,他的阿父阿母也是如此,枯瘦如骨架,乾涸如黃土,腹大如鼓,猙獰可怖。

偷偷溜出來的我用盡全身力氣奔逃回家,顫抖著聲音讓我阿母加高院牆,讓家僕加強戒備,讓人套車去尋我阿父。

災荒下不會有人,災荒下只會吃人。

可阿母厲聲斥責我,說我虎狼心性,說我自私自利,說我狠毒涼薄。

是啊,我是博遠侯的女兒,生來錦衣玉食,看不到百姓疾苦。既然我父親對我寄予厚望,我又怎麼能看著族人百姓餓死街頭不管呢?

我跪在廊下,哭著求我阿母,不要把糧食全部放出去救濟,知道我們有糧食的人會來搶奪;不要把家僕放出去安撫百姓,他們會知道府中空虛,僅有婦孺;不要親歷親為去賑濟災民,他們會知道夫人心性仁善,孟府會陷入危難。

阿母一把將我揮開,斥責我禽獸不如。

是啊,世人都是好的。城中稱讚孟氏夫人賢德良善,只要我們少吃一點,只要我們不靡費,只要我們派出足夠的人手,大家一起共渡難關,災荒會過去的。

她讓我和阿弟在街邊施粥,讓我看看那些吃不飽飯的人是什麼樣子。

我不覺得羞愧,只覺得恐懼。

那些人不是在看恩人,是在看食物。

孟家因我父親起家,自然富庶。

可再富庶,怎麼養得起全城的災民?

阿父派人來尋我們,被阿母拒絕。

阿母說:「孟家是雲川的孟家,我身為孟家婦,怎麼能放棄這裡的百姓呢?」

從那時起,我便知道,阿母註定會死。

她的善良是一種殘忍,她忽視了自己婦孺三人無力抵抗這個世道,她不懂得循序漸進的道理,被災民誇了兩句就飄飄然,不僅要給厚粥,還要給乾飯,糧食吃完了就給錢,當掉自己的首飾去換錢,去賑濟災民,去買糧食。

沒有阿父的大軍鎮壓,沒有阿父的鐵血手腕,沒有阿父的智慧才幹,她什麼也做不成。

那夜,孟氏的府邸被包圍,庫房被搶奪,我帶著阿弟藏在了水池裡的假山中,方才免去了被掠奪吃掉的命運。

我和阿弟躲了足足兩日,方才敢出來,去尋找我阿母。

阿母只剩了一口氣,囑託我去越州找我父親。

她讓我發誓,一定要照顧好阿弟。

我閉上眼睛,帶著阿弟走了,頭也不回。

那被寵壞的小胖子掙扎著、嘶吼著,要帶著阿母走,我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巴掌。

我和阿弟周歲那日,天邊雲霞燦爛,有算師遠道而來,討了一杯酒水。

他指著我說:「此女非凡人也。」

他一定想不到,在我成就一番大事業前,會差點因為高燒被人撿走烹了。

我們不敢表露身份,不敢和人交談,沿途都在打仗,災荒餓死了人,沒餓死的或揭竿而起,或落草為寇。

我終究也只有十歲,阿母囑託我照顧好阿弟,我無力去做,勉強維持著不餓死已是極限。

我被人騙過,被人打過,被人拐賣過。

我混在乞丐里,運氣好的時候能討來一天的飯食,弟弟在一旁狼吞虎咽,我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默寫《史記》。

弟弟被人販子拐走,我假借賣身葬父的名號將自己賣掉,百般討好,將人販子灌醉,砸斷了他的手腳。再回首,我阿弟後退一步,滿眼的恐懼。

走在山間,不知何時會躥出一隻老虎,將我姐弟二人吞入腹中,我命阿弟背誦《詩經》,告訴他還有一個月就到了。

夜間守夜,我時常默念著《孟子》中的一段話。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三個月的路程,我和阿弟走了足足兩年。

我見識到山河廣闊,見識到人世繁華,見識到流離失所,見識到饑饉戰亂。

撿走我的人顫抖著手給了自己一巴掌,痛哭流涕:「對不住了,娃娃,俺太餓了。」可是水沒燒開,他就死在了鍋旁。

路邊乞討的小女孩將自己的饃饃掰了一半給我,悄悄地說:「我知道臨街有人牙子,等會我帶你去找你弟弟。」

錦衣玉食的富家少爺看著惡犬傷人,哈哈大笑:「賤民安敢同我愛犬爭食?」

那抱著孩子的婦人一頭撞死在了衙門口,腦滿腸肥的老爺面露嫌惡:「當真是晦氣!」

我失了邏輯,講得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後語。馮清沉默,待我說完,竟是淚滿衣襟。

酒喝完了,我起身道:「明日先生就走吧!我會重開大理寺,審理積案,若先生有意,還請先生助我;若先生無意,夫人和公子在等您歸家。玉無禮,還請恕罪。」

我轉身離去,許久,牢中傳來壓抑的哭聲。

11.

次日,我命人開了大理寺,身旁的扈從著黑甲,敲響了衙門口的登聞鼓。

我對圍觀的百姓說,若有冤情,可擊鼓鳴冤。百姓只是圍觀,低垂著頭,似是不敢抬頭見我。

「馮郎君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群恰似熱油鍋里潑入熱水,剎那便沸騰了。

馮氏郎君馮清身著大理寺卿的官服,冠戴得極正,緩步而來,君子端方。

他是清廉官人,是赤忱書生,是百姓心中的青天。

馮清站定,對百姓端正一禮,不須說什麼,只要他站在那裡,便是民心所向。

馮清是好官,可無人相信我身旁的黑甲軍是好官,也無人信我是好官。更有些酸腐文人厲聲斥責馮清改弦易轍,朝秦暮楚。

無需我動手,百姓們自將那文人打得頭破血流,掩面而去。他們見我對此不制止,大約是有了兩分底氣,雖不敢搭話,但竊竊私語的聲音卻更大了。

第一日,無人敢應。

第二日,有孤女狀告東街惡霸謀奪家產,強迫為妾。

第三日,街邊賣花郎狀告相府家奴鬧市縱馬,夥同主家草菅人命。

待到第四日,門庭若市。

大理寺府衙大開十日,有冤者皆可擊鼓鳴冤。衙門口代寫狀紙的攤子排了很長的隊伍,我麾下的軍隊守在旁邊,若是冤情屬實,便協助衙役前去辦案。惡霸蠻匪自不必說,便是世家大族,士兵照去索人見官。

京中的世家自是不忿,只可惜他們空有財富和爵位,卻不及我手下精兵強將,養的門客撰寫的檄文浩浩蕩蕩發了數十篇,我不為所動,照做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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