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已兩年,我卻要靠著引情香才能與顧晟同房。
溫存時,他拿起小衣掩住我的眼睛,低低笑道:「你不是跟你姐姐一樣念的聖賢書嗎?」
「她會像你這般為了誥命不擇手段麼?」
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屬意的是我姐姐,所以從來瞧不起我。
再睜眼,我回到及笄那年。
顧晟送來的納采禮在院中還沒放熱乎。
而面前這個昂藏七尺,未來會成為鎮國公的男人問我有什麼心愿。
這一次,我沒再讓他踏平匈奴替我哥報仇,而是說——
「你娶我。」
1
我娘嫁給我爹是下嫁。
當年她一眼看中這位騎馬遊街的倜儻探花郎,料定他日後會有所作為,所以不惜與家中斷親也要嫁給他。
我娘想要誥命,而我爹確實如她所料般出類拔萃。
娘懷上我哥那年,爹連連晉升,有了請誥命的資格。
於是她滿心歡喜地等,結果等來爹從外面帶回一個懷了孕的女人。
他把那個女人扶為平妻,還在聖上面前為她請了誥命。
爹說那是他的青梅竹馬,陪著他一路從布衣到官相,雖無夫妻之名卻早就有了夫妻之實。
他不能辜負了她。
娘未出閣前是心氣很高的貴女,知曉一切後憤怒地質問他當時為何要娶自己。
爹只說,是娘一廂情願的。
但娘最後沒有和離。
裴府上,她與那位平妻各自住一頭,日日相鬥。
我哥被生下來時,隔壁的平妻也生下一個女兒。
娘從此便有了新的期望,她渴盼著我哥學有所成,平步青雲。屆時作為生母,她便能有誥命。
2
爹並不因為生母差別而對府中兒女偏心,他只單純青睞聰慧的孩子。
所以我姐姐和我哥哥的日子如魚得水,而我的日子則很難過。
跪祠堂、抄書、禁食都是常有的事,只要在課業比他們差,便要受罰。
可是我總是比他們差的。
這並不是因為我懶惰,為了趕上他們,頭懸樑錐刺股我都已做過了。
可哥哥姐姐太厲害了,京城人無不欽羨裴侍郎家的那對兒女,俊逸風流又穎悟絕倫,乃天縱之才。
我沒有那麼高的天分,也做不到像他們一樣讓洞觀書院的院長破格收我入門。
最後,還是哥哥姐姐去求了院長,院長看在自己得意門生的份上,大手一揮就允了。
雖然在洞觀書院的三年,我焚膏繼晷,日夜苦讀,最終得來的成績也很不錯,旁人談論裴家兒女時偶爾也會帶上我了。
但我爹還是放棄我了。
在府里,我給他請安行禮,他從來視若無睹。汗巾等女兒孝敬父親的物什,他也只用姐姐繡的——儘管繡娘說我的繡藝已是京中數一數二的了。
而娘則無暇顧及我,她每日忙著給哥哥煲湯補身子,以期望他能早早為她請得誥命。
府中對我好的只有哥哥姐姐。
每次等娘離開他的院子,哥哥便悄悄喚我一道過去用那些滋補的膳食。
姐姐平日喜歡給我買東西,她看上的首飾玩意兒,都有我一份。只是她必須藏著掖著地給我,因為我娘不待見她,她娘也不准。
有他們接濟,我覺得日子也還過得下去。
直至我及笄。
那一年,爹越來越厭煩我,用膳時酒醉,說要趕緊將我嫁出去了事,我嚇得吃不下飯。
那一年,我哥為了掙功名,隨軍出征,死在了邊疆。
3
軍中送回來的遺物不多,只有半個我給哥哥繡的錦囊,破舊的鎧甲和幾封未寄出的家書。
鎧甲是用來立衣冠冢的,爹說哥哥不堪大用,家書他一封都沒看,全丟給了娘。
哥哥的死讓娘大受刺激,她一下便害了癔症。
癔症發作時,她平日裡的意氣風發蕩然無存了,只會整日喃喃低語著我哥的名字。而她清醒時,就只是拿著我哥的家書流眼淚。
我怯懦地說我也想看看家書,她就讓我滾。
「那個賤人有誥命我沒有,她還有好女兒,而我的兒子死了。
「我什麼都沒有了!
「我怎麼就多生了你這個沒用的東西?都是我造的孽,我不該給她下絕嗣湯,該自己一口喝了。那當初也就不至於在寒冬臘月懷著你,還要看他們濃情蜜意!」
淚水流下時悄無聲息,只有我的侍女鳶兒哽咽地拿手帕給我擦。
她輕聲說,姑娘,我們回去吧。
爹沒給哥哥辦喪事,草草立了衣冠冢便了事,但外人問起時,他便演出一副悲痛欲絕的神情。
他一貫鐵石心腸,並不為哥哥的死悲傷,只是盤算起該將我嫁給誰做填房才能最有利於他的青雲路。
而就在這個時候,顧晟來了裴府提親。
他要娶我。
4
這場婚事是及時雨,打消了我爹把我嫁給七十歲老尚書的念頭,也讓我娘振奮起來。
她很用力地握著我的手,意氣勃發,大笑道:「好啊,你原來勾上了他!你怎麼不早說?」
我低下頭。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與顧晟並不相熟,唯一的交際是在洞觀書院。
他與哥哥姐姐同級,是他們的至交,所以見到我時也會喚一聲妹妹。
娘並不在意我的異常,只是繼續開口:
「遠安侯世子,多好的夫婿。你就要做世子夫人了!
「你記著,到了侯府要恭謹守禮,孝順公婆,最要緊的是早早哄得顧晟為你請誥命。
「那人有誥命,我的女兒也馬上有誥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誥命,又是誥命。
娘的笑聲迴蕩在昏暗又淒冷的屋裡,她的青絲白了大半,面容憔悴,好似風中殘燭。
所以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了,只是點頭。
5
嫁到侯府後,日子比在家裡好過得多。
只是明明是顧晟自己想娶我,婚後卻待我很冷淡。新婚夜,他掀了我的蓋頭,垂下眼瞧了我一下,便默不作聲地走了。
公婆待我比顧晟好,不過也只稱得上客氣,隱隱有些疏離意味。
在侯府的兩年,我小心翼翼地侍候顧晟,對公婆體貼入微,付出了千辛萬苦後,終於贏得了府中上下的一致稱讚。
卻始終沒打動我的夫君。
儘管早就有了資格,但他一直未為我請過誥命。
我不敢回裴府,不敢見清醒時的娘,她總是掐著我的手問到底還要多久,問我為什麼這麼不中用。
公婆看不過眼,為我指點。
「成婚已兩年,你和晟兒是時候想想子嗣的事了。到時候有了兒女,你也該有誥命傍身了。」
我將他們的話記住,又用上了嬤嬤給我的引情香,才讓素來冷淡的顧晟與我的肌膚之親多了些。
6
這夜月朗星稀,顧晟與我對酌。他飲了些清酒,神色有些迷離。
忽地,他握住我的手腕,傾身壓過來,笑意吟吟地問:「你今夜又點引情香了?」
我看了眼香爐,剛要說沒有,卻被他堵住了唇。
一個時辰後,我有些疲倦地躺在榻上,心裡算了算這些時日的親近次數,猜想應該夠了。
顧晟卻餘興未消,拿起小衣掩住我的眼睛,低低笑道:
「在書院裡,你不是跟你姐姐一樣念的聖賢書嗎?
「她會像你這般為了誥命不擇手段麼?」
黑暗裡,我僵了身子,聽見自己有些顫地問:「什麼意思?」
他頓了頓,不緊不慢地開口:「沒什麼意思,只是覺得,你真的遠不如她。
「你知道麼?她考上女官了,在朝堂上與男子辯論朝政,何等地英姿勃發。
「而你——」
顧晟止了話頭,而我明白了他的未盡之意,嘴裡泛起苦澀。
「那你當初為何要娶我?」
我後悔問了這句話,因為我聽到顧晟的輕笑,他的嗓音懶懶散散的,好像在說笑話。
「我乃定遠侯世子,屈尊求娶一個小小侍郎的女兒,難道是因為看中了你的才情與風貌?」
當然不是。
能讓顧晟不顧門第求娶的女子,擁有絕倫才情與風貌的女子,是我姐姐。
「我不過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他的語氣夾了些失落與惋惜。
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
原來他待我冷淡,不為我請誥命,只因為他一開始屬意的是我姐姐,而且從來瞧不起我。
7
顧晟說完這些話便走了,而我突然覺得很累很累,手腳冰涼,再也沒有力氣去想任何事情,在榻上沉沉睡下。
這一覺很深,很久,我以為我再也醒不過來了的。
但我還是醒了,入眼就是鳶兒喜極而泣的臉。
她哽咽地抱住我,「姑娘,太好了!你不用嫁給老尚書了,定遠侯世子的納采禮送來了,他要娶你!」
看著她稚嫩的臉龐,再看看四周熟悉的陳設,我愣在原地,渾身發起抖來。
「姑娘,姑娘你怎麼了!」
「鳶兒,我的好鳶兒,我才剛及笄,對嗎?」
「是啊,您才及笄一月呢。」
我突然笑出了聲。
原來,我回到了十五歲。
回到了哥哥死去,顧晟求娶我那一年。
8
顧晟的納采禮才送來幾日,六禮的流程並未走完。
我從馬廄里牽來一匹白馬,將納采禮全都放上去。鳶兒不知道我要做什麼,在我身後一路追,急急地問:
「姑娘,你把這雁帶上要做什麼呀?」
「我去退婚,你在府中等我回來就好。」
鳶兒的身影被疾馳的馬匹拋在後頭,我迎著烈陽與風,一路行到定遠侯府門前。
門房問有何貴幹,而我只是將納采禮交給他,請他轉交給世子爺。
「這婚我退了。」
轉身上馬要走的時候,有人喊住我,「裴朝寧!」
回頭一瞧,原來是門房已經通稟了主人。顧晟站在府前,又急又怒地問我:
「你要退婚?」
我與他對視一眼,一瞬便發覺他有異常。
顧晟周身氣度,眼神,比起十九歲的侯府世子,更肖似上一世已二十一歲的他。
他也重生了麼?
但這不重要了。
我只是開口:「是了,我來退婚。」
「多謝您之前的照拂了,這回便不勞煩您了。」
9
回府的路,我騎著馬慢悠悠地走。
一進門,便看見我爹暴怒的臉。他顧不上裝出平日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舉起手來扇了我一耳光。
「豎子!你竟敢去侯府退婚!」
我躲不過,硬生生受了,左臉迅速泛紅腫起,齒間也嘗到血腥味。
「還好世子派人傳了話,說不計較。你現在去祠堂里跪著,跪到納采禮再送來為止。
「若沒了這門婚事,我拿你是問!」
我抬起眼,看見姐姐遠遠地站在爹身後,她用手帕捂著嘴,眼裡淚光閃閃,朝我搖頭。
她勸我聽話,不然會受更重的罰。
我笑了笑,摸了摸紅腫的臉,恭敬地答應:「好,我去看看娘,看完我就去跪。」
10
我去娘的院子時運氣很好,她清醒著,命人將屋裡的窗都關上了,獨自一人固執地借著燭火看信。
我推門而進,急切地喚她。
「娘!」
她一動不動,充耳不聞。
我很耐心地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眼裡蓄起淚水。
「娘。
「哥哥已經沒了,爹連喪事都不肯大辦。他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你與他和離,好不好?
「我帶你走,我的繡工很好,這些年也攢了些銀子,我們離了裴府,買個宅子自己住,好嗎?」
回應我的是娘怨恨的眼,和一個耳光。
「你為什麼要退婚?你不嫁顧晟,難道真想嫁那老尚書,讓我顏面無存嗎!
「我到底為何要生你?」
她又淒淒艾艾地哭起來。
而我只是在黑暗裡擦乾了淚,輕聲說:「最後一次了,這就是我最後一次為你著想了。」
11
我一出娘的屋子,就在門口看見了姐姐。
往常她並不會來我娘院子,但是今天瞧我不對勁,便破例追過來了。
她站在門口,將一切聽得清清楚楚,我一過去,她就將我摟入懷裡。
姐姐的淚掉下來,落到我額頭上,有點燙。
她的聲音發顫,「怎麼就想要退婚呢?嫁到侯府,總比待在吃人的裴家好啊。
「行之哥哥走了,我在家裡護不住你。朝寧啊,聽話,先去侯府過日子,好不好?」
我靠在她肩頭,緊緊依偎著她,「你將他讓給了我,自己又該怎麼辦呢?」
她嘆了一聲,「你別擔心,我去考女官罷。只要有了建樹,爹不會為難人的。」
前世,姐姐確實考上了女官。
但在眼下,聖上才剛開始恢復女子科舉之路,女官制度百廢待興,前途渺茫,姐姐卻毅然為自己選了這條難行的路。
我吸了吸鼻子,「你會考上的。
「你會戴玉冠,見天子,在朝中施展抱負,在史書上名垂青古。」
我又笑起來,望向她眼睛。
「不過侯府我就不去了,我去別的地方。
「姐姐,你再幫我一次吧。」
12
我請姐姐瞞過所有人,幫我偷偷出了府。
京城繁華,要入夜時燈火輝煌,攤販們忙著大聲吆喝,想在回家前再做點生意。
而我拿著哥哥寄回家的半個香囊,敲響了因久無人居而長了蛛網的將軍府大門。
門很快就開了,出來一個唇紅齒白,昂藏七尺的男人。
看見我紅腫的臉,他愣了愣。
我問他,「你之前說的話還作數嗎?」
慕容青點頭,「作數的。」
我頷了頷首,「好。」
「那我要你娶我。」
「我跟你一起去戍邊,我去尋我哥哥的屍首,讓他入土為安。」
13
從前在洞觀書院,哥哥與顧晟最為交好,後來他進入官場,又結識了慕容青。
慕容青是聖上的外甥,身份顯赫。他少年時父母在疆場捐軀,從此便無人管教他,聖上又因此溺愛非常,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是京中有名的烏衣子弟。
但人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個看似紈絝的男人在兩年後會大敗匈奴,凱旋而歸,給天下百姓以河清海晏。
當初我哥和慕容青一道隨軍出征,回來後便只剩慕容青一人活著。
他到裴府找我,說受摯友臨終之託,一定要照顧好我。
慕容青問我有沒有什麼心愿。
我含著淚水,只說請他踏平匈奴,為我哥報仇。
男人沒有猶豫,一口答應下來,「這件事你不說,我也必定會做。」
「我來是想問你還有沒有其他心愿,」他喉結微動,語調放得柔和了些,「行之說,你在府中的日子很不好。
「如若你願意,我就帶你離開裴府。」
而我搖了搖頭。
我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畢竟他只是一個聲名狼藉的高門子弟,並不可信。
但後來我才知道,慕容青從未有過一句假話。
14
聽到我讓他娶我,面前的男人驀地紅了耳根,一下子哽住。
好像很為難的樣子。
我怕他拒絕,連忙補充,「我不會耽誤你太久的,我們只要做一對假夫妻就好了。」
「等找到我哥的屍首,我們就和離。當然,你要是想休了我——」
話還沒說完,慕容青便輕輕捂住我的嘴。他移開眼神,不敢直視我,咳了一聲,「你別擔心,我不是為難。」
「好,我娶你。」
聽到這話,我心裡的一顆大石頭終於落了地,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多謝你了。」
慕容青失笑,「嗯,我也多謝你。」
「別站在門口,進來說話,」他命府中侍候的長侍取來金瘡藥,不由分說地給我上藥,「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我摸了摸臉,發現它腫得高高的,爹娘各扇了一耳光,兩邊都照顧到了,還算勻稱。
「沒事,只是小傷,我習慣了。」
但這確實勾起我的一絲擔心。
「你能不能,儘快娶我?」我不好意思地抬頭望嚮慕容青的眼睛,有些羞愧,「若是太晚了,我就沒命再見你了。」
等出逃一事被爹發覺,他可能會將我雙腿打斷吧。
男人抹藥的手頓了頓,不知為何,他臉色變得不太好看,「好,給你上完藥,我就進宮請旨。」
15
回裴府的時候,慕容青與我一道。
門房鄭叔見我回來,又驚又喜,忙不迭把門打開,又小心地提醒我:「老爺在正廳與人商事,瞧著心情不錯。小姐,您快趁機悄悄進去吧。」
他在裴府做了十餘年的工,看著我們三兄妹長大,待我們很好,總幫忙掩飾偷偷出府的事。
我感激地點了點頭。
途徑院子裡的時候,顧晟的納采禮又已送來,正安然擺在地上。
見狀,慕容青眼裡浮現幾分惱,有些著急地開口:
「我明日就把納采禮備好。」
我讓他放心,「沒關係的,無論有沒有這些,我都要嫁你的。」
還沒到正廳,裡面的人便走了出來,迎面和我們碰上。
見我帶著個陌生男子回家,爹原本的一臉喜色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眼見他的手又要習慣性地揚起,慕容青擋在我身前,手按在腰間長劍上,眉間顯現凶氣。
「你敢。」
而一旁的顧晟不悅地咳了咳,丹鳳眼微挑,「伯父,別忘了您答應我的事。」
「我要人完完好好地來我府上成婚。」
他直勾勾盯著我,讓慕容青有幾分不快,「她不會同你成婚。」
「慕容青?」顧晟如今才正眼瞧了瞧他,嗤笑一聲,有幾分倨傲,「你來這兒做什麼?」
「我來提親。」
慕容青平靜的一句,引得滿堂譁然。
隨著他話語一道出現在裴府門口的,是宮裡侍候了聖上十多年而最得信重的公公,他鬢髮半白,笑眯眯領著一列宮女魚貫而入。
「雜家應該沒來晚。」
「裴朝寧,慕容青,接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