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摸他的頭:
「湯很好喝,阿娘只是想家了。」
6
我應當算個寵妃了。
新年宮宴,我竟然能坐在前頭。
皇后的兄長趙將軍打了勝仗,戎裝佩刀進殿,惹得眾人側目。
但是裴容並不介意,反倒笑著飲下趙將軍敬的三盞酒。
三巡酒過,趙將軍有意無意提到了立儲的事。
裴容不像先皇,他的孩子不多,皇子不過四位。
趙將軍大笑著撫摸四皇子裴瑜的腦袋:
「臣覺得,瑜兒這孩子就很好。」
裴容掃了一眼皇后,只是淡淡駁回:
「三皇子是長子,七皇子和九皇子也到了開蒙的年紀。」
我瞧見皇后眸色一沉,兩位皇子的母妃難掩喜色。
只有我下意識心頭一緊,攥緊了琰兒的手。
琰兒抬頭望著我,輕輕靠在我懷裡:
「阿娘,不要怕。」
日子過得飛快,眼見到了中秋,宮裡卻沒什麼節日的喜慶氣氛。
因為宮裡接連死了兩位妃子。
七皇子和九皇子的生母,一位惡疾暴斃,一位失足墜湖。
一夜之間,皇后的膝下,有了三位皇子。
同時念在我入宮多年,誕育三皇子有功,裴容晉了我的位份,我是一人之下的貴妃了。
兩位妃子的喪儀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溜到我和琰兒身上。
有探究,有憐憫,有幸災樂禍。
前朝的局勢如天氣一般冷下來時,裴容常常來我宮中。
我們三個像一家三口在一起,吃一碗很甜的紅豆湯。
裴容握著我的手,有些話跟我說,也在跟他自己說:
「朕知道你委屈害怕,再等一等。
「在朕心中,你比趙氏更像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
處置皇后的母族趙氏,是兩年後的中秋。
先是趙將軍雨夜醉酒回府時,無端溺死在一灣淺淺的水窪里。
前朝的憂患解決,後宮舊年的案子就很輕易地翻出來。
裴容震怒於當初將貴妃貶為庶人,皇后卻違背聖意,私下用砒霜毒死了貴妃。
殘害皇子,戕害嬪妃,皇后的罪被一併翻出來。
皇后被禁足的前一天,我的採桑宮就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瑜兒。
他討好地提著食盒在採桑宮外,如當年我站在雪地里等他那樣:
「母妃,瑜兒想回到您身邊。」
他比琰兒聰明,聰明得叫我害怕。
我不肯見他,只叫宮人帶去一句話:
「四皇子回去吧。
「我這樣的出身,並不配做你母妃。」
可是心裡還有不忍,便叫宮人送他回去。
瑜兒轉頭去求了他哥哥琰兒,將食盒塞到他手中:
「三哥哥,你幫我求求母妃。」
琰兒不願意我為難,收下了食盒,答應了。
可是瑜兒送來的飯菜有毒。
幸好砒霜味苦酸,琰兒吃的不多,才沒危及性命。
裴容已經將鳳印交到我手上,清理趙氏餘孽讓他無暇顧及後宮的髒事,讓我自行處置。
廢為庶人,圈禁行宮的旨意傳下時,裴瑜不可置信地咒罵:
「這天下哪有不愛孩子的母親!您生了我怎麼能不管我?
「他只是廢妃生的賤種,我才是您的親生孩子!」
從前我也和琰兒一樣,為了把最愛的人留在身邊,做許多傻事。
省吃儉用,割肉放血,可以站在雪地里等一整天,只為能多看他一眼。
那天琰兒蒙著被子痛哭,讓我仿佛也看見了我自己。
琰兒輕輕為我擦掉眼淚:
「阿娘不要傷心,還有琰兒永永遠遠陪著阿娘。」
過了新年,裴容冊立我為後,將撫育皇子,籌備選秀的事都交給我:
「你比從前的趙氏賢惠,將來新人再添皇子,也一併養在你宮裡。」
琰兒聽見了,很認真地問我:
「父皇有了新孩子,會把他們送到阿娘這裡養著麼?
「阿娘身邊就不只有琰兒一個孩子了,對麼?」
我想裴容既然這麼說了,那應當是算數的。
見我這麼說,琰兒點點頭:
「我知道了。」
我只當琰兒隨口一問,沒有放在心上。
可大選的旨意才頒下去,裴容就漸漸病了,太醫說是中毒。
查來查去,砒霜的線索指向廢后宮中,趙氏的罪責再加一條。
國不可一日無君,我名下的琰兒,是名正言順的太子。
琰兒登基這日,恰好是我的生辰。
他擠眉弄眼地跟我說給我備了大禮。
一輛馬車載著我出了高高的宮牆,晃晃悠悠如十三年前載我入宮一般。
馬車停在一戶人家,大門敞開,有面生的丫鬟引我下車。
房內陳設如舊,案上一盅熱氣騰騰的鴨腿筍湯,並著一碟炸丸子。
我猛然回頭,十三年未見的父親母親頭髮斑白,就站在身後慈愛地望著我。
我的阿娘滿眼含淚,笑著呵斥:
「上哪裡淘氣了?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裴琰番外:
母妃很討厭我。
她總說生了我以後,她的容貌和寵愛都不復從前。
所以父皇不來看她時,她把所有的怨恨都發泄在我身上。
有一回母妃氣得急了,罰我單衣站在院中。
我凍得病了,父皇急得天天來母妃宮裡探望。
父皇走後,母妃定定地看了我很久,久到我開始害怕,忽然她如獲至寶地將我抱在懷裡。
母妃懷抱里的脂粉香提醒了我:
生病的琰兒,才是有用的。
從那以後,我就經常生病了。
病榻前的母妃妝容精緻,扮演一個焦急慈愛,卻不失美麗的母親,惹得父皇愛憐。
每每病好起來,父皇的恩寵和賞賜都一併送來。
琳琅滿目的珠寶,耀眼奪目的綢緞。
母妃對著鏡子一件件試戴,欣賞自己的容貌。
可是宮裡的孩子多了起來,父皇對一個總生病的皇子漸漸失去了耐心。
母妃不知從哪尋來了一種秘藥,能讓她恩寵不斷,也能讓父皇絕嗣。
可是那秘藥沒讓她獲得恩寵,反而要了她的性命。
這回我病得幾乎快死了,也沒有用了。
父皇厭惡母妃,連我也不願意見。
在一個很冷的夏天。
父皇只說將母妃貶為庶人,皇后卻在庶人的飲食中下了砒霜。
可是不知為何,我定定看著吐血的母妃,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我靠著母妃漸漸冰涼的身軀,小心翼翼躺下來,心滿意足地笑了。
母妃第一次沒有推開我,她溫溫柔柔,長長久久地把我摟在懷裡。
像我一直盼望的那樣。
後來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吃的是餿飯菜,穿的是破衣裳。
我要給自己尋一位得寵的妃子。
高位的嬪妃都很聰明,沒人願意跟廢妃的孩子扯上關係。
但是我也沒想過跟著溫貴人,因為她太蠢了。
明明知道拿銀子賄賂仇公公是肉包子打狗。
明明裴瑜根本不肯認她。
她還是提著糕點,一直等在雪地里,等著看裴瑜一眼。
整個宮裡都知道,皇后無子,所以惦記著溫貴人的孩子。
父皇也默許皇后的心思,所以溫貴人生下的四弟弟,一開始就不曾記在她的名下。
不然她也不會生了皇子,還是個不起眼的貴人。
從前沒有抱去皇后宮裡養,是皇后還想著能有自己的孩子。
「你、你只配吃這種下等點心!」
我一眼就看穿她沒有欺負過人,不知道真正的欺負應該是把餿了的糕點扔到地上,再罵我一句下賤。
手中的棗花糕是暖的。
我低頭咬了一口。
很甜,不是下等點心。
仇公公和皇后說溫貴人今日又去瞧四皇子了。
惹得皇后不快,便告訴了父皇,說溫貴人想要個孩子,正好三皇子還缺一位母妃。
我就這麼稀里糊塗成了溫貴人的孩子。
但是沒關係,我會先踩著她再給自己尋一個更好的母妃。
大約是總看著母妃的臉色,我很會察言觀色。
我知道溫貴人想得寵,想要回裴瑜。
我知道父皇不喜中宮專橫,想要一位溫柔恭順,母儀天下的皇后。
好容易父皇被她雪夜回眸驚艷,賞賜了綢緞珠寶。
我想她好好裝扮自己,先穩固寵愛。
她卻讓人收好首飾,又蹲下身子,挨個把緞子往我身上比劃:
「等我這幾日趕一趕,琰兒節前就有新衣穿了。」
我懵然抱著那幾匹緞子,被她蠢得不知所措,連說話也磕巴了:
「……這、這些都是給我做衣裳的?」
「當然不是。」
我鬆了口氣,看來她還沒有蠢到無可救藥。
「當然不是只做衣服,還有護膝,書袋都要做呢,我再仔細想一想還有沒有什麼落下。」
我還想再掙扎一番:
「琰兒很聰明,不會讓母妃失寵,也不會不要母妃的。」
所以你先打扮自己,穩固寵愛。
她根本聽不懂我的暗示,只是摸了摸我的頭,告訴我她相信我的真心,不會不要我的。
但是我不想要她了。
因為她沒有本事, 皇后輕而易舉就奪走了她剛到手的寵愛。
而她沒有跟我發火, 竟然還塞給我兩個暖手的橘子,惦記著宵夜。
我氣得把被子拉到頭頂, 又想出一計。
我故意生病,讓她去請父皇。
父皇應當會震怒, 覺得她跟我母妃一樣別有用心,就會把我指給別的妃子。
可是我又算錯了。
她沒有用我的病爭寵。
反而熬著夜,焦急地守在我床邊, 柔軟微涼的手一次次去探我的額頭。
她自責地紅著眼圈, 埋怨自己的粗心。
我怔怔地看著她。
第一次有人為我掉眼淚, 好稀奇。
我想說,你不要哭了, 我是故意陷害你,想給自己再換個母親。
可是到唇邊的,是吹得溫熱的湯藥。
再想多說一句, 就是烤得暖甜的橘瓣。
讓我無論如何, 都說不出話了。
母妃死的時候,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我以為我已經不會哭了。
可是怎麼看到她的眼睛時, 忽然就淚如雨下。
一定是藥太苦了。
一定是生病太難受了。
不然呢?總不能怪那片橘子太甜吧?
她熬夜為我做新衣裳時,我還想偷偷多看她兩眼。
可被子上不是濃郁的脂粉香, 是淡淡的皂角香氣。
讓我不知不覺, 睡得好香。
阿娘好像誤會了,我不跟著那些兄弟手足玩耍, 是我嫌他們蠢。
尤其是裴瑜, 更是蠢得讓人發笑。
可是阿娘拿著糖畫,滿眼期待地看著我。
我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 好吧,只要她高興。
但是阿娘的溫柔, 卻叫父皇對她另眼相看。
在皇后宮裡,他是被功高的岳家壓著的夫婿。
在母妃宮裡,他是個沉迷美色, 任性的君主。
在阿娘這裡, 他可以做一個尋常人家的父親。
我能察覺到父皇看見阿娘身邊簇擁著一群孩子時, 他眼中的動容。
父親你看,如今那位中宮, 並不配為天下人之母。
宮中的爭鬥一刻不休。
砒霜苦酸,想讓人吃下去, 要麼自願服下, 要麼摻在蜜糖里。
裴瑜送來的吃食有毒, 我當然知道。
但是阿娘教過我:
琰兒的東西,琰兒不想給就不給。
阿娘是琰兒的, 琰兒不想給。
除掉一個裴瑜還不夠,父皇想要納更多的妃子。
倘若阿娘有一天失寵, 我應該又會被指去別的宮中。
沒關係,砒霜還可以摻在甜湯里。
登基後,我將外祖父祖母接進了京城,方便他們進宮探望阿娘。
畢竟阿娘給過琰兒的溫暖, 琰兒也想給她。
畢竟同樣的湯,宮中和家中做的,始終是不一樣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