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戰死沙場,被送回京城的除了屍骨,還有懷著他骨肉的醫女。
醫女哭個不停,跪著到我面前,說別無所求,只要為他生下遺腹子。
我掰開她的手笑笑:「誰知道是不是將軍的子嗣呢?」
笑容越過她,落到身後的虛影上。
那是郭鈞的靈魂。
1
將軍戰死的消息傳回來,整個將軍府都亂了。
消息傳回的第十日,郭鈞的棺槨被送了回來。
當朝講究落葉歸根,歸來後,郭鈞的棺槨被安葬在祖地。
而跟著郭鈞棺槨一起被送回來的,還有一個懷著孕的醫女。
她說她是郭鈞在邊關納的妾室,肚子裡懷的是郭鈞的孩子。
我掃了一眼素色衣裙的小姑娘。
鬢邊白菊,眉眼含愁。
在白色衣裙下肚子的凸起已經很明顯了。
至少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原本臥病在床的老夫人跌跌撞撞趕來。
「鈞兒的孩子?」
她滿眼含淚,就要去把醫女扶起來。
我挑眉,婆子很快把老夫人扶起來坐下。
「母親,太醫說過,您要當心,情緒起伏不能過大。」
捏著手帕在眼尾擦了擦,
「前幾日若不是我求了娘家的帖子去請太醫來,又備了百年人參、千載首烏,您哪裡能這般。」
言辭懇切。
餘光掃了一眼圍著看熱鬧的百姓。
想來我的賢名要在京城裡又傳上一圈了。
我上前把醫女扶起來。
「姑娘這是做什麼,真是叫人心憐,若是有什麼難處,我定為你伸出援手。」
醫女淚水滴答個不停,滿臉淚痕拉著我的手:「夫人,妾別無所求,只希望生下將軍的遺腹子。」
我不解,偏頭露出笑:
「姑娘這是什麼意思?我夫君後院除我外就兩個妾室,兩人都在京城。
「你這腹中孩子,當真是我家將軍的?」
話落,我的視線落到了她身後的虛影上。
是郭鈞。
我的夫君。
看來他死後,靈魂連閻王爺也不要。
2
我是京城一等一的賢婦。
與夫君青梅竹馬,感情恩愛。
為夫君誕下一兒一女龍鳳雙胎。
上孝敬婆母,下寬待妾室。
京城裡無人不知我的賢名。
他們都說娶妻當娶羅家女。
是以在我提出這醫女肚子裡並非是將軍遺腹子的時候,周圍看熱鬧的百姓沒有一個提出異議的。
畢竟誰不知曉,將軍一顆心都在我這個夫人身上,從邊關寄回來的信沒有上千也有幾百了。
若是真的在邊關納了妾室,肯定也會同我說的。
而我向來善待郭鈞的妾室,又怎會容不下一個小小醫女?
醫女呆愣在原地。
她應該沒有想到我會有這樣的反應。
而在她的身後,郭鈞的靈魂卻已經忍不住走到了她的身前,面對著我字字開口:
「夫人,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但以冬是無辜的,她肚子裡的孩子,我不是同你在信中說過嗎?」
護著她的時候,郭鈞也格外認真。
深邃的眉眼皺起來,雙手張開擋在她的面前。
好像和她站在對面的我,是萬惡不赦的惡人。
但明明,之前被他這樣護住的人是我。
3
我和郭鈞青梅竹馬。
他是將軍嫡子,我是大理寺卿嫡女。
我們的爹是好兄弟,自幼就定了娃娃親。
從小我們就知道,彼此是這一生的伴侶。
他最開始學會,寫的字就是我和他的名字。
我刺繡做好的第一個香囊,也眼巴巴地送到他面前。
後來我還未及笄,北國使臣前來拜見天子。
北國使臣傳來的是和親的約定。
一位公主就能換來多年邦交穩定。
皇上沒有理由拒絕。
但皇上僅有的兩位公主都不願意。
北地荒涼寒冷,沒有人會樂意去。
是以公主的主意打到了一眾朝臣之女身上。
大公主一向不喜與我不和,攛掇貴妃向皇上提議由我代公主和親。
為兩國邦交。
為百姓大義。
一座座大山壓下來,我沒有絲毫的喘息之力。
是郭鈞頂著巨大壓力主動找上皇上,從前朝和親舊史講到北國狼子野心。
終於,他爭取到出兵北國以固江山的機會。
那時候,他一身鎧甲擋到我面前。
「馥兒,我定不會讓你去和親。
「你相信我,我能護住你。」
他實現了他的諾言,打得北國節節敗退。
和親之事不了了之。
少年將軍凱旋而歸。
京城無數少女春心萌動。
但他用軍功換來了一旨賜婚。
我和他的婚事就此板上釘釘。
那時候我想,一個為了我能上戰場斗敵軍的人,怎麼會變心呢?
但這世界上,大概沒有完全的絕對和不可能。
畢竟,他變心了。
而我如今,竟然也能看到他死後,那根本不可能看到的靈魂。
4
面前的醫女身形顫抖,叫人憐惜不已。
一齣戲唱得也差不多了。
我揮手喚了幾個侍女上前來扶住她,將她安置下來。
「一路奔波辛苦,先住下來吧,這邊我去喚大夫幫你看看。」
她去了客院,我扶著老夫人就往她住的院子去。
老夫人身體大半重量都靠了過來。
「鈞兒真的沒同你說過這醫女嗎?這醫女腹中的孩子真的不是鈞兒的嗎?」
走進將軍府,我將老夫人扶給身邊服侍的婆子。
「娘,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將將軍這段時日轉回來的信全都送到您的院子裡。」
我笑著,沒有一點心虛。
最後老夫人也沒有讓我將信拿過去。
當然,我也並不會害怕她真的開口。
畢竟那些信都是我親手偽造的。
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我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維持自己的賢德名聲。
第二件是營造郭鈞鍾愛妻子的名聲。
前者讓我無懼流言蜚語,畢竟我是賢婦。
後者讓我的孩子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畢竟,一個被鍾愛的妻子生下的孩子,和一個被冷落的妻子生下的孩子,分量也不相同。
寵妾滅妻,以至嫡子嫡女反被庶子庶女欺壓的人家也並非沒有。
這時候,我就要感謝郭鈞前期作出的各種轟轟烈烈的舉動。
在這些事跡的加成下,我想要營造這樣的假象極其簡單。
只需要雇一個小廝換上軍營的鎧甲,隔幾日騎著馬從鬧市繞一圈,將我自己寫好的信送到將軍府就行。
5
我以為郭鈞的靈魂,會跟著那叫以冬的醫女去客院。
但他卻是跟著我回了主院。
不說郭鈞出征多年,在郭鈞出征前,我們就已經經常爭吵不斷了。
那時候我和他吵架的根源,是現如今府上的妾室蘇姨娘。
蘇姨娘是侍郎庶女。
一場意外,郭鈞從闖進京城街巷的土匪手裡救下將她救下。
事後,她在京城裡放下話,這一生只願嫁給郭鈞,哪怕是妾。
對於她的死纏爛打,郭鈞很是厭煩。
面對她的次次示好,每每靠近,郭鈞都表現得極為厭惡。
郭鈞說:
「從來沒有見過這般不知廉恥的小女子。
「馥兒,你要相信我,我一眼都沒多看她。
「早知曉救下她會有這麼多事情,我如何也不會救。」
可後來,我生下雙生龍鳳胎,剛出月子,他就把她帶到了我的面前。
他說:「如果不納她入府,她就只能絞頭髮當姑子了。」
他不願意一個女子陷入這樣的困境。
他們兩人的熟稔從隻言片語里透出來。
「她性子剛烈,比不得你貼心,我自是更偏愛你的。
「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不如把東邊的院子給她,她喜歡桃花。
「我知曉你最是貼心不過,她這人不講道理,我會和她說清楚的。」
而我連他們什麼時候關係更進一步都不知道。
後來,他納蘇姨娘時,我順手給他納了林姨娘。
他和我鬧脾氣,日日去兩個姨娘的院子,連同襁褓里的一雙兒女也不曾來看過。
那一段時間,府里都說我生了孩子又如何,還不是和將軍相看兩厭。
6
遣散身邊服侍的人,我坐到軟榻上和他攤牌。
「你為何會來?」
好久,他終於意識到我能看到他。
一時間竟有些激動。
我想大概是死後成為靈魂後,就沒法與人溝通交流了。
「馥兒,你能看到我對不對?」
許久得不到回復,他坐到了凳子上。
雙手抱在頭上,好久才再次開口,帶著懇切。
「馥兒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沒能完成對你的諾言,但以冬她是無辜的,她一個孤女無依無靠,現在還懷著我的孩子……
「馥兒,你就讓她在府里好不好?就當是一個沒什麼用的妾室,通房也行。」
瑞腦銷金獸。
屋內的薰香裊裊繞繞。
我抬手扶了扶鬢邊的白色絹花。
「我可沒收到你的信,這人瞧著你死了死無對證就找上門來,誰能知道這孩子是不是你的?若是讓人混淆你郭家血脈,我以後如何同祖宗交代?」
和他說了一句,我就不再開口了。
當看不到他,我對他說的話和動作都視若無睹。
被人無視的滋味,他也應該嘗嘗。
睡前,我聽到他在榻邊的呢喃:
「難道剛剛是幻覺?她也看不到我?聽不到我的聲音?」
7
一夜香夢。
醒來時,郭鈞的靈魂已然不見。
等到林姨娘和蘇姨娘來主院請安時,我看到了跟在蘇姨娘身後的他。
他身上依舊是那一身鎧甲,跟在蘇姨娘身後亦步亦趨。
剛請安完坐下,蘇姨娘就開始嚶嚶哭泣。
手上捏著的素白紗絹在眼圈擦了擦。
「夫人,能否讓我們也去祭拜一下將軍?」
她的聲音哀婉,瞧著著實叫人憐惜。
坐在她身側的郭鈞很是感動,想要伸手去給蘇姨娘擦擦眼淚。
但手卻在蘇姨娘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候頓住了。
「畢竟我的齊兒也該見見他爹。」
齊兒全名郭照齊,是郭鈞離京後九個月生下的孩子。
可是,郭鈞離京前的兩月,郭鈞不是在軍營訓練士兵,就是在書房研究兵法,偶爾去姨娘院子也是去的林姨娘的院子。
這也就意味著,這個孩子根本不可能是郭鈞的。
我的目光掃過他一圈。
當時蘇姨娘生孩子之後,我和郭鈞寫了封信過去,但等了許久都沒等到他的回信。
再次收到他信的時候,就是他寫著自己被一醫女所救,想要納醫女為妾室。
別人不知道,難不成他郭鈞還不知道他和蘇姨娘有沒有孩子嗎?
郭鈞臉色變了,一下站起身往林姨娘那邊靠。
林姨娘一向看不得蘇姨娘惺惺作態的模樣:
「什麼見見他爹?騙騙別人也就算了,可別把自己也騙了。
「也就是主母仁慈,不然你早該被浸豬籠了!」
蘇姨娘被氣得臉上紅一塊紫一塊,直直看過來和我對視:
「夫人,林姨娘這是惡意汙衊!妾一向對將軍情深,又怎麼會做出這等事情?」
她倆的事情我一向不愛摻和,擺了擺手,
「後日,一起去華安寺為將軍祈福,聊表心意。蘇姨娘掛牽將軍可提前寫上一些《往生經》。」
雖然臉色變了,但離開的時候郭鈞還是跟在了蘇姨娘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