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舊到嶄新。
從泛黃到平整。
我態度極其配合。
饒是軍中派來調查找茬的小將軍也愣了一會兒。
跟著來的還有善於核對字跡的人。
「夫人可否寫上幾個字?」
我的目光掃過一旁的老夫人和站在暗處的郭鈞。
拿起毛筆,我對著一封信抄寫了一遍。
可原版字跡飛揚,桀驁不馴,抄寫版卻規整秀氣,筆跡娟雅。
那人拿著兩封信看了許久,終究是搖搖頭。
「不可能!」
郭鈞恨不得再湊近一些。
別人不知道他還不知道嗎?
這些所謂他寫的信,他就根本沒寫過!
我哀婉嘆息。
臉側到一旁,怎麼都不願開口。
那小將有些臉紅,走到我面前:「夫人莫要多想,我們定會好好查明,絕不叫這等惡名就這樣落在夫人身上。」
小將的手上青筋明顯,作揖時露出紅透的耳尖。
原本還對著信發怒的郭鈞又湊過來。
「你這是幹什麼?不知道她已經有丈夫了嗎?」
他站在我面前,好似想要將我擋在身後。
我不管他,對著這小將扶起來。
小將帶著人到處搜查線索,我坐到了老夫人身邊。
端起茶杯給老夫人倒了一杯茶遞了過去:「母親這般看我,當真是叫人心寒。」
老夫人緊緊抿著唇,硬是不予理睬於我。
就好像當初剛出月子時一樣。
那時候我剛出月子,因為一雙兒女的事情和老夫人鬧得沸沸揚揚。
老夫人想要將柏兒和竹兒都帶到院裡撫養,我說什麼都不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生下的孩子,自然不會交到待我本就有偏見的人手裡。
就是這個時候,郭鈞帶了蘇姨娘回來。
我整夜整夜地哭,甚至到老夫人院子裡求助。
老夫人只是不說話,就冷冷淡淡看過來。
我到前院裡想要質問郭鈞,郭鈞也無視於我,哪怕是我當他面以死相逼,他都一樣不理不睬。
那段時間,整個將軍府里,除了主院的人,都沒有人理我。
這樣的無視幾乎將我逼瘋。
現在同樣的沉默,快要瘋掉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16
將軍府被翻了個底朝天。
所謂我偽造隱瞞將軍家書、刻意任由將軍血脈外流的證據沒有。
倒是翻出來不少郭鈞的秘密。
最先瘋狂的是郭鈞。
他一次次試圖將被找出來的帳本和冊子奪走。
但靈魂的指尖卻又一次次掠過。
他嘶吼。
他尖叫。
他……
可沒人看到,沒人理睬。
他徹底地瘋了。
瘋狂間,他的視線與我對視。
風雲變動,他的一舉一動都變得奇怪起來。
「馥兒,你能看到我對不對?
「馥兒,你別裝了好不好?
「馥兒,我都已經死了,不能讓這些被送上去的!
「馥兒,求求你,你理理我……」
他跪到了我面前,一下一下地磕頭。
「馥兒,我知道是我負了你,沒有完成年少時對你的承諾。
「你偽造我的家書我也不在意了,你要把以冬他們怎麼處置我都無所謂了,但求求你幫幫我,這兩本不能被送到皇上面前。
「馥兒,你看看我。
「你能看到我的,你能聽到我說話的不是嗎?」
這樣瘋瘋癲癲,看不出來一點意氣風發將軍的模樣,當真叫人看了歡喜。
隔著人群視線,我對他無聲吐出兩個字:
「做夢。」
17
兩本薄薄的冊子被帶走,老夫人才反應過來不對。
慌忙間,郭鈞身前的幕僚慌張跪倒在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那兩本,一本是將軍貪墨軍餉的帳本,一本是將軍借老將軍權勢搶人功勞的記錄冊啊!」
原本還硬生生梗著脖子,不願示弱不願認輸的老夫人,「轟」的一聲癱倒在了地上。
整齊的鬢髮變得雜亂。
精緻的頭面也摔碎在地上。
她嘴裡呢喃著:「完了完了……」
她親手引進來的人,將掀翻整個將軍府,乃至整個郭家。
她確實完了。
而我的新生即將開啟。
第二輪來調查的人數明顯翻了一倍,領頭的也不是那個對待男女之事時容易臉紅的小將,而是現任大理寺卿。
他們摸清了將軍府里的每一處地方。
大理寺卿帶著人搜查到主院時,同我透露了一兩分,這件事情後續定然會掀起軒然大波。
他說如果有需要幫助,可以和他聯繫。
他是爹的學生,簡在帝心。
我搖頭,不想牽連更多的人。
「謝謝大人,不過我自有準備。」
這一群人離開後,將軍府就被監管了起來,里三層外三層被圍得嚴嚴實實。
18
在客院裡又戰戰兢兢住了半月的以冬,又一次跑到了老夫人的院子裡。
我趕到的時候,老夫人已經將一整套甜白釉茶具掀翻到了地上。
「母親怎麼這樣生氣?」
我掃了一圈,在屋裡看到了預料中的所有人。
除了老夫人和以冬,還有站在一邊沉默著的郭鈞和靜靜看好戲的林姨娘。
老夫人顫抖著指尖指過來:「你……你這個毒婦!」
我不解:
「母親這話說得,我何時是個毒婦了?
「我早早就告訴了你,她肚子裡的孩子不是將軍的,現在您來怪我是毒婦?
「當時特意進宮去討來一份懿旨的,可是您啊,母親,這也能怪我是毒婦嗎?」
我就這樣看著她。
可她卻好像承受不住了一樣,哭天搶地,差點昏厥過去。
嚇得一旁的幾個嬤嬤趕緊都圍了過去。
原本一直沉默在一邊的郭鈞也走了過來。
「馥兒,我知曉都是我的錯,你也能聽到我的話看到我。
「我求求你,你就放過娘好不好?現在我在世的親人除了你和一雙兒女就只有娘了,她年齡大了啊。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是我知道你有辦法的,岳丈雖然沒有再任職,但在朝堂上影響力還在,你去求求他,我已經死了,定然還是能保下你們的。」
他竟然哭了出來。
只是靈魂還能哭嗎?
我笑笑沒有理他,只從侍女手裡拿過來被錦布包裹起來保存得極好的一個信封。
我將信封打開,遞給老夫人。
「今日是將軍逝世後七七四十九日,我也不好再瞞著母親了。
「我也沒想到,我在京城裡為將軍盡心盡力維護著將軍府,但將軍卻會在出征前給我送來這一封休書。」
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將眼周擦出紅暈後,我才再次眨眨眼和老夫人對視。
原本還在哀求我求求爹救下將軍府其他人的郭鈞也似如夢初醒般。
他自己都忘了,在出征前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是休書。
我偽造了很多他的信。
但這一封是真的。
我將手裡的信展開拿到老夫人面前,給她看。
「休書」兩個字極其顯眼。
老夫人呆愣在原地,沒有一點聲響了。
過了好久,老夫人指向以冬:「這信真的是將軍寫的嗎?」
以冬很想搖頭,但這確實是郭鈞寫的,甚至還是郭鈞在她的攛掇下寫的。
起因不過是我在送去邊疆的信里同他說了,就算是納以冬為妾,也最多只能是良妾,稱不上貴妾。
而後,以冬就攛掇郭鈞寫下了這一封休書。
他們都以為我會在收到信的第一時間就燒掉這一封信,會假裝沒有收到這一封信。
但這一封信被我保存得極好。
「母親、哦不,老夫人,這一封休書在被從邊疆送回來之後,我就送到了官府。
「原本將軍離世消息傳回京城時, 我就可以離開,但我與將軍青梅竹馬,也不忍他死後落得淒涼下場……這才留下來為他辦了喪事。
「今天已經是將軍離世後的七七四十九祭日了,我也不好再在這將軍府里待著了。
「老夫人日後可要好好照顧自己, 若是老夫人確實喜歡以冬和以冬腹中孩子可以代將軍將她納為妾室,想來以冬姑娘對將軍一往情深定不會拒絕的。」
說完,我轉過身, 對著老夫人微微躬身拜了一拜。
扶著侍女離開時,我及時回頭:「對了,柏兒和竹兒我都已經問過了, 他們願意跟著我回羅家, 改為羅姓, 請老夫人放心。」
我走得輕巧。
背後的瓷器木架倒到地上的聲音很久很久都還在響著。
可惜了,都是好東西。
若是我定不會在這時候去摔毀他們呢,萬一還能換成銀子呢?
可是我才不會讓自己落到如此地步。
19
帶上收拾好的嫁妝搬到早早就買好的二進院子後,好久不見的娘帶著嫂子第一時間趕了過來。
娘的眼睛哭得通紅:「若不是你早早寫信來說一切盡在掌握,我和你爹怕是根本坐不住!」
嫂子也點頭。
這段時日將軍府的消息在京城裡鬧得沸沸揚揚。
誰都知道將軍府完了。
身邊的親朋經常跑到羅府來問是個什麼情況。
連原本還在待嫁的羅家小妹都沒有了繡嫁衣的心思。
我拍拍娘的手,又看一眼嫂子。
「無事,現在這些都和我們沒關係了。說來兩個孩子在羅家私塾和兄弟姊妹們相處可好?」
上次回來, 我借著機會就把兩人從學院接回來送到了羅家私塾里。
羅家雖然出了我爹這個大理寺卿, 但羅家一直都是文臣世家, 私塾里不少都是當代大儒。
但為了讓羅家和將軍府儘可能割捨開, 我只能將兩個孩子送進京城書院。
「好著呢, 兩個孩子都好都好。」
握著兩個人溫暖的手,不知不覺間眼前的一切也模糊了。
番外
1
將軍府這一事,整個朝堂都迎來了大清洗。
不少原本參與貪墨軍餉的人都被斬於馬下。
當然影響最大的還是郭家。
因為從郭鈞這條線抽絲剝繭, 整個郭家都幾乎被掀翻。
郭家涉事男丁斬首, 未涉事男丁充軍, 女眷送入尼姑庵。
京城裡再也沒有了郭家。
2
再次看到以冬時,她正帶著侍女到外邊看布匹,想要給兩個孩子製作新衣。
以冬凸起的肚子已經平坦了下去。
她跪在路邊, 身旁放著一個賣身葬父的牌子。
若不是同她見過許多面,怕是我都不會認得她。
而賣身葬父?
我怎麼不記得她在京城有什麼父親。
3
路過時,我被以冬叫住。
見她有話同我說, 我讓侍女帶著她進到了茶樓。
「將軍明明一直都在身邊,你也能看到他的對不對?」
她臉上有不少泥污, 淚水流下落到桌上時都變成了泥水。
「這重要嗎?」
她哭得更厲害:
「當然重要!
「那日一隊官兵來將軍府抄家,將軍的靈魂突然出現,將老夫人嚇得昏厥了過去, 更是讓朝堂中人忌憚,硬是將整個將軍府都剷除得一絲不剩!」
她雙眼紅得嚇人。
「就連我揣在懷裡的兩塊金子都被搜了出來!」
不過倒是有些好奇。
「那郭鈞的靈魂現在在哪?」
聽到我的問話以冬像是被嚇到了:「後來他們帶來了一群道士, 將軍的靈魂被硬生生灰飛煙滅了。」
真是好消息。
4
夜色融融。
睡夢裡, 我回到了收到郭鈞送來休書的那一天。
看了看手裡的休書, 我小心收藏起來, 轉手給軍營寫了兩封信。
一封是郭鈞, 內容是希望他看到一雙兒女的面子上在考慮考慮。
另外一封匿名寄給郭鈞在軍中的死敵, 內容是郭鈞對花生過敏的消息,我特意註明了,切莫讓郭鈞在上陣之前碰到花生, 不然郭鈞定會過敏頭昏眼花。
一夢醒來,香爐里的薰香裊裊搖搖,窗外的月光灑進屋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