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他們頭點得像潑浪鼓。
我終於松下一口氣,「好,那我馬上就扶他進去休息。」
我扶著慕容青進屋前,一直沉默著的顧晟終於開口了。
「是我對不住你。」
他沒對我說話,眼睛望著慕容青,「今日的一箭之恩,我記下了。」
「你好好養傷,等你回來,我一定會將那個泄露軍情的賊抓出來!」
慕容青露出爽快的笑,「那就有勞你了。」
「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不要太自責。往後並肩作戰的日子還長,我還等著顧晟的制敵良策。」
顧晟重重地點了頭,也笑起來,「好!一言為定!」
從今日起,他對慕容青心服口服。
30
先前在院中聽他們說話,我知道了來龍去脈,所以進屋後也沒逼著慕容青脫下衣袍讓我檢查。
倒是他積極得很,自告奮勇地卸掉了甲冑,又要解開內袍。
我呵一聲,面對他精瘦漂亮的上身,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還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褲子。
「脫呀,讓我瞧瞧你腿上有沒有傷。」
慕容青倒吸一口涼氣,脖子頓時紅了,人也不動了。
他若無其事地撿起衣物披上,在我對面坐下,轉移起話題,「我,我此次回來不僅是要養傷,還是為了將一個消息帶給你。」
「什麼消息?」
慕容青垂下眸,「此次攻打盤城,我們抓到一個快要病死的人。」
「他是匈奴單于的弟弟,也就是當年主動提出議和的人。」
31
抓到這個假借議和之名卻殺戮使者的罪人時,軍中將士想起同胞兄弟所受的侮辱,群情激奮,高喊著要殺他祭旗。
單于弟弟自知罪孽深重,且他早已病入膏肓,所以並不反抗,只是請求讓他在死前能再說一句話。
顧晟的銀劍都架在他脖子上了,慕容青卻咬了牙,忍下滿腔怒火,問他想說什麼。
慕容青立在窗前,將單于弟弟的話一一講於我聽。
「當年的議和使者並未被全部殺死。」
「有個名為裴行之的年輕人,精通藥理,聰慧至極。單于在使者的膳食里下毒,他只嘗了一口便知曉不對,明白匈奴根本無意議和,於是連夜與其餘人策划起突圍的事。」
「但使團中本就有內奸,計劃被泄露。有一部分人逃了出去,不知流浪在何處;一部分人沒能逃出去,被暴怒的單于抓住殺掉。」
這就是為何燕州城屍體數目與使團人數對不上。
他神色有些動容,「既然燕州城沒有行之的屍體,他可能還活著。」
但也可能死了。
畢竟裴行之如若當真安然無恙,那他應該會想盡一切辦法回來的。
但他遲遲未歸。
況且前世,我也從未得到過哥哥的消息。
「無論如何,在真正見到他前,我不會放棄。」
慕容青握緊了我的手,「我也是。」
32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
轉眼間,我已在邊關呆了快一年。
匈奴奪去的五座城池,如今收復了四座,只剩最易守難攻的夏邑,速度比起上一世要快得多。
因為一直開著衣鋪,我的繡藝練得比以前還好。
當年我給哥哥繡香囊,為了讓上面的牡丹能做到栩栩如生,硬生生花了半月,而如今一天便能繡好一個。
我的衣鋪也打出了不小的名聲,不僅在這挨著的幾座城裡都有學徒,而且每日都客來如雲。
甚至還能引來小賊。
夥計悄聲告訴我,近日總有個鬼鬼祟祟的孩童來鋪子裡轉悠。
憑藉多年經驗,他懷疑那是個賊。
我朝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一個還不及我腰高的小女孩在華美的衣裳駐足不前,眼裡全是渴望。
夥計問:「要趕出去嗎?」
我搖了搖頭,「不必了,注意著就好。」
那女孩在我的鋪子裡轉悠了一上午,將所有東西都看了個遍,沒買東西但也沒偷東西。
我以為夥計看走了眼,本要一笑了之,卻沒想到等到中午客流最盛時,她趁著人多眼雜之際,抓起一隻香囊便要逃之夭夭。
可夥計早就注意到異樣,一等她露出馬腳,便毫不猶豫地捉拿了。
小女孩被拎起來斥責,「聖賢書讀到狗肚子裡了!做起偷雞摸狗的事情倒是得心應手!」
她臉皮薄,哇一聲便大哭起來。
倒像誰欺負了她。
33
七八歲的女孩,想要漂亮香囊好像也很正常。
我小時候也羨慕別家貴女能戴朝珠,佩瓔珞,走起路來搖曳生姿。
爹從不給我買這些,但還好我有個好姐姐。
見她哭得這麼慘,我搖了搖頭。
「唉,算了,把人放下來吧。」
夥計鬆手時,她還緊緊抓著香囊不放,幾顆淚掛在鴉睫上,要掉不掉的。
「倘若真的中意這隻香囊,我可以給你,」我點了點她額頭,溫聲道,「但不能讓你覺得偷東西是有甜頭的。」
「你在我做一日帳房先生,香囊就算作你的工錢,好不好?」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忙不迭答應,「掌柜放心,夫子說我的算數學得很好。」
我彎了彎唇,心想但她的品行學得有點差。
可能夫子能力不行吧。
漸漸地,日薄西山,夜將餘暉吞併,倦鳥歸巢,青瓦屋檐上的炊煙成了一道細長的烏黑,勞作一天的人們也開始往燒好晚膳的家裡趕。
小女孩拿著香囊,在鋪子前畢恭畢敬地向我拜別。
「謝謝掌柜。」
她沒騙我,她的籌算確實很不錯。本來只想讓她干點雜活,沒料到竟然真的幫上了忙。
「不用謝我,這是你應得的工錢,只是你要記得,往後可不能再像今日一樣做這種事了。」
小女孩重重點了點頭,小臉認真又可愛。
我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肉,「對了,你想用香囊做什麼呀?自己佩還是送人?」
她很珍惜地撫摸著香囊上精美的牡丹,大眼睛泛起水光,「我是想送給夫子。」
「夫子為我們授課已經有一年了,念及我們家貧,收的束脩也很少,可他明明很需要銀兩的。」
「夫子雙眼一直盲著,本就生活不便,近來又不慎摔斷了腿。赤腳醫生說他傷口發炎引得高燒不退,再多等幾日,可能就熬不住了。」
小女孩哽咽起來,「他什麼都沒有,除開一身長衫,就只剩每天佩在腰上的半個被補了又補的香囊。」
好似冥冥中自有天意。
我呆呆地,猝不及防地聽著這個萍水相逢的孩子為我帶來故人的消息。
「夫子香囊上的繡樣和掌柜鋪子裡的很像,我想把它送給夫子,希望他走前能高興一回。」
她抬起頭,看見我淚水滿布的臉,傻了眼。
「掌柜,掌柜,你怎麼哭了?」
我只是不住地流淚,泣不成聲。
「你的夫子住在哪裡?求求你,快帶我去。」
「再晚點,我怕來不及了。」
34
城中最好的醫生跟著我,我又跟著小女孩,一起在泥濘的小徑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趕路。
邊關一片月,萬戶燈火歇,萬籟俱寂里,我耳邊卻好像又響起哥哥當年吹給我聽的笛子。
一曲折柳,散在月光里,散在坑坑窪窪的路上,散在離家萬里的遊子心中。
離京的這些日子裡,他是不是想過很多次家?
破敗的木屋到了,推開門,只見一個瘦削的青年躺在草蓆上,難受地皺著眉呻吟。
聽到動靜,他止住聲,揚了揚唇,用盡了全身力氣開口:
「又來看夫子?沒事的,再養幾日便徹底好了。」
可誰都看得出來是假話。
青年臉色很蒼白,因疼痛而生的冷汗浸濕衣衫,他雙眼無神,小腿高高腫起,白布包紮得潦草無比。
醫師趕緊卸下背著的藥草篋,取出一排細細長長的銀針。
「哎呦,這可耽誤不得了!」
聽到這陌生聲音,裴行之愣住,掙扎著要起身,「何人闖我家門——」
「哥哥,是我來了!」
我失聲痛哭起來,「我是朝寧,你的妹妹裴朝寧。」
他好像被雷貫般,一瞬便僵在原地。
「朝寧?朝寧!你怎麼會在這裡?」
哥哥坐起身,手在半空中無助地摸索著,他顧不得腿上的痛,忍著冷汗到處尋我。
「我當然是來找你啊。」
「他們都說你死了,可我還沒看見你的屍首,我不甘心。」
我連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淚水滴到他手背上。
「你乖乖的,不要再動了,醫師要施針的。等你好了,我們還要一起回京。」
「回京?」
哥哥無神的眼睛徒勞地眨了眨。
他明明笑了,卻落下兩行清淚。
「我還在夢中吧,竟然夢到了朝寧要接我回京。」
「我只是,太思念她了罷。」
他已做過千百場夢。
夢裡太美好了,常常讓他因為太過喜悅而驚醒。但醒來時,他又變得一無所有了,多次後,幸福也就成了鏡月水花。
「不是夢,都是真的。」
我抽泣得渾身無力,顫聲不止。
「哥哥,我真的來接你了。」
35
月光如銀,我帶著人將哥哥從破舊的木屋載回城中的宅子,又命近侍趕緊給慕容青傳信。
「如果他回不來,那至少請軍醫來一趟!」
但是天色還未初曉,慕容青和顧晟,還有哥哥曾經的戰友,便都騎著快馬趕回來了。
「奪回夏邑茲事體大,還需籌謀。近來軍中都在操練士兵,戰事未起,風平浪靜,所以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們便全都趕回來了。」
被他們團團圍住後,躺在榻上養傷的哥哥雖然看不見,但是能感受到這群在戰場上廝殺過的男人身上散不掉的煞氣。
他笑了笑,朝他們拱手,風輕雲淡,「讓你們見笑了。想不到與諸位再見時,我竟這般狼狽。」
慕容青仰頭,將淚水忍了回去,「胡說什麼,你回來就好。」
顧晟凝視著我哥,久久說不出話。
與其他人不同,他與自己這位摯友真的已經闊別好幾年,他真的以為裴行之已經死了,如今驀然重逢,心中驚喜難以言喻。
「活著就好,其他都不算什麼。」
聽到他的聲音,我哥訝然,「顧兄,你也來了邊疆?」
顧晟莞爾,「是啊,我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還會上前線。」
他拉長語調,「我可是在這兒呆了一年,還立功碩碩呢。」
「那還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幾個男人說說笑笑,不一會兒又哭作一團。
我彎了唇角,將屋子留給他們,獨自去了廚房煮粥。
他們趕了一夜的路,定然會餓的。
36
眾人一夜沒睡,用過膳後又坐了一會兒,接著便紛紛拜別,說是先去補覺,稍後再來。
慕容青倒是沒走,繼續陪著我哥。
畢竟這宅子就是我和他的,他也走不到別處去。
兩人慢慢聊完了這一年多來發生的一切,聽到已經收復了四座城池,我哥難掩喜悅。
「暢快!慕容兄——」
他露出笑,眉眼柔和,「不對,我現在該喚你慕容將軍了。」
「不用。」
慕容青紅了耳根,「行之叫我妹夫就好。」
「好,妹——」
我哥點頭點到一半,突然發覺不對勁,怒而拍桌。
「慕容青,你讓我叫你什麼?妹夫!你何時做了我妹夫?
「我當時將小妹託付給你,可不是說的這種託付!
「慕容青你——」
我咽了咽口水,大著膽子站到慕容青身前去,「哥,是我要他娶我的。」
「我和他一年前就成婚了,如今琴瑟和諧,過得很好。」
一聽說是我自己要嫁的,我哥一句混帳堵在喉嚨里出不來了。
他硬生生轉了話頭,「你——實乃良配。」
慕容青笑起來,緊緊牽住我的手,朗聲喊了一句,「多謝行之兄成全!」
我哥撐著額頭,胡亂應了應,心力交瘁地朝我們揮手。
「好好好,出去,都出去,讓我緩一會兒。」
37
夜裡,我和慕容青同眠於一床。
看著身邊男人優越的眉眼,恍然間,我好像又回到將軍府的新婚夜。
那時我也這樣望著他,只是他睡在地鋪上,我躺在軟床。
慕容青把我的頭按在他胸前,「睡不著麼?」
我感受著他緊實的胸膛,心猿意馬,「有點。」
男人想了想,「那我給你講講軍營里的事?」
他想效仿當年,我卻笑著拒絕了。
「算了吧,我有別的事問你。」
與慕容青對視時,我一字一句地開口:「你是不是早就喜歡我了?」
38
這一年來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都讓我懷疑這件事,他待我很好,叫我明白被人珍視的滋味。
這情意不像是受人之託能產生的。
聽到我說起這個,慕容青愣了愣。良久,他將下頜抵在我發頂,直接承認了。
「是,我很早就對你傾心了。」
「我做過你的同窗,但你應該不知道這件事。」
慕容青做過我的同窗?聽到這句話時,我真的忍不住驚訝。
「我好像未在學堂里見過你。」
他笑了笑,「我也沒去過學堂,我第一次見你是在院長那裡。」
那會兒慕容青右手臂受了點傷,好幾個月不能拿劍握刀。正是無所事事的時候,被聖上叫去洞觀書院學點學問。
「院長跟我母親有交情,破例收了我為徒,但她並未苛求我的課業,只是讓我好好養傷。」
他粲然一笑,「她弟子三千,我大抵是最差的那一個了。
「你每日中午去院長那裡習字時,我正好在側室睡覺。
「一開始見到你,我只是疑惑怎會有人這般愛讀書。我睡前你在苦讀,睡醒了你還在苦讀。院長在時,你一絲不苟,她走後,你也還是認真無比,從未鬆懈。
「你用功的模樣真的很好看。」
那時,慕容青父母才去世兩年,他還未曾從苦痛中走出。
他多想上前線,滅匈奴,為家人報仇。
可苦於年歲太輕,功夫不到家,皇帝舅舅不允許,他心中的茫然與空蕩無處可解,每日除了賞魚逗鳥,就是準時準點地去院長那裡睡覺。
和躲在側室悄悄看那位苦讀的少女。
「有一日,我看見你在習字時將一句話謄抄了百遍。」
「流水不爭先,爭滔滔不絕;崇山不爭高,爭萬里綿延。」
「我就在那個時刻,對你不可自拔。」
39
我聽得百味雜陳,「你就那麼躲著,竟然從不出聲。」
「我不敢驚擾你。」
慕容青嘆了一聲,憶起往事,笑意溫柔。
「你當時讓我娶你,我真是喜出望外,可瞧見你紅腫的臉,又覺得很憤怒。
「你說只跟我做假夫妻,我心中失落無比,可又覺得能助你逃離裴家,已經是我之幸事。不然,我們合該是素昧平生的兩個人。」
他說的不錯,我們上輩子就是毫無瓜葛的兩個人。我住侯府,他在邊疆,我只從旁人嘴裡得知他。
但今生不同了,我成了他的妻子,與他同榻而眠。
往後,我還希望能與他同穴而葬。
我捧住他的臉,含著熱淚,「我們是不是欠對方一杯合卺酒?」
慕容青的眼濕潤起來。
「是。」
他動情地吻上我的額角,衣衫半褪,平日裡叱吒風雲的將軍在床笫間也只不過情竇初開的少年。
紅帳香暖,鴛鴦交頸,一夜少眠。
40
哥哥的腿傷好得比眼睛快。
他的眼疾是之前從匈奴領地突圍時得的。匈奴追殺他們到河邊,逼得人走投無路,他們一行人只好跳下去。
水流湍急,他被一塊浮木打到後腦勺,於是眼前慢慢就昏暗下去。
哥哥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攀住浮木, 然後便任由它帶著自己走。
醒來時已經是在岸邊, 他什麼都看不見, 一開始還以為只是天黑了, 後來才發覺是自己盲了。
軍醫說眼盲是因為腦後有淤血,只要堅持每日施針, 等淤血化去便能復明。
哥哥傷養好後並不急著回京。
他說:「要歸家, 就要凱旋而歸。」
他重新戴甲上戰場,又做了軍師,和當年一樣意氣風發。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又一次目送他們離城去軍營的時候,我確信一件事——
凱旋的日子,一定近了。
番外
這一世, 大軍凱旋比前世整整早了半年, 匈奴節節敗退, 退到千里之外,至少七十年不敢再犯。
聖上大喜過望,親自出京迎接。
賞賜如雪花般落下,慕容青和上一世一樣,還是被封為鎮國公。
封號下來時我鬆了口氣, 顧晟也鬆了口氣。經過了戰場的磨礪, 他與慕容青結下生死之交,一開始的惡意早就煙消雲散。
入宮赴賞功宴時,在前來迎接的官員隊伍里,我看見姐姐。
她頭戴玉冠, 身著絳紫官袍,朝我嫣然一笑。
大軍回京後,所有人都夸裴侍郎好福氣, 一門三子,個個出類拔萃。
但無人知曉, 他的日子根本不好過。
他薄待我多年,我根本不會再認他為父,鎮國公岳父之勢, 他借不到半點。
姐姐考中女官後, 勸說自己親娘與他和離, 然後一道出府自立了門戶,還改了姓。
哥哥死而復生又封官進爵, 也和姐姐一樣把娘接出了府。當年他死訊傳來時爹所做的種種,已讓他不再對自己父親抱有痴心妄想。
薄情寡義之人,終得眾叛親離之下場。
至於娘,她現在住在哥哥府上, 過得挺好的。
哥哥為她請來最好的醫師治病,幾年下來,她的癔症全好了, 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偏執。
每每見到我,臉上總是有愧意, 幾次想來尋我和解, 而我只是一笑而過,並不答應。
我不恨她,但也不會原諒她。
來世間做母女一場, 我們不太有緣分,從此以後,隔府相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