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宮十年,始終是個無寵的貴人。
沒有爭寵,也沒有把親生孩子養在身邊的本事,只好隨大流站隊,以求保全一條性命。
貴妃被廢離宮,人人踩上一腳時,我也被迫欺負她的三皇子。
可是在這宮裡,從來都是旁人欺負我,我不知道怎麼欺負人。
我撓撓頭,只好把我親手做的棗花糕給了三皇子:
「你只配吃這種下等點心!」
九歲的三皇子攥著那塊棗花糕,安安靜靜站在樹影里,烏黑的眼珠直勾勾盯了我很久,好像看破了我虛張聲勢的草包性子。
欺負三皇子是對的,因為當晚陛下就翻了我的牌子。
半年沒有承寵的我又驚又喜,慌得去收拾落灰的妝檯。
晚間裴容來時,沒有瞧我仔細擦拭過的珠花,並不在意我舊得跑了線的羅裙,更沒注意我手上快擰爛的帕子。
他倦怠地合上書頁,揉了揉眉心。
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罕見地朝我溫溫一笑:
「你入宮這些年,一直不爭不搶,溫和安分,很好。
「朕問你,想不想養一個孩子。」
1
我心裡一喜,險些端不穩手上茶盞:
「是臣妾的瑜兒要回來了麼?」
裴容放下書,沒有追究我言語裡的僭越,只沉聲道:
「胡鬧,瑜兒是皇后的孩子。
「況且瑜兒並不願親近你,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說話間,外頭雪簌簌落了,燈花一炸更顯屋內寂靜。
看在這場雪的面子上,裴容也願意和緩臉色:
「朕記得那年你入宮,也是這麼大的雪。」
十年前我入宮,人人稱羨我的好命好福氣。
陛下獨寵貴妃,前幾日的秀女們都落了選。
直到最後一日,陛下與貴妃拌嘴賭氣,心煩時隨手指了家世平平,容貌也並不出眾的我,而我第一次承寵就有孕,生下了瑜兒。
我的好福氣,也就到此為止。
宮裡的人都說,瑜兒不像溫貴人木訥寡言,他很聰明。
聰明到夫子誇讚,裴容聖心大悅。
聰明到不願親近我,甚至不願認我。
兩年前瑜兒被送去坤寧宮養時,我跪在地上抱著瑜兒掉眼淚,生怕今後看一眼就少一眼。
可是六歲的瑜兒滿眼不解地推開我:
「三哥的母妃是周貴妃,你只是個貴人,並不配做我的母親。」
瑜兒說這話,我也心寒難過。
可是天下有哪個母親會記恨自己的孩子?
我就想辦法升位分。
可是升位分很難,後宮的妃子如御園的花兒爭奇鬥豔,還有皇后持鉸剪,注視著不安分的枝丫。
我既不像周貴妃那樣擅歌舞,也沒有皇后娘娘那樣出眾的家世。
非要說出一點好處,就是我隨我阿娘,做得一手好羹湯。
可宮中有膳房,裴容若是熬夜批個奏摺,各宮娘娘小廚房送上去的湯食滿得連奏摺都放不下。
實在想瑜兒的時候,我就省下月例銀子,連著自己做的棗花糕一併討好地塞給照看瑜兒的仇公公。
仇公公是個八面玲瓏的體面人,滿面春風笑著把銀子收了,客客氣氣把棗花糕推了。
瑜兒也總躲著我。
我花了不少銀子,卻沒能見到幾次。
後來瑜兒忽然病了,要親生母親的血肉入藥。
我沒想過要瑜兒認我,只想他的身體好起來就夠了。
可瑜兒聽說是我的血入藥,將藥打翻在地,死也不肯吃:
「好噁心。
「瑜兒只有母后一個娘親,你算什麼東西?」
我跪在宮門口請罪時,皇后將哭累睡著的瑜兒摟在懷裡,頭也不曾抬:
「這些年四皇子的衣物吃食你送了不少,本宮見你可憐不願與你計較。
「溫棠,論位份你只是個貴人,要是真為四皇子好,就不要再見他了。」
說話間瑜兒醒了,撒嬌鬧著要皇后停我半年的月例長長記性。
我不敢再還嘴,只低著頭嗯了一聲。
是啊,再升位分,哪有比皇后還高的位分?
我漸漸熄了領回瑜兒的心思。
回神時,裴容笑得溫和,卻不容我拒絕:
「溫棠,朕問你,想不想撫育三皇子琰兒。」
2
「不想,肯定不想。
「貴人你呀仔細想想,這宮裡有什麼好東西,誰不搶著掐尖,怎麼好好一個皇子白白等著給你養?」
瑜兒的乳母陳嬤嬤與我同鄉,沒有宮中人拜高踩低的性子,說話做事全憑著一顆慈心。
我初入宮就懷上瑜兒,是陳嬤嬤照看著我,為我在飲食上處處提防,才平安生下瑜兒。
她不住地搖頭嘆氣,絮叨著一個已經認了母親的孩子有多麼難養熟,她們同村的後娘有多難做,
「貴妃娘娘被厭棄,陛下看見三皇子,心裡不痛快。
「何況貴妃娘娘跟皇后不對付,皇后怎麼可能善待貴妃的孩子?
「貴人真養了三皇子,既不得聖心,還要惹皇后娘娘忌憚,何苦呢?
「您倒不如好好拾掇自己,將來再生個自己的孩子傍身。」
我想到昨日大雪初晴,三皇子不聲不響地站在樹影下,滿眼羨慕地看著兄弟姊妹們玩鬧。
他蒼白著一張臉,身上衣裳單薄,想必是貴妃被廢後,照看他的奴才宮女們也不上心。
瑜兒看見了他,笑嘻嘻地團了一個雪糰子,冷不丁砸到琰兒臉上:
「呀!原來是三哥哥,我還以為是哪個不長眼的小公公。」
那雪糰子里故意包了一塊尖銳石子,砸得琰兒頭破血流。
琰兒狼狽不敢還手的模樣,惹得兄弟們哄然大笑。
我下意識想斥責瑜兒的無禮,卻被瑜兒身旁的仇公公淡淡瞥了一眼:
「四皇子有皇后娘娘教導,貴人就不要多事了。
「倒是奴才多嘴提醒溫貴人一句,形勢比人強,貴人難道要忤逆聖意?」
瑜兒頗為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貴妃被貶為庶人攆出宮已經半年有餘,裴容至今沒有為三皇子琰兒尋一個合適的母親。
皇后忌憚,陛下漠視,放任裴琰被人欺凌。
在這後宮,僅憑一顆良心是活不下去的,更要緊的是明哲保身。
何況我好好活著,才能看著瑜兒長大成人。
我幾乎是下意識,將懷中為瑜兒準備的棗花糕塞到琰兒手中,急忙想著從前失寵時,旁人奚落我的話:
你這種下等人,只配吃這種豬食!
可我太心虛了,倒把自己的手藝罵了一頓:
「你、你只配吃這種下等點心!」
琰兒握著溫熱的棗花糕,安靜沉默地看了我很久很久,久到好像看穿了我虛張聲勢的惡毒。
我甚至不敢看這個孩子的眼睛,提著食盒落荒而逃。
「可琰兒那孩子畢竟太可憐了……」
眼見三九天,外頭雪化了更冷,那孩子還穿得單薄。
我心裡實在不忍,想到了我做好的,瑜兒卻嫌寒酸不肯要的冬衣:
「嬤嬤你說那些衣裳我偷偷送給琰兒,不叫旁人發現,是不是就沒事?」
陳嬤嬤看了我一眼,這個久居宮中,見識過宮闈爭鬥和無數風浪的姑姑忽然嘆了口氣:
「貴人有一顆慈心,可是奴婢並不知道在宮中有這樣的慈心是福還是禍。」
不等我多想,外頭卻傳聖旨:
裴容贊我的賢德,將三皇子裴琰記在我名下。
那傳旨的小黃門帶著裴琰冒雪趕來時,裴琰頭上的傷還未愈,他跪在採桑宮外認認真真給我磕了頭。
漫天風雪中,這個只有九歲的孩子跪得筆直,半年內見慣了宮闈冷暖和拜高踩低,他仰起頭笑得討好又麻木:
「母妃,琰兒知道怎麼幫母妃爭寵,爭回四弟弟。
「母妃,您會知道琰兒是有用的。」
聖旨已下,陳嬤嬤搖搖頭,悄聲念了句菩薩保佑。
我急忙扶起琰兒,又叫宮人多添些炭火,拿衣裳來。
整個採桑宮暖融融,我比劃了一下為瑜兒做的冬衣,穿在琰兒身上其實不大合適,袖子短了一些。
裴琰忙拉了拉袖子,不住地說:
「很合適,琰兒很喜歡,謝謝母妃。」
為裴琰上藥時,我心中愧疚:
「怪我沒教好那孩子。」
聽我說起瑜兒,裴琰悄悄握緊了拳頭,又仰起臉奉承地笑道:
「弟弟只是想和我玩,並不是有意的,何況我傷得不重,不要緊的。」
雖然裴琰一口一個母妃,卻莫名讓我覺得生疏:
「若是你不習慣,在採桑宮就叫我溫娘娘,但是在外頭要喚我母妃。」
裴琰緊緊抓住我的衣角,怕我不要他所以拚命搖頭:
「不,今後您就是琰兒的母妃。」
我守著琰兒沉沉睡去時,他緊皺著眉頭,依舊抓著我的袖子不肯鬆手。
我放下手中正改的冬衣,理了理他額角的濕發,不知為何,心裡有點替這個早熟的孩子難過。
當年貴妃盛寵時,每每裴琰生病,陛下和貴妃都晝夜不歇守著他。
可如今連一件暖和的冬衣都沒有。
方才他討好地跟我笑時,無端像在哭。
陳嬤嬤走前悄悄嘆了口氣:
「貴人慈心,可千萬不要犯糊塗,還是要有自己的孩子。」
天色暗了,外頭寒風嗚咽。
我裁補完袖子時一抬頭,才發現裴琰已經睡醒了。
宮人端來早在爐子上溫著的粥,並著我自己做的小菜和餅。
看裴琰狼吞虎咽,吃得乾乾淨淨,我心裡難免有幾分得意:
「採桑宮用度不如旁的宮中,但是吃食應當是最好的。
「傷口不能吃發物,等琰兒傷好了,叫你嘗嘗母妃的手藝。」
裴琰放下飯碗,認認真真地看著我:
「母妃,琰兒見過貴妃娘娘得寵,所以琰兒可以幫您做一個寵妃。」
這話說得我只一笑置之,並未當真。後宮的女人們削尖了腦袋爭寵,從詩詞歌賦到騎術劍舞,裴容什麼樣的妃子美人都不缺。
我進宮十年想不到爭寵的法子,一個九歲的孩子難道就能想到麼?
裴琰卻篤定地搖搖頭:
「我知道有一樣東西,她們都沒有,只有母妃有。」
我並不知道我有什麼獨特之處,不然也不會在這宮中十年也不得聖寵。
直到第三日晚,裴容傳旨要來我採桑宮。
我急忙翻找了幾件舊衣裙和過時首飾,忙忙地穿戴打扮起來。
雖然布料花樣都是老的,珠釵也暗淡了,但已經是我收得最好的一套了。
琰兒卻搖搖頭,說這樣不好,他另有主意。
薄施粉黛,素色寢衣。
松挽頭髮,不飾一物。
琰兒乖巧地伏在我膝頭,仰起頭指著書問我字。
小爐上正溫著一壺紅豆甜湯,一室燭火溫溫。
爐邊橘皮並著紅豆的暖甜香氣,溫馨得像尋常團圓人家。
「母妃,您看外頭雪下得很大呢。」
我循著裴琰所指,無意地笑著回頭,才看見陛下一肩風雪,站在窗外不知看了我多久。
也許是怕驚擾這份安寧,所以哪怕風雪呼號,裴容也不許旁邊伺候的太監們貿然通傳。
正對上我回頭笑著的眼睛,那一刻見慣了美色和手段的帝王,竟然也怔愣了很久很久。
3
我誠惶誠恐地行禮,起身時想為裴容撣去肩上雪,才發現已經化了大半。
可裴容並不在意,他看見了琰兒補了半截的厚實新衣,留意到了他上藥的額角,最後目光落在爐上正溫著的紅豆甜湯。
我久未伴駕,琰兒比我更會察言觀色。
他已經盛了一碗甜湯,恭恭敬敬地奉上:
「這是母妃熬的,父皇嘗嘗。」
冬日裡一碗熱乎乎的甜湯,喝得人脾胃熨帖。
裴容看我的目光也帶著淡淡的讚許:
「你照顧琰兒很用心,朕沒有看錯人。」
第二日天晴,澄明的日頭和著檐上雪光晃人眼睛。
我跪地接過封妃的聖旨時,像做夢一樣。
除去裴容的賞賜,內務還特地送來了不少果蔬冬鮮,肉脯乾貨,還有兩隻尾羽艷麗的雉雞。
我才發現原來內務那些總拉著臉的奴才們,也是會笑的。
採桑宮流水不歇的賞賜招來了些嬪妃們親近走動,還有瑜兒這些下了學的皇子們來瞧熱鬧。
我抓了一把桂圓,忙忙地要往瑜兒手中塞。
可瑜兒不肯接,他瞧了瞧羔羊野雉,又看見綢緞珠寶,很不屑地扭過頭:
「就這些?還不如我母后宮裡的。
「野雞有什麼稀罕?我舅舅打了勝仗,外祖父還說要給我帶兩匹小馬回來呢。」
公主皇子們知道瑜兒是皇后的孩子,也知道皇后的兄長立了赫赫戰功,忙跟著點頭附和。
我遞桂圓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
琰兒拉了拉我的衣袖,懂事地接過我手中的桂圓:
「母妃,琰兒吃。」
琰兒一伸手,叫瑜兒瞧見了他補了半截的袖子,瑜兒就笑:
「三哥哥,你不知羞!你撿我不吃的東西吃,撿我不要的衣服穿,還撿我不要的母妃喊!」
兄弟姊妹們哄然大笑著跑開,琰兒不言語了。
我想呵斥住瑜兒,叫他跟琰兒賠禮道歉。
瑜兒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了。
琰兒搖搖頭,懂事得叫我心疼:
「琰兒不喜歡穿新衣裳,這件就很好。」
哪有孩子不喜歡新衣裳呢。
我叮囑宮女們收好那些首飾,一一記錄在冊。
琰兒觀察著我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我:
「那些綢緞首飾母妃怎麼不試試,是不喜歡?還是嫌太少麼?
「母妃不要不高興,琰兒還會幫母妃爭到更多。」
高興!我怎麼會不高興?
單說這些好緞子,足夠給琰兒做些新衣,不必撿瑜兒的舊衣穿了。
我高高興興地拉著琰兒的手,拿那些緞子挨個在他身上比了比:
「等我這幾日趕一趕,琰兒節前就有新衣穿了。」
琰兒懵然抱著那幾匹緞子,滿眼不知所措,連說話也磕巴了:
「……這、這些都是給我做衣裳的?」
「當然不是啦。」
琰兒瞭然地垂下眼睛,自嘲一笑。
「當然不是只做衣服,還有護膝,書袋都要做呢,我再仔細想一想還有沒有什麼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