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還有那羔羊肉,我得好好想想該怎麼吃,琰兒太瘦了,冬日要好好進補。」
剛剛比劃他的身形,才發現他瘦得怕人。
琰兒愕然看著我,仿佛不敢相信會有人真心為他打算這些瑣碎的事。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懷裡綢緞,這時的他才有一點小孩子的笨拙模樣。
我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腦袋,有點為自己的不出息而不好意思:
「那些首飾母妃不是不喜歡,是捨不得戴。
「是母妃想著自己沒有本事,萬一以後不得寵,你跟瑜兒一樣不在母妃身邊了,母妃還好拿首飾打點人去看看你。」
琰兒怔怔地看了我很久很久,很認真地跟我承諾:
「琰兒很聰明,不會讓母妃失寵,也不會不要母妃的。」
我並不用同樣聰明的瑜兒去反駁他,也不願跟他說宮中人心易變,身不由己的道理,只摸了摸他的頭,肯定一個孩子的真心:
「母妃相信琰兒。」
4
當晚,裴容翻了我的牌子,才要在我宮中歇下。
坤寧宮的仇公公匆匆跑來通傳:
「陛下,皇后娘娘舊疾發作,請您去看看呢。」
裴容走時,外頭雪已經停了,天地間清朗朗一片。
我拿起給琰兒做了一半的衣服,繼續趕工。
裴容走後,琰兒慌張地站在牆角觀察著我的臉色:
「母妃別生氣,琰兒會把父皇爭回來的。」
我將爐邊烘暖的橘子塞到琰兒手中為他暖手,笑道:
「母妃沒有生氣,快睡吧。
「陛下走了,還省一個人跟我搶宵夜吃呢。」
到底是小孩子,提到吃的就分心了。
琰兒把被子拉到頭頂,小聲撒嬌:
「那……母妃,明日我想吃蔥燴羊肉,好不好?」
「好。」
第二日午時,我炒了一盤蔥燴羊肉,又用牛油烙了餅。
餅煎得兩面脆黃噴香,我盛了一碗羊骨湯放在琰兒面前。
琰兒輕輕皺了皺眉頭,又看了我一眼,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把湯一口一口喝盡了。
一盞茶的功夫,琰兒忽然上吐下瀉,連身上也開始起疹子。
琰兒虛弱地躺在床上,卻對我笑著邀功:
「母妃,琰兒病了,您可以去請父皇來了。」
請裴容來有什麼用?他又不是太醫。
我正心急如焚時,仇公公已經等在採桑宮外,笑眯眯地傳達皇后的關切:
「三皇子病重,不如等陛下下了朝,娘娘幫貴人通傳一聲,叫陛下晚些時候來採桑宮瞧瞧?」
我要照顧生病的琰兒,哪裡有空梳洗自己,伺候聖駕?
我客客氣氣回了仇公公:
「謝娘娘好意,但臣妾要照顧琰兒,不必驚擾陛下了。」
聽我回絕,仇公公的笑容凝在了臉上,悻悻地走了。
太醫開了兩份湯藥喝下去,到晚上也不見好。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琰兒好像瞞著我什麼。
我忙叫人去請陳嬤嬤。
帶慣了孩子的陳嬤嬤經驗老道,她先問飲食,又問琰兒是不是受了風寒。
一一排除後,陳嬤嬤也覺得琰兒這病來得蹊蹺。
「母妃為什麼不要人去請父皇。」琰兒躺在床上,不安地看著我,「是我病得不夠重麼?」
陳嬤嬤聽這話變了臉色,悄悄將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
「貴人可知道貴妃娘娘為何被廢?」
我聽說過一些貴妃失寵的傳聞。
說貴妃用了媚藥,才聖寵不斷,但是也害得陛下子嗣不豐。
說貴妃利用皇子爭寵,虐待琰兒,博取陛下的憐憫。
聽說皇后娘娘要幫我去請裴容來,陳嬤嬤滿眼的後怕,不住念佛:
「貴人,您聽說的傳聞都是真的。
「阿彌陀佛,剛剛您如果去請了陛下,恐怕在陛下眼裡您和貴妃一樣,都是用孩子爭寵的惡毒心腸。」
我只覺得背後一陣陣冰涼。
看出我的害怕,琰兒滿眼困惑:
「為什麼我生病了,母妃不高興?」
明明從前他生病了,貴妃娘娘就會高興。
想起昨日裴容走後,琰兒怕得戰戰兢兢的樣子,也許留不住裴容的時候,琰兒就要挨貴妃的打。
我心裡一酸,沒辦法責備他弄巧成拙的心思。
我講明白其中的利害,為他掖好被角,溫聲告訴他:
「因為琰兒生病了,母妃很擔心,等琰兒的病好了,母妃就高興了。」
裴琰垂下眼,努力理解我的高興和貴妃的高興,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我將湯婆子輕輕放到琰兒的肚子上,溫聲問他:
「告訴母妃,琰兒為什麼會生病?」
他就大大咧咧地笑:
「琰兒吃了蔥和羊肉就會這樣。
「不要緊,以前也吃過,羊肉不是砒霜,吃了最多難受,不會死的。
「母妃做的羊肉比從前貴妃宮裡做得好,母妃對我也很好,所以我吃的時候也很高興,真的。」
他這麼說,我手腕上為瑜兒割肉治病的舊傷,也跟著心隱隱作痛。
琰兒的聲音越來越小。
到最後,他不吭聲了。
他用被子蓋住酸澀的心事和嚎啕的哭聲:
「為什麼其他兄弟姊妹的母妃都很疼自己的孩子。
「為什麼連溫娘娘您都這麼疼我。
「唯獨、唯獨她不喜歡琰兒呢?」
我心裡一陣苦澀。
我不知道怎麼和一個九歲的孩子解釋愛恨:
「就像蔥和羊肉,琰兒吃了會不舒服。
「但這不是琰兒能決定的事,不能怪你。」
這世間的一切都有道理,就像花草有季節,瓜果有時令。
可愛與恨就像人的脾胃,沒有道理可講。
寬慰他,也寬慰我自己。
琰兒哭累了,趴在我懷中睡著了。
他做了噩夢,夢中很小聲地跟我說對不起。
5
琰兒的病好了,先生催了幾次去書房,他都支吾著不肯去。
我大概猜到是瑜兒帶頭欺負琰兒,不許兄弟姊妹們跟琰兒玩。
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渴望玩伴,但是上次我給瑜兒送棗花糕時,看見琰兒孤零零站在樹影里,羨慕地看著兄弟姊妹們玩鬧。
「是四弟弟,要我跪在地上學狗叫,才肯帶我玩。」琰兒故作大度地擺擺手,「從前不要緊,衣裳本來就髒,可是現在的衣裳是娘親熬夜給我做的,我捨不得弄髒。」
小孩子的世界,也複雜得像一個後宮。
我忙活了幾日,把銀子塞給陳嬤嬤,求她幫我一個忙。
陳嬤嬤刀子嘴豆腐心,一邊把東西給我,一邊喋喋不休地埋怨我:
「為了個半路來的孩子,把自己放油鍋上煎,值得麼?」
午後裴容來時,撩開帘子,屋子裡滿是糖漿的香氣。
床上擺著裁了一半的衣樣子,桌子上花瓶里插著雉雞的尾羽,旁邊散著幾枚銅板。
小爐邊,我和琰兒身旁圍了一圈毛茸茸的腦袋,皇子公主們嘰嘰喳喳地爭論:
「溫娘娘,玥兒要蝴蝶的。」
「溫娘娘,我、我想要兩個糖板!」
我拿著糖畫,故作為難地皺眉:
「可這些糖畫都是三哥哥的,溫娘娘做不了主呀。」
聰明的五公主玥兒立馬抱著裴琰的手臂,輕輕地撒嬌:
「三哥哥,你幫玥兒求求溫娘娘,好不好?」
有玥兒做例子,琰兒身邊圍上了一圈弟弟妹妹。
第一次被兄弟姐妹們親近,琰兒蒼白的臉上有一點不知所措,他求助地望著我。
我把糖畫塞到琰兒手裡,鼓勵地對他點頭。
琰兒,這世界上有許多感情,是不需要出賣自尊,傷害自己獲得的。
我也擔心琰兒邁不出這一步。
可是人小小的,記性也少少的。
琰兒真有幾分兄長大大方方的樣子,很認真地把糖畫分給弟弟妹妹。
連自己那份都給了玥兒,跟玥兒叮囑:
「這份要拜託玥兒捎帶給四弟弟瑜兒,玥兒不要偷吃。」
琰兒回過頭,渴望我的誇獎。
我看出他習以為常的討好:
「琰兒問一問自己,這糖畫你是真的想給四弟弟?還是怕母妃不高興?」
琰兒不吭聲了,好一會才小聲說:
「不想給,可是怕母妃不高興。」
我拿過玥兒手中那份給瑜兒的糖畫,還到琰兒手中:
「琰兒忽視自己的心情,母妃才會不高興。
「這是琰兒的東西,琰兒不想給就不給。」
琰兒用力點點頭,將手中的糖咬得清脆。
我轉過頭看見站在屏風後的裴容,忙要跪下行禮。
裴容免了禮數,饒有興趣地問我們在做什麼。
綁毽子,畫糖畫,裁衣裳。
裴容端詳著歪歪扭扭的糖畫,勾起幾分童年的記憶,也笑了:
「你倒會陪孩子玩。
「昨日聽皇后抱怨了兩句,說皇子公主們很愛往採桑宮跑,朕還擔心出了什麼事呢。」
我怕裴容覺得琰兒玩物喪志,更怕裴容覺得我有心利用孩子們爭寵,忙解釋:
「本是做給我自己玩的,可是總不能叫孩子們眼巴巴看著。」
見裴容來了,孩子們也拘謹起來,畏畏縮縮不敢說笑。
裴容有一點嚴父的無奈:
「朕好像擾了你們的興致。」
御前隨侍的李公公使了個眼色,便有各宮的嬤嬤領著公主皇子們回去。
玥兒雖然害怕父皇,卻更想要窗邊那個漂亮毽子:
「那溫娘娘別忘了玥兒的毽子。」
「毽子要明日才能綁好,如果明日三哥哥的身體好些了,能去書房念書,就讓他帶給你,好不好?」
玥兒眼巴巴地拉著琰兒的袖子:
「那三哥哥你要快點好起來,玥兒等著跟三哥哥一起踢毽子。」
裴容看見窗邊鮮艷的錦雞毽子,忽然想起來我也是書香門第教養出的閨秀:
「朕好像記得,你父親是太倉知州。
「怎麼知州家中的千金喜歡下廚,連糖畫毽子都會做?」
入宮十年,裴容第一次對我的身世有了一點興趣:
「溫棠入宮前,是怎樣的姑娘?」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年我爹娘成親,在太倉原來還是一件大事。
因為我爹已經做了知州,而我娘只是望江樓一個小小的廚娘。
人人都說我娘做知州夫人是飛上枝頭做了鳳凰,只有我爹這些年一直念叨是他高攀了我娘。
在我八歲以前,也以為是我娘好命。
因為爹爹穿著官服,登門拜訪的人見了爹爹都是畢恭畢敬。
而我娘卻為了小販缺斤少兩,在街上挽著袖子跟人家吵架。
後來我八歲那年,爹爹遭了貶。
雖然爹裝作無事的樣子極力安慰我,可是小孩子的情緒總比大人更敏銳。
是我娘當掉了簪子,煮了一碗紅豆甜湯,放了許多蜜棗,盛了兩碗在我和爹爹面前:
「喏!家裡還喝得上好甜的湯,日子能壞到哪裡去呢?」
那碗紅豆湯甜蜜的滋味,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
後來我入宮,每每遇到不好的事,我就下廚煮一碗甜湯吃。
相信阿娘說得沒錯,日子不會一直這樣壞下去。
至於糖畫和毽子,也是阿娘教我的。
我爹爹官運並不順,輾轉了許多地方,我總是才認識了朋友,又分開。
但是我總能很快交到朋友,一開始我還以為是人熱情,我好運。
後來我才知道,是娘買了一筐子的糕點,挨個敲門送給鄰里的孩子,拜託他們跟我做朋友。
後來我摔了腿,不能出去玩了,我娘就學會了畫糖畫,烤梅花糕,那個時候我們家比學堂還要熱鬧。
我被他們捧在手心裡養到十四歲。
再後來我承蒙天恩,入宮選秀。
宮門外家人們叮囑秀女,要如何說話做事,要如何為家族爭氣。
我娘只攏緊我的圍領,怕風灌進去:
「選不上也不要哭,阿娘燉了鴨腿筍湯,還炸了丸子,等你回來吃。」
我懵然點點頭,還以為入宮和做客是一樣的,晚些時候就能回家了。
我入宮十年,已經十年不曾見過她了。
我怕裴容聽出我的難過,忙笑笑:
「能入宮伴駕,是光耀門楣的事,爹娘都為我高興。」
裴容並不追究我的傷懷,只是感慨:
「你父親母親很好,才教出你這樣的好性子。
「也難怪孩子們肯親近你。」
裴容的孩子不多,大多被教導得規矩恭順。
我看出來了剛剛孩子們害怕他時,裴容臉上微不可察的失落。
但天子的喜怒不是我可以揣測的。
琰兒看了看,小心地端起桌上的糖畫討好他又怕又敬的父皇:
「父皇也吃一點甜的,不要皺眉頭。」
燈下,裴容輕握住我的手,將我攬入懷中:
「瑜兒和琰兒,你的孩子像你,懂事體貼,安分從容。
「不管皇后怎麼說,孩子們在你這,朕很放心。」
第二日,琰兒惦記著五妹妹要的毽子。
他穿了新衣裳,在院中請了安,就興沖衝去了書房。
裴容不叫人吵我,我腰酸背痛,睡到日頭都高了。
宮女才說陛下身邊的李公公送了許多東西來。
除了賞賜,還有一盅鴨腿筍湯並著一碟炸丸子。
裴容對我用了心,可是味道畢竟跟家中不一樣。
吃飯時,琰兒不安地看著我:
「阿娘怎麼掉眼淚了?是湯不好喝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