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史:孟玉完整後續

2025-08-17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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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是第十日,有人狀告我麾下將士掠奪財物,強搶民女。

馮清不敢耽誤,幾經查證,確認屬實,問我該如何做。

我問他:「依照律法,該如何判定?」

馮清:「打三十杖,流三千里。」

我笑:「先生,按照軍法,可是要亂棍打死的。」

我命人將那欺男霸女的惡人拿來,身縛枷鎖,問他:「可知罪?」

那人被按在地上,猶自不服:「將軍如此對待我等,不怕我等心寒嗎?」

旁的士兵也為他求情。

「是啊,將軍,他知錯了。」

「我等打了這麼多年的仗,可曾有負將軍,今日不過一小娘子,將軍恁的刻薄。」

「他掠奪了多少財物,俺們弟兄湊錢給賠上。」

「那小娘子家貧,便予他做個新婦,也不算辱沒了。」

我冷笑,搶過扈從手中軍棍,狠狠砸在那人的肩頭,痛呼聲立刻便起,我道:「你自是天生地養無父無母,難道其他人都沒個血緣親戚?若是你們的父親被人殺死,母親被人侮辱,妹妹被人搶走,財物被人掠奪,只因那人是軍漢,只因那人跟著的將軍帶著他們立下了功勞,便可肆無忌憚,目無王法,你們心中作何感想?

「你們未曾負我,我可曾負你們?餉銀可曾拖欠?過冬的棉衣,營中的伙食,逢年過節的賞賜可曾虧待?你們隨我立下潑天功勞,日後封妻蔭子,可會想起你們將軍一二提點之情?」

地上的人仍在痛呼不止,其他人則是以手掩面,羞愧非常。

我冷冷地說:「其他人如何想的,我管不到,你既然犯了律法,那便按照律法處置,之後我軍中自有刑罰。」

馮清問:「將軍以為,如何判定為好?」

我道:「律法與我軍規相撞,今日郎君便依從我軍規,免了他流放。先依照律法,打他三十杖,隨後用軍棍。」

衙內衙外鴉雀無聲,我道:「打死為止。」

我拂袖而去,身後傳來聲聲痛呼,我命人取出財物,補償給受辱的那家人。

馮清疾步行來,我停住腳步,但見他對我一禮,道:「天命垂憐,得遇明主,將軍且受清一拜。」

我坦然受之。

12.

父親入城那日,凈水潑街,黃土墊路,百姓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我身著玄甲,腰佩寶劍,親自為父親牽馬而行。今朝立下大功勞,我正滿心自得,忽聽一陣癲狂笑聲,聲音悽厲,分外刺耳。我直視前方,卻是幾個書生,鬢髮散亂,幾欲瘋癲。

「哈哈哈哈哈世事殊異,人心不古啊!」

「亂臣賊子成了王師,大胤正統成了階下囚!」

「奸人賊人,你倒行逆施,犯上作亂,且看這天如何收你!」

父親高居馬上,英姿雄發,道:「孤不怕。」

「孤且問諸君,可曾見這世道昏暗,可曾見萬民流散,可曾見人命卑賤如泥土,蠻夷驅之如牛羊?先末帝對外唯唯諾諾卑躬屈膝,可是明君?對內橫徵暴斂沉迷丹藥美色,可是明君?孤承自天命,盪掃蠻匪,清除苛稅,將立盛世之景,安萬世基業,君以何見怪?」

那書生被駁斥得面色青白,父親冷哼:「國之蟊賊,還不退下?」

麾下謀士賢才皆下拜,高呼天賜明主。

次月,父親於太極殿登基為帝,國號為梁,改元景明。

當晚,父親於建章宮設宴款待群臣,席間觥籌交錯,其樂融融。

酒過三巡,父親忽地喚我:「阿玉,到阿父身旁來。」

我心中不解,卻也近前去,阿兄為我騰了個位子,我乖巧坐下,道:「阿父,兒在此。」

父親大約是喝醉了,指著我道:「孟玉,朕之愛女,天賜吾家麒麟兒。」

不知說到什麼,他的語氣有些落寞:「恨汝不為男子,吾不得立。」

我的心臟怦怦直跳,不敢去看阿兄的面色,群臣一片靜寂,卻不知是誰起了頭,隨後群臣跪拜,山呼殿下。

我望著台下跪拜的群臣,心神卻一片恍惚。

我是女子,是將軍,是功臣,是父親的麒麟兒,是群臣心口嘆服的殿下。

我是被父母斥罵虎狼心性的女童。

我是自私自利、禽獸不如的紈絝子弟。

我是被人撿走險些烹吃的流浪兒。

我是沿街乞討賣身葬父的小乞丐。

我是立下驚天功業的女將軍。

我是陛下和群臣交口稱讚的殿下。

眼前的景象在我面前陸離成了扭曲的色彩,直到闖入殿中的使者倉皇跪地,方喚回我的神志。

「陛下,柔然業已攻破燕山關。」

殿內一片靜寂。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陛下,臣請戰!」

13.

臨行前,我去父親殿中拜別。

這不是我第一次告別他,卻是我第一次去奔赴這樣的戰場。

五年來,我大大小小打過無數戰役,心中卻絲毫不曾慌亂,因為我的父親就在我身後看著我。

可這一次,再無人可以做我的依靠。

父親看了我許久,只留下一聲嘆息,對我說:「去吧!」

大軍開拔之日,我坐在馬上,忍不住回頭,我的父親著天子冕服,隔得很遠,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不知道,這一面,會是我一生中僅有的父女溫寧。

命運恰似車輪一般滾滾向前,推著人行走,半點偏離不得。余後數十年,當再回想起父親,卻是那夜殿中高高在上的天子,對我露出不多的憐憫和僅剩的溫情。

當我還是博遠侯女時,家中父母俱全,兄弟康樂,姊妹和睦,坐在堂中,鍋子咕嚕嚕地煮著菜和肉,雪花如鵝毛飄落在院中,青石板上一片白。沉默蒼白的阿弟捧著碗吃菜,兄長雍容高雅,卻親自為我簪上一朵絨花,靈兒給琨弟念《弟子規》,而我阿母正為祖母繡著抹額。

我加快行軍速度,趕赴邊關,去救我失陷敵手的子民。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

許信之沒想到來的是我,邊關簡陋,他為我斟了一杯酒水。酒水粗陋,我混著沙礫咽下。

他大笑:「到底是侯爺,當真捨得。」

我道:「該稱陛下了。」

許信之道:「胤末帝封你為郡主,命你和親柔然。你不願意,便舉了反旗。如今柔然想要娶公主,用十五座城池換你。」

那十五座城池,是我父親曾經收復的城池。後末帝解除父親的軍權,那十五城又被奪了回去。

我笑:「他們不要想著娶公主了,但那十五城,我要。」

許信之敬我一杯:「臣,恭祝殿下旗開得勝。」

邊關的生活很苦。

即將入冬,柔然加緊了劫掠的步子,我巡視城寨,聽著遠處邊民傳來的哭喊,心如滴血。

士兵們日日問我何時能復那城池,我不答。

還不到時候。

我帶來了三萬將士和糧草,足夠撐住三個月,打的是以逸待勞,拖垮柔然的主意。

柔然幾次發動奇襲,都被我一一化解。許信之看我的眼神也從懷疑鄙薄到心悅誠服。

直至次年一月,我出其不意發動進攻,擊潰了柔然主力,主將攜其殘部向後撤去,半月間,我收復被柔然奪去的十五城。

14.

只是柔然到底是威脅了大胤近百年的存在,雖有君主無道的原因,但其底蘊實力卻不可小覷。

我大梁十五城,被柔然搜刮幾次,早已不剩什麼。這次雖然我一場奇襲令他們損失慘重,可終究實力雄厚,很快便重整旗鼓,拿出了十萬軍來壓我邊境。

柔然,多騎兵,性悍勇,背靠絲綢之路,優勢極大。

而我,我巡視著城樓,看著那駐守的小兵早已餓得面色青白。

第二批糧草遲遲不到,我幾次三番派人催促,卻始終沒有效果。

軍中的伙食從一日三餐改為了一日一餐,定量也越發減少。已是開春,我命人開荒種植,進山打獵,四處遊說富庶人家捐糧,可終究杯水車薪,難以應付眼下困境。

回到營帳,阿蠻為我擺開飯食,不過兩個粗糧饃饃並一碗稀粥。

我冷了臉,命阿蠻把飯食撤下,去給前日守城受傷的兵卒。

阿蠻一張圓臉已經餓得兩頰凹陷下去,哭道:「女郎,您已經兩日未曾好好吃飯,日日都是涼水稀粥,您再不吃東西,可就撐不過去了。」

我拭乾她的眼淚,說:「莫怕,我是承天命之人,定會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你也堅持堅持,京中還有大富貴等著我們呢!」

阿蠻哭著將飯食撤了下去。

深夜,我登上城樓,看著柔然軍帳歡聲笑語,酒肉香氣傳來,我苦苦思索著破敵之策。

本是我以逸待勞拖著柔然,卻不知柔然又從哪裡運來的糧草,竟如此充裕,攻守之勢異也。

第二日,柔然又發起了進攻。

我從容指揮殺敵,心中卻不可避免地悲切起來。

莫非當真天欲亡我?

城內糧草只夠堅持三天了。

士兵們餓得面色青白,有的身體都開始浮腫了。

這樣的兵卒,如何能抵抗外敵?

柔然雖被殺退,可我方也損失慘重。

我帶來的三萬大軍,如今只剩一萬餘人。

我靠著城牆坐下,將匕首用火烤了,剜出插入小腿的箭矢。血腥至極,可我面不改色。

身旁的一個小卒問我:「將軍,不疼嗎?」

我對他說:「一點都不疼。」

那小卒很年輕,和我四弟差不多大,他問我:「將軍,弟兄們都說您是帝女,為什麼不在皇城享福,要到這裡來受罪啊?」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很燙,我說:「因為這裡的百姓被柔然欺負,大胤不管他們,大梁要管,我阿父讓我來救他們。」

小卒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亮晶晶的:「將軍是好將軍,比那些狗官都好。」

他說:「將軍,我們是不是贏了,就不用打仗了?」

我說:「對,不用打仗了。你要是想去念書我送你念書,想種地我給你買好幾十畝的地,想做生意我給你本金,想做官我帶你做官,也讓你爺娘高興,當老太爺老太君。」

小卒說:「將軍,我爺娘都死了,餓死的。」

小卒說:「將軍,我想回家種地,再娶個媳婦,生了娃娃讓他跟著將軍。」

小卒說:「將軍,我們快贏了。」

他的聲音飽含著希冀,快樂而充滿嚮往。他的將軍將會帶他們打贏,他可以回家,用攢下的俸祿買上幾畝地,蓋好房子,買幾頭牛,娶個賢惠的媳婦。他的聲音在風中逐漸微弱,直至消失不見。

是夜,北風吹來黃沙,傳來柔然的歌舞。

我命人把小卒的屍體拉下去,抹了一把臉,滿手的水澤泥痕。

15.

三日後,糧草耗盡,我已心如死灰,並不做期待,命人收拾弓馬,整理戎裝,午後出門,便做最後的決戰。

誰都知道,這一去,我們便回不來了。

我命有家的人寫了家書,已經做好了決一死戰的準備。

可就在此時,馬蹄聲起,震得大地在顫動。

斥候連滾帶爬地跑進了軍營,顫抖著聲音說:「將軍,糧食到了,好多糧食,將軍,好多糧食。」

我大驚,出門去看,軍營前是一車又一車的糧草,綿延至遠方,看不到盡頭。

為首的是一個圓胖結實的男子,曬得很黑,穿著絲綢,對我笑出了一口白牙:「小師妹,師兄救你來了。」

他是我恩師梅公的長子——梅執風。

梅家詩書濟世,耕讀傳家,梅公是當世大儒,更是清寒簡素,安貧樂道。可他長子梅執風,枉費了清雅的名字,偏偏愛好奢靡享受,喜行商賈之事,最惡讀書。梅公硬生生抽斷了三根荊條,也未能讓他改變主意。後更是不辭而別,離家經商,若非我勸阻,梅公險些要將他除名家族。

我自然要勸阻,梅執風當年心中苦悶,時常找我傾訴,後我給他出主意讓他離家,又借給他路費和本金。時隔多年,我在外征戰,甚少關注他的消息,卻不想如今死到臨頭,卻是他來救我。

梅執風指揮人分放糧草,我和他則在主帳中閒話多年經歷。

梅執風告訴我,他往西北行商,卻見軍隊護送車車糧草,天寒欲雨,可糧草絲毫不見遮擋,行軍速度也甚是緩慢,便知其中有詐。他雖不在朝中,卻有個桃李滿天下的父親,差人往京城打聽消息,得知我派過去催問糧草的人悉數被扣住,奏摺留中不發。梅公已經上疏責問,他則散盡家財為我購置糧草,救我於水火。

我心中凜然,向著梅執風一禮,道:「師兄恩德,玉永生不忘。」

梅執風笑得市儈:「這倒不必,只盼著你這秦國公主能罩著我等,日後行商也討個方便。」

父親登基第十日,追封我阿母為德明皇后,封繼母蕭氏為皇后,阿兄為太子,我則受封秦國公主,食邑三千。只我那時已奔波在路上,沒有回京接受冊封。

師兄有著商人的市儈卻也有著商人的精明。

我是今上嫡長女,立下無數功勞,又在抵禦外侮,誰敢壓我的糧草?

幕後的人,要麼,是他查不到。

要麼,是他不敢說。

我不敢去想,只對師兄承諾,我在一日,必保他一日。

師兄放下心來,又來同我玩笑:「這次我同你回京,若是遇到我家大人,還望殿下能救我一救。」

我笑:「這是自然,你如今散盡家財,卻也是為國為民。待我稟報陛下,必定封你做皇商,說不得還得封你個爵位。」

師兄大笑,轉瞬又是茫然:「只是這關不好過啊!」

我也沉默,隨後起身:「師兄且坐,我去巡營。」

16.

我軍既得糧草,形勢瞬間逆轉。

將士們吃飽喝足,一掃萎靡之態,我和許信之幾經推演,研製出克敵之術,兵分兩路,為的便是雪恥建功。

柔然不知我如今糧草豐足,幾次三番命人前來挑釁,許信之皆按兵不動。趁著柔然放鬆警惕之時,派小股隊伍騷擾其軍隊。

柔然大喜,只以為我軍走投無路,方要背水一戰,立刻便安排精銳攻城。

許信之到底是我父親的學生,一舉一動頗有大將風範,雖蓄意收力延長時間,卻也讓對方損失慘重。待柔然主將覺出不對的時候,我已經率軍直搗柔然王庭,俘虜其可汗大妃並一眾宗室。

柔然主帥當機立斷放棄燕山關率軍回防,卻被許信之一把火將糧草燒了個乾淨。

我領著輕騎追了他八個日夜,硬生生將他打得走投無路。

柔然不可能給他助力,軍中的糧草也被燒毀,那主帥自知無力回天,仰天長嘯,倒有些西楚霸王烏江自刎的決然。

我的戰車上縛著柔然的宗室,那驃勇漢子騎在馬上,目眥欲裂。

攻人先攻心,許信之滿腹黑水,卻都用在了這裡。

他指著我笑得癲狂:「黃口小兒,俺敬重你父是個英雄,卻沒想到輸給了你。」

若是旁人,我定是要勸上一勸的,只是此人,犯我關門,辱我國體,奪我子民,我不願饒他。

像是看出了我的意思,那人笑道:「今朝俺家大汗大妃都被你俘了,系在戰車上驅策如牛羊,俺不願受這個鳥氣,便同你這小兒一戰,倒要看你個女娃也能贏我?」

我微笑對那可汗說:「大汗,也不知是我能贏,還是你的將軍能贏呢?」

那可汗咬著牙,一言不發。

有些骨氣。

我策馬上前,手中的是阿父贈我的赤炎槍。

那人面有懷念之色:「俺見過這槍,它曾取了俺將軍的腦袋。」

我道:「若是它取了你的腦袋,也算是個好歸宿。」

他面目猙獰:「來啊!」

我一槍橫掃,他險險避過,手中長刀與我長槍相接,震得我虎口發麻。

卻也激起了我的戰意。

許信之和梅執風對坐嗑瓜子,許信之問:「你猜誰贏?」

梅執風:「我家小師妹。」

許信之:「那人是個老將,比殿下多打了二三十年的仗。」

梅執風:「我家師妹見識過的魑魅魍魎海了去了,十四歲同太子對戰就能把他掃落馬下。」

許信之:「難怪啊!」

那將軍果真是條漢子,知曉自己走投無路,打的是和我同歸於盡的主意,只我經過多年軍旅歷練,自也不是什麼好相與之輩,纏鬥十數個回合,居然也不分上下。

梅執風向著那些柔然人丟了一把瓜子,說:「師妹,快打完回來吧,為兄給你接風洗塵。」

我瞅准空隙,繞過護心鏡和鎖子甲,一槍直取咽喉,只聽得咯咯聲響,我將他的頭顱高高挑起,大聲道:「歸降者活,反抗者斬。」

柔然人無不棄甲。

我微笑著鬆了手,看到許信之倉皇的臉,順手一摸,腰間一片濕潤。

哦,流血了啊!

17.

當我醒來,看到的是哭紅了眼的阿蠻。

我問她:「我睡了多久?」

阿蠻哭道:「三日了。白先生說您要是再不醒,就可以準備後事了。」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看來人造孽多了,閻王也是不收的。

阿蠻喚了白先生進來,為我診脈。

白先生是我的隨行醫官,父母妻兒俱亡於兵亂,被我救下後便一心一意跟著我打仗,如今帶了幾個徒弟,軍中大小傷情都是他和徒弟在管。

白先生看了我的傷勢,嘆息道:「殿下,前幾日那箭矢留下的傷你未曾好好將養,如今又中了那賊人一刀,若非你穿著鎧甲卸了氣力,只怕立刻便被劈成兩段。如今你這皮肉傷好得快,可內傷卻非得好好養著不成。」

我只覺得了無意趣,信口道:「莫如死了才算乾淨。」

孰料一旁煎藥的阿蠻又開始哭了:「女郎,女郎您要離開奴嗎?女郎這般為國為民的好人,定是要長命百歲的。」

我聽得腦仁疼,白先生也是,將她趕出去為我煎藥。

許信之也來了,對我說:「柔然的可汗和大妃已經看管起來了,某已經上疏陛下,將你的事跡悉數稟明,殿下,你此行的壯舉,雖稱不上是前無古人,但某也可斷定是後無來者了。但你是女子,也可稱得上開天闢地第一人了。」

我斜靠在枕上,道:「將軍抬舉。」

見我疲倦,許信之便告退出去了。

白先生原先是個赤腳大夫,醫術並不十分高明,可多年軍營歷練,倒也有幾分本事。我躺了兩個月,自覺行動無礙,加之將逢年關。許信之便安排好了鎮守燕山關的人馬,同我入京述職。

顧念著我的身體,行軍速度並不十分快,山高水長,許信之順手剿滅了幾個山匪窩,當是枯燥生活的調劑。

有一日,許信之邀我前去他房中,我不知情,便去了。

去了以後,他將一個少年推給了我,言語輕佻:「臣剿匪時在山中發現了他,見這少年甚有風姿,便想獻與殿下,若能侍奉左右,也是他的福氣了。」

我沉默地望著他,他理直氣壯地回望我。

我忍不住咳嗽兩聲,許信之的表情從信心十足到懷疑自我:「殿下你不喜歡嗎?」

我坐在案旁,為自己斟了茶水:「將軍,是否對我有誤會?」

公主養面首並不是什麼稀奇事。

但我自及笄來忙於戰事,無暇婚姻,後更是在邊關打了近三年的仗,雖身處軍營,卻也沒什麼男女之欲,如今許信之送來一個少年,我是收還是不收?

望著那少年伏在地上畏縮恐懼的樣子,我嘆了口氣:「多謝將軍抬愛。」

那少年隨我回房了,跪在地上拜我:「奴,奴見過女郎。」

我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奴名青溪。」

「哪裡人?為何流落此地?」

「記不得了,奴自小被賣入戲班,班主取名青溪,後時逢戰亂,班子四散逃命,奴逃至此處,被那寨子綁了去。」

我捏了捏眉心,道:「我這裡不需要你伺候,明日你便離開吧!」

青溪跪在地上,大膽抬頭看我一眼,卻又很快將頭低下,對我道:「奴是戲子,下九流的行當,身契不在手裡,若是有人將奴拿去見官,便是逃奴。還請女郎收留則個,給奴一條生路。」

燈火暖黃,跪著的人眉目如畫,色若春華,果真是個俊俏少年。

我心中嘆息,倒有了幾分喜歡,對阿蠻道:「將人帶下去,給他打兩桶熱水洗洗,再給他拿身衣裳。」

阿蠻也喜歡這個少年,歡天喜地去了。

18.

回京那日,是我的生辰。

我及笄那年,我的未婚夫婿上門退婚,被我指使人拿著掃把趕了出去。

如今已經八年了。

仍是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了來時的路,我問阿蠻:「向三郎如今怎樣了?」

阿蠻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隨後頗為解氣地說:「那小人的爺娘死了,家中的大兄因他曾大大得罪了女郎,將他趕出了門。奴婢曾打聽過,那人放下了清高想去考狀元,倒是中了個秀才,只是幾次再考,都考不上舉人,女郎去邊關的時候,那人在家整天喝酒,也不做事,也不讀書。」

我聽得好笑。

當年他因著一己私慾上門退婚辱我顏面,向氏家主親自登門致歉,只是父親態度堅決,討要回了我的庚帖。

他倒是臉皮厚,居然還敢獨自登門來求娶阿靈,此時我和父親正奔波在外,蕭夫人命人將他毒打一頓扔在了街上,那人自始至終,連阿靈的面都沒見過。

父親只當作玩笑隨口一提,阿蠻卻記在心上日日打探向氏的消息,傻孩子為我鳴不平,燒香拜佛只盼向氏家門破滅窮困潦倒,向氏三郎的悲慘遭遇,倒成了這丫頭的下酒菜。

及笄之年,我尚有些少女情懷,被人大剌剌地上門退婚,雖表現得雲淡風輕,可心中卻實在有些不好受。可如今,經歷了萬千事,見得了大世面,那向三郎,我幾乎已經想不起長什麼樣子了。

我去邊關的第二年,阿兄大婚,有了太子妃,舉國歡騰。而靈兒也定下了婚約,是當年的探花郎,皇后與我的家書中提到,那探花郎性情溫潤,家風端正,母親也溫柔可親,是個好歸宿。

真好!

我迎著風雪而上,但見皇城前黑壓壓的一片,為首的正是我父親。

當了幾年的天子,父親龍驤虎步,英姿雄發,手按天子劍,凜然不敢直視。

我下馬而拜,道:「臣,拜見陛下。」

父親雙手將我攙扶起,道:「將軍辛勞多年,幾經生死,今日還朝,乃是國之大喜,朕在建章宮設宴,群臣同賀將軍大捷。」

父親說得冷靜淡然,可握著我的雙手在抖。

他看著我,笑著說:「阿父為你備了好酒好菜,我兒,同為父宴飲幾杯。」

我笑:「敢不從命?」

是夜,建章宮主臣和樂,一派融融暖意。

那柔然的可汗和大妃也被賜了座位,父親舉杯敬他:「可汗,今日你我君臣有此緣分,可見天命如此,妙不可言,朕敬可汗一杯。」

可汗連忙回敬。

我為自己倒了杯酒,悠然自樂。

君臣緣分,果真是君臣緣分啊。

前大胤稱臣,柔然為君。如今柔然為臣,我大梁為君。世事殊異,兜兜轉轉,倒也令人唏噓。

宴後,父親命我住在建章宮,同他共敘往事。起居郎認為不妥,大膽勸諫:「太子尚無此殊榮,陛下此番厚待,非為福分也。」

父親有些醉了,道:「自家兄妹,太子何疑也?」

我並未多想,從前我歸家時後院糟污,白氏作亂,父親將我留在身邊悉心教導,親自撫養。白氏伏誅後我因惦記弟妹曾另起居所,帶著弟妹讀書,可在繼母進門後便搬到了父親居所旁,讓父親教導我課業,今日不過父女閒話,有何不妥?

到底是帝王居所,當真是人間富貴至極,父親不問政事,只問身體,我心中感動,一一答了。父親仍不放心,命太醫為我診脈,令我留在宮中居住,也能隨他一同上朝。

我想推辭,父親笑道:「這些年我兒不在京中,公主府卻給你建好了。雖然華美,可上朝卻要騎上三刻的馬,你在宮中住著,也能多睡片刻。」

我便答應了,父女和睦,倒也是人間溫情年月。

19.

過了年後。父親點我為從三品驃騎將軍,加封食邑三千。

而對於戰俘的決斷經過文臣幾番爭論也定了下來。

柔然的可汗被封了伯爵,其餘宗室另有安撫,而殺戮掠奪邊民的人被搜羅出來處以極刑,此舉更是驚得的柔然宗室戰戰兢兢,生怕何時屠刀就會落到自己頭上。

此舉我雖有不滿,卻也無可奈何,只得盼著那些人伏誅後告慰我子民的在天之靈。

而風陽王薛重山,早在我追擊柔然主將之時便被許信之俘虜,幾次尋死未能成行,此番回朝,被我父親同樣賜了極刑。

從前我敬佩此人為一代雄主,可他投敵賣國,便覺不過如此。見他率領手下軍隊屠戮邊民,更添了十二分的厭惡,此時得聞父親的處置手段,尚有人覺得酷烈,我卻跪地高呼聖明,以我為首的臣子自然也是如此。曾經也有一爭天下之能的薛重山,便如此聲名狼藉地死去了。

如今我既回朝,便當查明扣押糧草之人,此人狼子野心,非是私仇,乃為國恨,勢必找出此等禍國蟊賊,不殺不足以平我恨。

父親也深恨那些人,我不僅是他的女兒,更是他倚重的臣子。他將我親自養大,教我讀書,教我武藝,放手去做,一點點看著我長大,建功立業,為他開疆擴土,一雪國恥。扣押前線大軍糧草,與其說是朋黨之爭,不如說是賣國求榮。若非梅執風機警,散盡家財資助我,我早已隨著燕山關成為了柔然的一塊碑。

屆時柔然攻克邊關大軍南下,便是亡國的禍患。

朝廷展開了龐大的清洗。

我心知此事勾結甚多,卻沒想到利益牽扯如此複雜,浩浩蕩蕩半年之久,其間人人自危,朝上一派冷肅恐怖之景。

此案交由馮清審理,牽連者逾千人,他將罪證呈上,卻是王、鄧兩家被推為首惡。

此二家也是前朝《世家錄》的頭二名,天下一等一的尊貴,盛極之時便是皇室也要退避三分。昔日我入京而來,清查積案,因這二家子弟眾多,被我索去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我深知斬草除根的道理,也厭惡他們的行徑,只我那時根基不穩,不便將其抄家滅族,京中大小數十世家,算上地方足有上百,若我行為過甚,恐怕會動搖這千難萬難得來的天下。父親入京後雖對我大加讚賞,但我離京時也曾下旨駁斥,並對世家加以安撫。我心知父親做戲,卻也樂得配合,彼時我軍權在握,世家被我折騰得元氣大傷,只得忍了,以圖來日。

卻沒想到王、鄧二氏如此虎狼之心,以私仇置於國恨之上,竟打的是要我大梁覆滅的主意。如今失敗,父親下令除族,家財盡數抄沒充入國庫,又厚賞三軍將士進行安撫。我作為苦主,再封一千五百食邑,又特意恩賜我八百私兵,加封兵部尚書。

一時間,我權勢盛極。

我在太極殿領旨謝恩,又推說身體不適,不宜就任,陛下深感動容,命兵部侍郎沈英和暫代尚書之職。

深夜,有人叩我公主府門,阿蠻親自將其領進來,那人摘下兜帽,俯身下拜:「殿下。」

我端莊而立,一派雍容,轉身道:「馮先生。」

那人正是馮清。

我問:「先生深夜到訪,可是來尋我喝茶?」

馮清苦笑:「難為殿下還記得臣家中茶葉粗陋,只是今日,卻非為好茶。」

他將卷宗珍重從背後的包袱中取出,交到了我的手上:「殿下,這是此案的全部記錄。」

我將卷宗放在案上,並不打開。

馮清問:「殿下不看看嗎?」

我親自為他斟茶,道:「今日的卷宗,你有命送來,我沒命去看。」

馮清大笑:「原以為殿下兄弟和睦,今日看來也不過如此。」

我道:「都是人。」

馮清對我施禮,道:「殿下的茶是好茶,馮某無福消受,且盼著殿下將養好身體,福壽綿延。」

馮清離開,我已是支撐不住高傲,將燈火取下,放於案卷點燃,心中無限悲苦。

世間恨我的人千千萬,可不該是他。

20.

自馮清來過後,我發了高燒,便關門謝客,陛下賜的御醫如春日的韭菜來了一茬又一茬,卻也無濟於事。

好在白先生應對我頗有幾分能耐,雖恢復得緩慢,但到底也恢復了。

直至秋獮,昔日幾次狩獵我都在外征戰,這一次,說什麼也不能到場。

我也的確應當到場。

立於馬上,我身負弓箭,英姿湛然,得的議論聲比尋常人要少許多。

曾經我於戰場廝殺,天下皆驚,士林學子痛斥我蠻橫無禮,痛斥我離經叛道,更有人將女四書更改編纂後廣為流傳,惹得我備受爭議。後入京,殺得世家人頭滾滾,更是引得天下共擊之。只是我有個好父親,又有著定三州五十城,滅柔然刷恥建功的蓋世功勞,那些人齊齊啞了火,雖有些不平爭議,卻也無傷大雅。

如今更是有不少閨閣女兒習騎射之術,雖然能狩獵得不多,可打起馬球來也是英姿颯爽,令人心折。

她們的膚色不是常年處於閨閣的嬌嫩雪白,卻是健康的麥色。腰肢也不是時人推崇的弱柳扶風,卻健美自然。她們腹有錦繡,手可揮鞭,鮮活明亮。我看著她們,卻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皇后問我為何笑,我道:「這些女兒家,當真可愛。」

蕭皇后看著看著也笑了:「雖不是白嫩嬌怯惹人憐愛的模樣,卻有著健康的體魄,比之從前,果真靈秀許多。」

陛下道:「昔日吾兒一箭射殺鄭伯先,乃為軍中箭術第一人。為父聽聞吾兒於邊疆多用槍,卻不知箭術可曾落下?」

我道:「請阿父一馬當先,兒今日便一展身手,若是拔得頭籌,不知有何彩頭?」

陛下哈哈大笑:「彩頭?你這促狹鬼,昔日的彩頭賺走了阿父的赤炎槍,今日卻沒甚好東西,阿父有塊玉佩,倒也值幾兩銀子,便送你做這彩頭。」

皇后打趣:「從前的彩頭是神兵赤炎,今日卻是玉佩。妾如今貴為國母,也見過了世面,可要幫著阿玉掌掌眼,若是不好的,妾可頭一個不依。」

靈兒也笑:「阿父給的東西可是不少,兒看著呢,珍寶一箱箱抬進阿姊的府邸,只怕阿姊回了家,阿父將自己的私庫都掏空了。如今便是玉佩不好,恐怕也是阿父貧困,拿不出好東西了。」

陛下很是開懷,指著我們道:「一群討債的。」

秋彌開始,陛下射出第一箭,隨後公子王孫便可自行射御,端看誰能拔得頭籌。

我本就精於弓馬,狩獵更是手到擒來,只是一心奔著大宗獵物去,那些小的獐子、兔子則放過去了。

晚上的菜肴便是獵物,群臣稱頌著我的英勇,為我祝賀,我將酒水咽下,提起酒壺前去尋太子,討要他案上一碟山楂糕。

太子先是怔然,隨後無奈笑道:「阿妹還是如此孩子脾氣。」

我信手捏起一塊,看著太子將糕點吃下,太子關切問我:「可還夠?」

我笑:「夠了。」

第三日,我追著一隻鹿進入了密林,但見叢林深深,一汪清泉,我下馬俯身取水,略直起身子,便看一支羽箭深深插入我腳邊。

我抬起頭,馬上是我風姿卓然高雅不凡的兄長,我捧著水囊大口吞咽,隨後彎弓搭箭,不過三箭,卻讓他變了臉色。

三支羽箭深深插入樹幹,只留尾端在外震顫,而他一縷頭髮已被削掉。

太子臉色大變:「阿妹此舉,可是要弒君嗎?」

謀害太子,等同謀反。

我笑:「比不得太子殿下人面獸心,殘害手足。」

他先是沉默,隨後溫雅笑道:「阿妹知曉了?卻又不知能知曉多少。哦,孤忘了,馮清馮郎官,可是同阿妹私交甚好。」

我道:「馮清不必告知我,我自己也能猜到。阿父乃是人中英豪,王鄧雖有底蘊,如何敵得過陛下。他們能將此事做得滴水不漏,非得有人掩藏不可。」

太子雖面不改色,身體卻繃緊了,他胯下馬似是感受到了主人心緒變化,不安地走動兩下。

我道:「兄長下來吧,咱們兄妹說說話,我若想取你性命,管你是在馬上馬下。」

他也知曉我武功蓋世,並不反駁,下了馬,也為自己取水。

我問他:「糧草一案,是你主導的?」

太子道:「不是,我知你責任重大,萬不敢有此想法。」

我道:「你的太子妃是沈姓,同兵部侍郎沈英和同宗。太子妃的姐夫乃是出自鄧氏,太子妃的隔房嫂嫂卻是出自王氏。如今沈氏一族雖受牽連,卻到底有太子妃周全,更有沈英和甚有才幹,將來作為後族,未嘗沒有今日從龍的原因。」

太子默然許久,道:「我並未想過害你,此前卻不知情。只是後來覺出不對,幫他們掃了個尾。」

我萬分悲痛,幾欲動手,最後只發泄地抽出隨身短刀砍在地上,他包容道:「阿妹可是瘋了?」

密林中只聞笑聲,我笑得癲狂,最終歸於平靜:「為什麼?」

他靜靜地注視著我,反問:「阿玉,你告訴我為什麼?你若是個男兒,為兄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壓你,結局無非是敵不過你,成王敗寇吧了。可你偏偏是個女兒,不在閨閣中研習女紅,卻要同我爭。惹得我無力下手,卻又不得不下手。你是天縱奇才,梅公收你為關門弟子。你是將星,有開國之功,後更是雪柔然之恥。父親疼愛你,你的公主府規格豪華如宮宇,你的庫房富庶如天子,你有兵權,有人望,更有馮清這一派清寒官員的支持。可我呢?我是父親的嫡長子,你於前線征戰,我在後方可曾拖你後腿?你邊關苦寒,我在前朝卻也忍受詰難。文武都將你我比較,我不如你聰慧,不如你見多識廣,不如你體察民情,阿玉,你當知道,什麼是功高蓋主的。」

我心中隱有預料,卻也苦痛之至,幾次張嘴,難以發聲,最終只無力道:「我是你的妹妹,也是女子,阿父不會傳位予我。」

太子道:「若非如此,你焉能活命?」

我問:「我死了,燕山關門戶大開,你能找誰來替我?」

他道:「軍中自有精兵良將。許信之自會周轉拖延,馬興和黃長平,也甚有本事,雖不及你,卻也可用。」

我從來都是萬般容忍,如今卻忍不下去了,提拳便打,他生生受了我一拳,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悽厲,字字泣血:「馬興在朗州,黃長平在京中,他們行兵打仗不如我,麾下將士比不上我一手操練的黑甲軍,趕赴燕山關更是需要一個月。戰場時機瞬息萬變,大梁初立國,你身為儲君,就要埋葬萬千人的性命,將大梁拖入泥潭嗎?」

他揮開我,整理了一下衣袖,從容道:「此二人處處不及你,可也能將柔然擋在黃河之外。我同阿父父子齊心,至多十年,便可整頓兵馬,大破柔然。」

我問:「黃河以北呢?」

他默然。

我生生嘔出血來,拔出短刀揮刀便砍。他慌忙躲避,只是那短刀乃是神兵利器,萬分鋒利,我速度又快,眼看無力掙脫,閉了眼睛,我卻只砍下他半個頭冠。

青絲如瀑,蓋在了丰神俊朗的太子背上。

我割袍斷義,指天發誓:「今日孟玉同兄長緣分已盡,只我不願枉擔惡名,便如兄長所言,從此勢如水火,兄妹陌路,望君珍重。」

太子怔然,隨後笑道:「阿玉,你近前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21.

時值傍晚,天邊雲霞燦爛,我拖著一頭鹿回到了秋獮的行宮。

我今日的箭術大失水準,這頭鹿並未斃命,癱臥地上哀哀呼喚,我甚是口渴,可水囊在與太子的爭執中不慎打翻,便取刀割了鹿血來喝,喝完後又給它用藥包紮。

它好溫順,我用箭射傷了它,還用刀放血來喝,可它並不怪罪,一雙漆黑瞳仁清亮溫柔,還伸舌舔舐我的手。

我托起它,將它綁縛在馬背上,牽著馬往回走。

我追鹿走的是小路,沿途不少荊棘坎坷,還有怪石攔路,被我持刀一一砍去,回到營地時,刀已卷刃。

我將鹿交給照管的官員,命他們好生照料。官員見它皮毛油滑鹿角溫潤,倒也有些喜歡,領命去了。一時間我倒有些無所事事,手中拂過短刀,心中有些難過。

這刀是父親贈送我的,沒有赤炎槍的聲名,卻也是一把好刀,如今再去鍛打,可又是不少錢。

我經過一富麗軒廊,聽得聲聲笑語如鈴,本不欲打擾,卻聽聞言語中隱有「秦國公主」的名號,便駐足聽了,有宦者前來,不識得我身份,卻也知我身份不凡,便好心詢問:「貴人何故在此?可需奴婢領您前去梳洗。」

他彎著腰不敢看我,我知我此時儀容甚是狼狽,只是卻沒心思整頓,只問他:「裡面在做什麼?好熱鬧。」

他答:「諸位世家的公子小姐在對詩作詞,昌華郡王也在此。」

昌華郡王,是我胞弟阿璠的封號。

他性子那樣孤僻,卻也有同齡人作夥伴嗎?

那宦者還欲說什麼,可我已進門,不去打擾,在抄手游廊坐下。

我也不知想做些什麼。

阿璠雖然地位最高,卻也不是人群的焦點。

那群世家子弟從來都以風儀標誌著稱,雖也習得馬術,卻連上陣打馬球的女兒都不如,又如何能圍獵?只是到底世家風流,千年底蘊,便是再不成器,也有些借古諷今的本事,詩詞作得很是規整,剛開始是稱讚將士圍獵颯爽英姿,隨後又稱讚我的不世之功,那人盈盈而笑,對著阿璠道:「今日公主不在,便以此詩贈郡王。」

阿璠道謝。

我頗覺困頓,仰頭而臥,睡了過去。

待我醒來,已是夜色深沉,天邊有絲絲涼雨,淋在身上也有一二風雅。我欲回宮,卻怎麼也找不到路,兜兜轉轉,卻走了出來,在河畔蘆葦叢中聽到有人說話。

還是那群世家子,在阿璠面前恭謹良善,卻在無人之處卸下了偽裝。

此地甚是偏僻,若有人來也會發出聲響,只我軍旅多年,曾親自作斥候勘驗地形,打探軍務,隱藏起自己的行蹤並不費力,聽他們一句一句毀謗我,言辭之間,很是不敬。

「那昌華郡王倒是好脾性,可惜有這樣一個姐姐,卻也難過。」

「可莫要提她,把我們閨閣女兒的臉都丟盡了。」

「好妹妹,你莫怕,他孟氏得位不正,我們俯瞰天地無愧於心,又何懼哉。」

「那女子空有一身蠻力,二十五六還未出嫁,公主之尊又如何,誰能要她?」

「常年軍旅,怕是早就壞了清白。」

「呸呸呸,這渾話也是能當著女郎的面說的?都是相近叔伯的千金,也不怕腌臢了耳朵?」

「哎喲,小生無狀,請小姐勿怪。」

是他們了。

他們的父母自是寵辱不驚,只這些子弟,正是熱血沸騰的年少時候,面對我這強權壓迫的惡毒女子,自然有口直言。

若他們能在大庭廣眾評論我,或是當著我弟的面評述,倒也有幾分坦蕩。只是夜深無人,卻在此地低聲議論,平白引人厭惡,落了下乘。

我大約是飲了鹿血,身體正熱,將那捲刃的短刀擲出,不知擊中了哪個世家子弟的高貴身軀,惹得痛呼不止。

其餘人覺出不對,紛紛逃竄,唯獨那人,許是無法行動,仍舊叫罵:「賊人,你可敢現身?我乃世家子,你這賊人安敢傷我?」

捂著發燙的額頭,我走了出來,夜色深沉,我也是看了許久才看出短刀穩穩插在他的小腿上,用我本就一團糨糊的腦子想了一會兒,便如拎雞仔一般將他提起。道:「吾乃秦國公主。」

他霎時間抖如篩糠,連句完整的話都叫不出來。我命他跟上我的步伐,帶我尋路回宮,他不敢不從,低眉順眼為我引路,只是小腿疼痛,刀刃未出,鮮血汩汩而出,可懾於我的淫威,不敢多言,連因疼痛產生的抽氣聲都能免則免。

其餘世家子跑得慢的也被我留下兩個,見此慘狀不敢攙扶,瑟瑟發抖跟在我身後。我也並非有凌虐之好,便讓他們相互攙扶而行,待到陛下居所,卻見陛下身旁得寵宦官高量衡在外踱步,看著頗有些焦躁。

高量衡因著做事沉穩才被選入父親身邊,何故如此?

見我來了,高量衡匆匆下來,行禮道:「殿下,您可算回來了。」

我命他起身,他見這三位世家子慘狀,又見我形容狼狽,大為吃驚,還未說什麼,我便問:「大監在此何事?」

高量衡便不再問,只命人將那世家子帶下收拾傷口,又低聲問我:「殿下可曾與東宮起了衝突?」

我點頭:「起了。」

「您冒犯了東宮?」

「對。」

「哎喲,殿下,太子殿下回來的時候形容悽慘,被幾位郎官看到了,事情鬧大,如今陛下在殿中等您呢!皇后娘娘覺得不對,讓奴婢出來找您,也讓您有個準備。」

我點頭微笑:「有勞大監。」

我並未收拾,入了殿中。

殿內倒有不少人,太子已經整理乾淨,重新換了玉冠,只是被我削掉一縷頭髮,還有打在臉上的傷是如何也消不掉的。

我納頭便拜:「見過陛下。」

陛下問:「吾兒何故晚歸?」

「臣射中一頭鹿,甚是疲累,淺寐片刻。」

陛下的臉色如何我看不到,因為我還低著頭,直至他命我抬頭回話:「你兄長的傷是你打的?」

我道:「是!」

有臣子斥責我:「殿下此舉,可是臧害儲君,居心叵測。」

陛下不去理會,問我:「為何?」

我道:「臣不明,太子對此事如何言說?」

又是那臣子:「太子是苦主,卻又要讓殿下威逼嗎?」

我笑,他們太子看不起女兒家,如今在自己的臣子口中被女兒家威逼恫嚇,果真世事殊異。也不知那清白太子心中又作何感想。

我直視太子,他忌憚我,我偏要同他作手足情深的兄妹,語氣親熱道:「阿兄,你為何不說出我同你究竟有何齟齬,惹得自家兄妹大動干戈呢?我和阿兄可是一母同胞相互扶持,今日阿兄怎得不解釋,卻要讓阿妹枉擔惡名呢?」

我頭昏腦漲,面色通紅,方才回來的時候便知自己燒得不輕,可如今滿堂的聖人臣子都無人注意,若是從前定要鬧個天翻地覆,如今卻也難過,心灰意冷,不欲多言,連太子說了什麼也沒能聽清楚。

陛下從長階而下,問我:「你可知錯?」

我耳中嗡鳴不止,壓根沒聽清他們在說什麼,只是強撐著說:「臣無錯。」

我大概是拂了陛下的面子,他很是惱怒,也不知說了什麼,我便被人拉下去了。

到了門外,聽著高量衡宣讀聖旨,冷雨淋在身上,我才知曉陛下賜了我廷杖。

二十廷杖,禁閉三月,罰俸一年。看似嚴重,實際也是不痛不癢,行刑的人自有一套法子,廷杖落得實在,卻卸了幾分氣力,打在身上不過皮肉傷,還有力氣能讓我罰跪。

只是我今日情緒驟然大起大落,又淋了雨,挨了廷杖,若是真在秋雨中燒成了傻子,太子想必也能供養我一生。

還是不甘心啊!

蕭皇后沖了出來,從來步履和緩的貴婦人在我眼中成了虛影,她顫抖著手將我擁入懷中,我心中茫然,合上眼睛,喚了一聲「阿母」。

22.

待我再醒來,卻已經在公主府中。

高量衡就守在外間,見我醒了長出一口氣,連聲說「菩薩保佑」。

我問他來此作何,他將陛下的聖旨給了我,特意恩准不必再跪。

我展開聖旨方知那日陛下為何作色。

彼時我高燒不愈,無力爭辯,世家一張巧嘴,卻將我謀害儲君,毆打良民的罪名定得死死的,只是太子終究不忍,為我說了話,免去我的罪責,世家子也知我此舉何意,更是沒有底氣,因此罪名定得大,可懲罰卻著實不夠看。

白先生為我診脈,捋了兩把鬍子,對我說:「殿下,你的身體並無大礙,不過積年舊傷終究有影響,加之心緒起伏過甚,才讓你此次如此虛弱。你得好好養著啊!」

我以手墊在腦後,想起在燕山關醒來,我信口開河「莫如死了才算乾淨」,如今一語成讖,當真人生兜兜轉轉,令人唏噓。

高量衡還在等著,我接了聖旨,真心實意道了聲「謝主隆恩」。

兄長之事,父親未必不知道,只是我未見其受損。

如今想來,我還朝後的萬般榮寵盛權在握,也有補償之意。

既如此,我便對高量衡道:「秋獮之事,臣著實惶恐,大監且為我探視東宮一二,言阿妹定不負兄長期待。」

高量衡只以為我兄妹閒話,笑眯眯地走了。

我正式開始了禁閉生涯。

我出生時孟氏已是侯爵,雖在外人看著尊貴,可我阿父後來為了養私軍,為了建越州,耗費數目龐大,後我南征北戰,加之趕赴邊關,如今雖已是公主之尊,卻也沒有真正享用過人間頂級富貴。陛下一場禁閉,倒是間接成全了我。

每日吃飽喝足,練練槍法,看書習字,或是湖邊垂釣,多年軍旅緊繃的身體舒緩下來,我從其中覓得幾分樂趣,頗有些樂不思蜀的滋味兒。只是想起從前鄙薄大胤官員沉湎富貴不問百姓,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我自問定力頗深,面對富貴尚有些走不動道,那些人雖是酒囊飯袋,可沉湎於此,卻當真也是凡人心性。

許信之為我送來的青溪是個好少年,帶回來後我忙於政務不曾理他,在公主府將養了近兩年,一掃從前因戰亂的困苦風塵,本就美如明珠,披上綾羅更似畫中人,他還會唱曲,我閒來無事聽他彈琴唱曲,一把琵琶撥弄得風情無限,若非是個男兒,也真有些禍國殃民的影子。

永安城再次飄雪的時候,我斜靠在軟榻上聽青溪唱曲。

那日,我弟阿璠來看望我。

我無心招待他,他便自顧來了我的主院。

見我如此奢靡,阿璠的表情居然有些奇怪。我年紀大了,幾個妹妹也相繼出嫁,那些女孩子都被蕭皇后教養得很好,舉止大方,談吐文雅,也讀了很多書,知禮明義。獨我一人仍舊孤單,自認尋歡作樂也未嘗不可。但落在阿璠眼裡,許是和其他妹妹不同,也讓他丟臉吧!

他在位上坐定,問我:「阿姊,你同阿兄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被室內的暖意烘得很是睏倦,隨口問:「你是指什麼呢?」

阿璠道:「從前阿姊和兄長很要好的,阿兄仁善,更是十分顧念阿姊,為何秋獮之事會鬧成這般地步?」

我冷笑:「你數年不曾過問過姐姐的消息,今日來了便要質問我?」

阿璠連忙道:「璠兒不敢。」

我卻越發激進:「你有何不敢?璠兒,從前你便怨我。回家後更是將自己鎖在後院不肯和我多說一句話。我被陛下施廷杖,秋雨陰冷入骨,繼母尚且陪我下跪,將我護在披風之下,可我雙生的好弟弟,不曾出門,不曾過問欺辱你阿姊的人,甚至不曾為阿姊求情,如今乍然來訪,卻是問我和阿兄出了什麼事?阿兄仁善,你阿姊便惡毒。也對,你認為我惡毒,弟弟妹妹認為我惡毒,就連兄長都認為我惡毒,好璠兒,真是阿姊的好璠兒。」

眼見著我動氣,胸口劇烈起伏,阿蠻連忙上前為我拍背,又給我斟茶讓我緩緩。

阿璠眼眶通紅,直身而跪,像是一隻受驚的兔子。

見他直身而跪向我請罪,我卻更加惱怒,將茶盞擲出,砸的他頭破血流。

良久,我順過氣來,對他道:「你今日能來看我,想是求阿兄,或是求阿父。看也看了,你走吧!」

阿璠仍舊跪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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