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狀似玩笑般接話:「難得季哥看得上,喜歡的話送你。」
「你捨得啊?」
「有什麼捨不得的。」我垂下眼,「一隻土貓,又不是什麼很名貴的品種,對人也不親,我都養煩了。季哥要是也不想要,我就帶出去扔了,省得看到心煩。」
季淮防備心很強,我必須依照原主人設演繹出毫無愛心的刻薄。
只是聞鈺的反應在我意料之外,他性格高傲,自尊心重,面對我這種遺棄行為,只會有被背叛的憤怒,和看穿我本性後的厭惡。
我的設想中,他也許會暴起狠狠咬我,又或者背過身不再理我。
可他反常地安靜????,在被我遞給季淮的時候,才極輕極輕「喵」一聲。
我忍住眼淚,倉促地想抽回手,卻被他咬住袖口。
我低頭看向那雙貓的眼睛,蒙著一層水澤,像是泛在碧綠春水上的一層粼粼波光。
我險些被溺在一圈圈漣漪里。
「喵。」
聞鈺又叫了一聲。
我轉過身,借動作遮掩抹了把眼睛。
「別叫喚了,聽著就煩。」
18
我獨自又回到許家,眼睛被風吹得乾澀發紅。
我給季淮編輯了一條很長的信息,告訴他聞鈺的日常喜好和禁忌,不吃生骨肉,蝦沾都不能沾,一定要記得關窗……
打完字反覆看了幾遍,自嘲一笑,又一個字一個字刪除。
原文里人家照顧得很好,我又自作多情上了。
最後只給他發了句:「季哥,它脾氣不太好,您多擔待點。」
過了許久季淮才回我一個「嗯」。
許崇遠知道我把皮蛋送給季淮後,吃飯時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是知道「我」以前是季淮舔狗的,得知我有意疏遠後還高興了一陣。
估計以為我故態復萌。
最終也只是失望地嘆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
我強忍住兩天沒找季淮過問聞鈺的狀況,直到周一上課才叫住準備進教室的他。
「季哥!」我揚起笑臉走過去,「皮——那貓還乖嗎,沒惹您生氣吧?」
季淮的目光輕飄飄從我臉上掠過,說話也漫不經心的:「你送到我家的當天晚上就跳窗了,傭人在院子裡沒找到,可能逃去外面了。」
我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見他神色不似作偽,急促地問:「怎麼會跑丟呢?有去外面找嗎?」
我心裡一團亂麻,語氣帶上幾分厲色:「周六丟的,你怎麼不跟我講?!」
季淮口吻冷淡:「忘了,而且你自己都說不要。」
他頓了頓,又換上那種溫煦的笑容,落在我眼裡,有種微妙的惡意。
季淮忽然俯身貼近我:「別搞那些把戲了,你送只貓來,不就為了有理由接近我嗎?」
他嗤笑:「我把它從二樓丟下去,想看看是不是跟你這個主人一樣賤,趕不走的爛骨頭。不過它比你有骨氣,一瘸一拐地逃了。」
我直勾勾盯著他,憤怒如烈焰騰燒著我的理智,恨不得馬上撕爛這張偽善的臉。
正在這時,卻有一道聲音由背後傳來——
「別擋路。」
冷淡而喑啞,明明從沒聽過,卻如鼓點一般落在我心上,敲擊得手指不住痙攣。
我像一台零件生鏽的機器,接收到指令,又無法輕易轉身。
倒是季淮先直起腰,越過我看向身後:「好久不見,聞鈺。」
他遺憾道:「這麼久沒來上學,還以為你得絕症了。」
聞鈺冷笑:「命比你長。」
我終於攢足勇氣,側身望向他。
聞鈺單肩挎包,臉色透著病態的蒼白,唯有一雙眉眼如濃墨落筆,使他看起來不顯羸弱,反倒是身上那股冷傲勁兒更加外放,銳利難當。
我思緒亂如麻,最先剝離出的一絲居然在想,變回人怎麼反而這麼瘦呢?
我退後一步,聞鈺像一陣穿門的風從我身邊經過,同原文描述一致的目下無塵,沒多施捨給我半個眼神。
不知有意無意,他撞了下季淮肩膀,瞧著力度不輕。
我的視線不由自主追隨他背影,從後面看才發覺他走路姿勢有些奇怪,一條腿似乎受了傷。
聯想起季淮說的話,我鬱氣難消,也轉身走進教室,同時狠狠踩了季淮一腳。
正在揉肩膀的季淮:「?」
19
聞鈺返校第一天,我的心思總是忍不住飄忽到前排的他身上,課都沒怎麼聽進去。
一整天,除了早上在門口的交鋒,我們的視線一次也沒有交匯過。
我下課從他身邊路過,也只能用餘光瞥見陽光勾勒出的一側冷淡側臉。
他的反應在我意料之內。
我想起那雙春水氤氳般的碧綠色貓眼,聞鈺何等高傲一個人,做出將他送走的選擇,講出那些話的時候,我就做好了前功盡棄的準備。
可有預期是一回事,真正面對起來,還是有細微的難過和惆悵在心底枝枝蔓蔓地延展開。
我覺得自己很矯情,但這些情緒又無從排解,沉甸甸地壓得我胸悶。
好不容易挨到放學,我收拾好書包一抬頭,聞鈺已經走了。
我在座位上發了會兒呆,也背起包回家。
走出教學樓,經過一簇花壇,忽然聽見一聲又細又輕的貓叫,和聞鈺當橘貓時發出的有些像。
我頓下腳步,以為自己思慮過多出現幻覺,搖搖頭正要重新邁步,又聽見一聲。
我遲疑地看向花壇,走過去蹲下身,扒開交錯的枝葉,看見裡面趴著一隻小三花。
它後腿似乎受了傷,無法支撐,虛弱地沖我又喵了一聲。
「別怕寶寶……」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它從花壇深處抱出來。
小三花後腿傷得很重,血肉模糊化了膿,我將它托舉起來,想仔細看看全身狀況,卻發現不遠處的桂花樹下,默然站立著一道身影。
晚霞層層疊疊鋪了半邊天,火燒般的熱烈,滿樹冠金燦燦的桂花也暈染上暮色。
花香逸散在風中,一開始絲絲縷縷極淺淡,????我看見他那一眼,忽然變得濃郁。
這樣甜膩的香氣里,聞鈺的臉色顯得格外冷淡。
我與他對視片刻?ū??,被小三花的呻吟喚回神。
我移回視線,抱著貓起身離開。
20
剛從寵物醫院回到家,屋外就淅淅瀝瀝下起雨。
跟我上次出去找聞鈺時一樣,懷裡的貓卻換了一隻。
許崇遠給我打了電話,說今晚留在公司休息不回家。
小三花柔柔叫了一聲,透過手機傳到他耳朵里。
他頓了頓:「皮蛋找回來了?」
「沒呢。」我握著手機的手指發緊,「在學校撿到的另一隻,腿受傷了。」
臥室里聞鈺留下的貓咪用具還沒清理,正好給小三花用上。
它拖著後腿,頑強地大口大口吃著貓糧,一點都不挑食。
我盯著它出了會兒神,打開柜子開了袋生骨肉倒給它。
這箱生骨肉還是了解聞鈺習性前買的,後來發現大少爺根本不吃,聞到味兒都要竄老遠。
小三花卻明顯很高興,興奮地繞著我小腿蹭了又蹭,才歡快地啃起來。
等它停止進食,我往貓窩裡又鋪了層小毯子,把它放進去。
「你以後就睡這裡好不好?」我揉揉小三花腦袋,「喜歡這個窩嗎?」
結果剛要抽回手,就被它咬住袖子。
「怎麼啦?」我哭笑不得,「怎麼跟聞鈺一個樣?」
只有我和小三花的房間裡,我突然湧起一股傾訴欲,對著它絮絮念叨起來。
「聞鈺是誰啊?聞鈺是你哥,之前睡這個窩的就是他。他還有個名字叫皮蛋,你說我給你取個啥名呢?雞蛋?女孩子叫雞蛋不好聽呀。你哥一開始脾氣可臭,你可別學他……」
小三花懵懵懂懂地聽著,張嘴打了個哈欠。
我一下子止住話。
「算了,你也沒機會見到他,你哥現在討厭死我了。」
我洗漱完準備上床,小三花在貓窩裡又淒淒切切地叫起來。
我投降:「好了好了,跟我一起睡床上可以吧?」
小三花:「喵~」
我陪它玩了一會兒,睡意漸漸襲來,正要關燈睡覺時,忽然聽見關閉的窗戶被叩響。
篤篤篤篤。
起先我以為是雨勢過大,雨水打擊窗戶發出來的,沒想到聲音越來越響,也越來越急促。
我心裡突突的,赤腳踩上地毯,拉開窗簾。
渾身濕透的橘貓蹲在窗沿上,半邊身體都懸空在外,像一輛卡在懸崖邊上的車。
我瞪大眼睛,心這下突到嗓子眼了。
「皮蛋?!」
21
我險些直接喊出聞鈺。
他看了我一眼,又敲了下窗。
可是之前養他的時候,窗戶就被封住了。
我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嘗試穩住他。
「你先別亂動!」
聞鈺故意跟我作對一樣,站起來走了兩步。
我:「……」
熟悉的抓狂無力感來了!好想把他拎進來揍一頓!
我一根手指透過鐵網,摸摸他額頭,低聲下氣地哄。
「你乖一點,別亂動,我想辦法把網鋸開。」
等我下樓找傭人要來鋼鋸,頂著他們驚異的目光重回房間時,聞鈺已經不耐煩地開始甩尾巴。
「別動啊。」
我再次囑咐,小心翼翼地在鐵網上鋸出一道豁口。
正要膽戰心驚地去抱他,聞鈺卻自己輕巧地躍入房間。
我只來得及接住他,接觸的一瞬間,身上重量驟然一沉。
我被人形的他壓倒在地。
我愣怔地看著他,處于震驚之中。
我震驚的是聞鈺變回貓來找我,還輕易在我面前暴露身份,他卻好像誤會了,嘲諷笑道:「怎麼,不認識我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便低頭在我唇邊咬了一口:「這樣呢?」
又去咬下巴,脖子……咬一口問一次。
「等等等等!」當他準備咬開我的衣領時,我終於反應過來制止,「聞鈺!」
他一把捏住我阻擋的手臂:「你叫我這個名字,還有點不習慣呢。」
他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皮蛋聽久了,居然有些懷念了。」
他嘴唇張合,吐字清楚:「爸、爸。」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臊得滿臉通紅。
占小貓咪便宜就算了,誰讓你人形的時候喊出來啊?!
大少爺你尊貴的臉皮呢?!
那張可惡的嘴猶在繼續:「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嗎?」
「知道了!」我急忙捂住他的唇,「我知道了!」
掌心下是濕潤溫熱的觸感,聞鈺被人捂嘴也不生氣,嘴唇抵住我的掌心,微微一動,竟是在笑。
我宛如被燙到一樣,迅速撤回手。
「你、你怎麼……」
「怎麼會變成貓?」他漫不經心地捏我的臉頰,「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你抱我、親我、占我便宜、強迫我陪睡的記憶,我可都有哦。」
我怒而反駁:「那你發情還占我便宜呢!」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忽然俯下身體湊近。
「這個我好像不記得了。」聞鈺溫熱的氣息噴在我耳畔,「你幫我回憶一下,我怎麼占你便宜的?」
目光燃著暗火,落在我胸前。
「好像想起來一點,這裡是粉——」
「可以了可以了,」我很崩潰,「你沒占我便宜,只有我對不起你,不用回憶了。」
這具軀殼是不是被其他什麼野鬼奪舍了,這哪裡還有一點清冷高傲的樣子。
22
聞鈺哼笑,到底沒繼續說。
我深吸一口氣,決定問正事。
「你既然之前變成貓,那什麼時候變回人的?」
不問還好,一問他臉色都陰沉下來。
「你把我救回家那晚。」
「懷裡抱著我,嘴裡居然喊什麼鴨蛋,許逸安,你居然把我當替身!」
聞鈺的唇角不滿地耷拉著,眼神也兇狠得很,磨著牙,仿佛又想咬我一口。
我汗顏:「額,你聽錯了吧,我應該是喊的你。」
聞鈺:「還狡辯!你還想給它買蝦,你都捨不得給我買!你就說,到底有沒有這隻貓?」
我只能點頭,堅強地找出一點漏洞:「是你自己不吃蝦的啊,就你最挑食。」
聞鈺舌頭抵了抵上顎,怒極反笑:「是,我挑食,什麼鴨蛋雞蛋鵝蛋鴿子蛋都比我乖!所以季淮一開口,你就願意把我送走,你就那麼喜歡他!」
他越說越委屈,眼眶紅了,聲音也低啞下來。
「姓季的有什麼好,他裝得溫和你就信了。在房間裡貼他海報,看見就心煩,說什麼我是你的心肝寶貝,他一開口就把我送走,你知不知道他——」
他忽地噤聲,房間裡只留下壓抑的粗重喘息。
我看著他胸腔劇烈起伏著,好似堵著千萬情緒,不讓它們噴涌而出將我吞沒。
「季淮怎麼了?」我去摸他側臉,輕聲問,「他虐待你是不是?」
聞鈺被我觸碰到,反而彆扭起來,轉開臉:「是,他很壞,你能不能不要喜歡他了?」
「聞鈺。」我問他,「既然那麼早就變回人了,怎麼不跟我說呢?」
「你不會害怕嗎?我這算什麼,妖精還是怪物?」聞鈺自嘲道,「我只是想在你身邊多留一段時間,沒想到最後你還是不要我。」
「我回到學校,就想看看你有沒有一點難過,可你還是和他挨那麼近。我離開了,你立馬又有新的小貓,你可以有好多好多蛋,我永遠不會是不可或缺的那個。」
他哽咽著:「許逸安,明明我的腿也受傷了,你一點都不擔心。」
他的眼中蒙上一層水光,恍惚間又是春水粼粼的碧色,貓一樣的瞳孔。
方才還占據主動,尖銳甚至惡劣的聞鈺,此刻如同破碎掉偽裝,將內里的傷心難堪暴露給我。
他眼眶通紅,顫抖著說:「我可以變回貓,你不喜歡聞鈺沒關係,能不能讓皮蛋留在你身邊?」
「以前對你態度不好是我不對,我以後改,我會做最乖最親人的小貓,再也不惹你生氣了,讓我留在你身邊好不好?」
見我不出聲,聞鈺咬牙,活像一個被欺了清白尋個說法的黃花大皮蛋:「我陪你睡了這麼久,你必須要對我負責!」
我心裡也滋生出一點酸楚,泡著整顆心臟酸澀作痛。
「我先告訴你一些事。」我呼出口氣,下定決心,「你聽完或許就會後悔跟我說這些。」
23
我將穿書的始末一一告知他。
「所以我根本沒有你想的那麼好,我救你只是想自救。你跟我相處這些時間,算是我偷來的,甚至在知道你和季淮是一對的情況下,為了一點私心想扣住你。」
我對他扯出一個笑:「如果沒有我,你不會還這樣討厭他, 現在已經跟他在一起了。」
聞鈺沉默地注視著我, 春水的波瀾止息,他的瞳孔又漆黑一片,暗沉沉的。
我的心跳凍在他的眼神里, 一點一點沉下去。
「所以你對我的好感, 可能只是劇情遷移下產生的錯覺。我是個很自私卑劣的人,沒有你想的那麼好。」
半晌,聞鈺嗤笑一聲:「你有病還是我有病?」
我猝不及防:「啊?」
「你竟然覺得我會喜歡季淮那個神經病, 也不相信我會愛上你。」
「許逸安你聽好, 」聞鈺說,「我的感情我自己清楚, 只受我自己的驅使,跟那個狗屁劇情沒有半毛錢關係。」
「如果沒有你, 我只會在外面流浪,受盡命運安排的一切苦難。你不是小偷,你是賜福給我的禮物。」
有成千上萬隻蝴蝶飛入我的胸腔, 托住那顆下墜的心臟, 振翅與心跳同頻。
我正感動,又聽他道:「不過有件事我確實要和你計較。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誰,還抱我親我埋我肚子, 這不是占我便宜是什麼?」
我:「……」
心虛, 誰面對小貓有空想得起你是個人啊,根本把持不住。
「所以你是不是必須要對我負責?」
我嘴硬:「人和貓能一樣嗎?我那麼香香軟軟一隻小貓, 你這麼硬邦邦一大個子。」
「那好吧。」聞鈺嘆了口氣, 「那我只能把以前你對我做過的事回贈到你身上, 這樣總公平吧?」
我的言語轉化成被他一把抱起的驚呼, 聞鈺抱著我倒在床上。
小三花被震醒,迷迷濛蒙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素未謀面的哥正要對爹欲行不軌,小小一隻迸發出巨大勇氣,十分仗義地拖著腿去咬聞鈺手腕。
聞鈺嘖了一聲, 拎起它放去貓窩。
我掙扎著從床上坐起:「對你妹溫柔點!」
聞鈺:「我是為它好,小孩子看了會長針眼。」
他回到床邊, 解開上衣紐扣,淋濕的額發被一把捋向後, 露出光潔的額頭。
然後雙臂支撐在我身體兩側, 一條腿嵌入我的雙膝,是一個侵略感十足, 能將我牢牢困住的姿勢。
我下意識掙扎了一下。
「別動, 你怎麼說的來著?哦,不聽話的話, 會被親死的。」
「你混……唔!」
「不要、別親那裡!」
「為什麼?」他狀似無辜地抬頭, 「為什麼貓貓可以被埋肚子, 人就不可以?」
「好溫暖。」他滿足地喟嘆道。
到後面他居然還變出一條長長的毛茸茸貓尾巴, 沿著我的小腿向上纏繞。
「摸摸它吧, 」他拉住我的手去摸尾巴根,「像以前一樣,摸摸它,它會很開心。」
……
24
第二天上課, 握著再一次發抖的手,我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
為什麼貓有發青期,而人不需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