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自然不會拒絕,我主動求死,魏元恪就不會為難了,也對朝臣有個交代。
我提了兩個條件:
為了體面,我只服毒。
我死後必須和我娘葬在一起。
我要借太后之手,完成我離開的計劃。
太后點了點頭:「好,哀家都應你,只是自戕這件事哀家覺得不宜提前告訴陛下。」
我恭順回道:「是。」
為了讓我早點死,太后立刻派人手去找我娘的屍骨。
只要找到我娘,找南河也就容易了。
9
降為更衣後,我被安排住在我娘曾經住的海棠館。
館不大,但聽說海棠還活著,那株海棠是我娘來南晉的第一年親手種下的。
小時候我就窩在娘懷裡聽她講她母國吳越的故事。
她說那邊有廣闊無邊的大海,海通九州,可以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曾經她的夢想就是隨著父親出海,去見那傳說中碧眼金髮的異鄉人。
可惜,吳越亡了國。
我進了海棠館,那棵剛抽芽的海棠樹被砍成了幾節。
我去找了李昭寧,她正在宴請南朝的貴女,殿中花團錦簇,暖風熏得人醉。
面對我的質問,她大方承認:「是本宮讓人砍的,那棵樹克本宮,不就是一棵樹嗎?又不是你親娘。」
貴女們也嬌笑著附和。
我也沒多說什麼,端了熱茶就扣到李昭寧的頭上。
她尖叫地跳起,讓宮人將我就地打死。
「你們現在殺了她就是幫陛下分憂,前朝百官也會支持你們的。」
我拔出匕首直接抵在她的脖子上:「在那之前,我一定會拉上你墊背。」
匕首是魏元恪送給我的,削鐵如泥,只貼上去她的脖頸就破了一層皮。
我和她是親姐妹,本應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鞦韆。
可我們最後卻成了仇人。
魏元恪很快就被驚動過來,他冷聲命令:「放下匕首。」
我搖了搖頭:「她毀了我娘的海棠,我要她認錯道歉。」
魏元恪一步一步向我靠近:「不過是一棵樹,李姝月,你不要太過分。」
「過分?」我笑了笑,「陛下看來是真的忘了,陛下那年因風寒差點丟了性命,可是這株海棠的根救了陛下的命呢。」
他十五歲那年染了奇怪的風寒,竟連宮裡的御醫也束手無策。
南晉雖然苛待他,但也不能讓他真的死了。
父皇便廣招名醫為他治病,我娘為了讓我在父皇面前有印象,便自告奮勇地前去。
她挖了海棠樹根,煎了湯藥給魏元恪服下,又煮了水讓他泡澡。
當時他昏迷得喝不下藥,我娘讓我捏著他的鼻子,說這樣他就會自己張嘴。
我照做了,結果他半途睜開了眼,一把將我按在床上,張嘴就狼一般地要咬我的喉嚨。
我娘忙拉住他,和他解釋說我們是來給他治病的,他才又昏睡過去。
娘說:「這孩子也是可憐,病成這樣都還這般警惕,以前定是遭了不少罪。」
後來他病癒,我娘因有功被封為美人,父皇也終於記起還有我這個女兒。
現在我期待魏元恪不要攔著我,可他卻說:「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他直接出手打掉我的匕首,將李昭寧護在懷裡,罰我禁足一個月。
就在這時,太后來了。
10
太后來了,帶著我娘和四哥以及南河的骨灰。
我和李昭寧俱是一驚。
我驚的是太后明明說過這件事不要讓魏元恪知道,為什麼她還堂而皇之地找上來?
她要做什麼?
至於李昭寧,她現在渾身顫抖,顯然是在害怕。
我強行鎮定下來,靜觀其變。
太后說骨灰是在天都城荒山上的一口鎮魂井裡找到的。
怪不得我打聽不到一點消息,原來是在鎮魂井裡。
「李更衣,這是你的母親。」太后交給我一個畫滿符文的瓷瓶。
我顫抖地接過,緊緊地捧在手心。
太后又將另一個交給李昭寧:「李美人,這是你的前夫君,穆南河。」
李昭寧的臉色蒼白:「太后您……您這是做什麼,人……人死債消,夫妻關係自然也不存在了。」
太后笑了笑:「一日夫妻百日恩,聽說他的家族都被滿門抄斬,畢竟也是曾經的世家大族,他的骨灰由你來處置也無妨。」
我明白了,太后不是來出爾反爾的,她是來收拾李昭寧的。
看來在她心裡,李昭寧才是最大的威脅。
是啊,寧死不屈的南晉公主,這樣得民心的公主,要是將來想要對北周不利,一呼百應可就遭了。
李昭寧啊,你給自己挖了一個大坑。
李昭寧立刻在魏元恪面前跪下:「陛下,臣妾與穆南河只有夫妻之名,沒有夫妻之實,臣妾還是完璧之身,臣妾現在就可讓人驗身。
「臣妾也是受害者,他們謀反失敗後,臣妾也差點受牽連。」
說完她直接用手指著我:「而且穆南河並不是真心想與臣妾做夫妻,他只是為了利用臣妾結交朝臣攻打北周救李姝月,他和李姝月也有婚約,骨灰要給也是給她。」
魏元恪抬眼看著我:「是嗎?你們也有過婚約?怎麼從未聽你提起過?」
我回道:「因為都是過去的事了。」
太后還是把南河和四哥的骨灰給了我。
最後她看了一眼我的肚子,念了聲「罪過」。
11
魏元恪拉著李昭寧走了。
整整五年了,我終於能和我娘、兄長、喜歡的人安靜地坐在一起。
我撫摸著裝著他們的小小瓷瓶,輕聲道:「還以為是路途遙遠你們不能來看我,原來是你們來不了。
「你們是不是也怪我現在才找到你們?」
他們不說話,只有微微的風拂過我的面,帶走我臉上的淚珠。
秋念一邊收拾房間一邊說魏元恪大度,要是換了咱們南晉從前,男人肯定接受不了自己的女人和別的男子有瓜葛。
正說著,魏元恪身邊的內官趙久來了,魏元恪讓他將我四哥和南河的骨灰拿走。
趙久說:「娘娘,他們是前朝臣子,還是交給朝廷處理吧。」
我點了點頭:「趙公公,能不能讓我取一點他們的骨灰,畢竟是我的親人和故人,逢年過節我還能祭拜一二。」
趙久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
我取了錦袋將他們的骨灰裝好放進我娘的骨灰瓶中。
秋念對著他們恭敬地跪拜,我看著她的模樣,想了想還是沒有把我要金蟬脫殼的計劃告訴她。
她是個實誠的性子,不會演戲,一旦我「死後」她表演得不真切就麻煩了。
我給了她一個錦囊,讓她下個月十五掛在宮裡寺廟祈福。
她沒有任何懷疑地收下了。
等她睡著後,我拿出了太后給的毒藥服下,然後抱著骨灰盒躺下。
太后的毒藥叫相思子,服下後會麻痹人的身體,直到最後停止呼吸。
不會有痛苦,就像是睡覺一樣。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娘站在海棠花下開心地笑,她脫下南晉的宮服,換上一身乾淨利索的男裝。
「姝月,娘要去海外看看。」
「娘,帶我走。」我向她跑去,卻不小心摔倒。
一隻有力的手將我扶起,是我那每天都皺著眉頭的四哥:「姝月,公主就要有公主的樣子,是沒給你飯吃嗎?走路都跌倒。」
又有少年的聲音傳來,是穆南河。
他勾住四哥的肩膀:「沒吃飯和走路有什麼關係?」
四哥說:「城裡那些乞丐你沒見過嗎?沒吃飯就會腿軟,腿軟就會摔跟頭。」
南河想了想:「是哦,四殿下果然憂國憂民,觀察入微。」
兩個少年勾肩搭背地往前走。
我拚命地向他們伸出手:「帶我走,帶我走,哥哥,南河……」
可他們不應我。
最後,我被抱了起來,扭頭看見了魏元恪。
他打下了玉樓關,他捂著我的眼睛,他說:「我們以後就在南晉安家,你再也不會冷了。」
我用力地推拒他,我說我不要這樣回去。
「公主,公主……」好多熟悉的聲音在叫我。
我猛地睜開了眼睛,看見了春瑤的臉。
「公主醒了,終於醒了。」春瑤喜極而泣。
春瑤,也是我救下來的貢女。
12
我活了過來,在我「死後」的第七天。
春瑤帶著其他六個貢女緊張地看著我。
我們此刻在一間客棧里,我的身體原本在寺廟停靈,她們放了一把火燒了停靈的地方。
春瑤將我娘的骨灰瓶遞給我,我緊緊地抱在懷裡。
「公主放心,我們找的那具女屍和公主您幾乎一致。」
「而且秋念拼了命地去救火,哭得也是傷心欲絕,沒有人懷疑。」
「陛下也在,還好那時候房子塌了,他才沒能進去。」
「好端端地提不相干的人幹什麼?」春瑤打斷了她們,端了粥喂我。
我喝了一口就覺得喉嚨都是痛的。
畢竟是太后讓我必死的毒藥,即便我提前服了解藥,還是對身體有損傷。
解藥是五年前我去北周和親前南河給我的,他說是他們西陵城的秘藥,可解百毒,但用量過重便會處於瀕死狀態。
那時他讓我服下,然後悄悄將我帶回西陵城。
我們會遠離一切紛爭,幸福地過一輩子。
我答應了他,卻又轉頭將他的計劃告訴了他的父親,將他關在府中。
西陵城太乾淨了,養出來的孩子不知道這南晉天城的可怕。
那顆藥我用蠟封好一直帶在身邊,當作一個念想。
我看著這群穿著粗布衣裳的姑娘,她們有的斷了手,有的瞎了眼,有的毀了容。
我們去北周的時候,以為北周會善待我們,因為南晉從未折磨虐待過貢女。
我們以為,大家要麼是去做宮女要麼是賞賜給大臣做妾室。
直到所有人被趕去北周大營,我們才知道進了豺狼的嘴。
穆南河讓我們都要好好活著,他說會來接我們回家。
不僅我聽進去了,少女們也聽進去了。
我們等啊等,熬啊熬,卻沒等來他。
我也問過她們:「恨他嗎?如果不是他,或許你們不用堅持這麼久。」
她們笑了笑:「為什麼要恨一個為我們粉身碎骨的人?」
我親手為她們中的很多人合上眼睛。
後來魏元恪做了皇帝,我立刻求他下旨放這些貢女離開大營。
只是人已經不多了,到現在,算上秋念,也只有八個人活下來。
春瑤領了一對六歲左右的龍鳳胎來見我,我將他們摟在懷裡,他們小聲地叫我「姑姑」。
這是我四哥的孩子,是當年他手下的一個謀士拼盡全力救出來的。
魏元恪打下玉樓關的那段時間,這個謀士找到我,也是在那時我擬定了離開的計劃。
我摸了摸小腹,我不知道這個不該來的孩子還在不在。
13
第二天我們啟程去吳越,我娘說吳越出海往東數百里有個東琉島,那裡雖是南晉國土,但山高皇帝遠,幾乎被遺忘。
我要帶著大家去那裡生活。
我們到了吳越後就停下來等秋念,她看到錦囊里的內容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雖北周已經統一天下,但吳越在最東邊,此刻這裡還沒多少北周的勢力。
我娘教過我吳越語,平日出去採買都是我,沒人知道我是從天城來的。
不過我的肚子也越來越顯,這個孩子竟然還頑強地活著。
我去醫館買落子藥,醫館卻不賣。
他們說連年征戰,十室九空,官中已經不讓落胎了。
「夫人,以你現在的脈象來看,強行落胎怕是會有血崩之症。」為我診脈的老大夫提醒道。
我又去買桂花,桂花也被饑民吃盡了。
似乎,都在阻止我落掉這個孩子。
我只能等秋念來了再計劃。
又過了十幾天,秋念終於到了。
她在我的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公主,您真的還活著。」
我安慰著她,讓她不要叫我「公主」了,以後叫我「蘇小合」,這是我娘曾經為我取的名字。
她哭了一會兒說:「公主……小合,幸好你逃了,你死後陛下一滴眼淚都沒掉,要是留在那裡朝臣再讓他殺你,他肯定不會猶豫了。
「大家都說你是和陛下置氣才自盡的。
「李昭寧可高興了,我真恨不得毒死她,她才是享盡天下供養的公主,苦卻都讓咱們吃了。
「只有太后娘娘對你還算好,是她給你和你娘做的法事。」
太后並不喜歡我,她不是為我做法事,她是為我肚子裡的孩子。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也不重要了。
14
我花大價錢包了船去東琉島。
當船離開港口的時候,我回頭看著這片廣袤的土地。
我以為,衰境日匆匆,浮生一夢中。
永不會再見了。
15
再見魏元恪是我們到東琉島的第三年。
這時我們一行人已經在東琉島安好了家,我們開了布莊,生活還算穩定。
雖然這裡風景宜人、物產豐富,但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我們這些外鄉人也是謹慎地過著日子。
我肚子裡的孩子最終還是生了下來,秋念也說和老大夫一樣的話,這胎終究沒落成。
孩子是個男孩,模樣起初像我,越長大卻越像魏元恪。
我不怎麼看他,都是秋念在照顧,秋念給他取名叫小飛,說是自由翱翔的意思。
他看起來有些不聰明,總是自己一個人默默地玩,最近才學會說話,秋念說這是貴人語遲。
魏元恪來得猝不及防。
那時我正在布莊和城裡的大戶張家小公子說話,他說他喜歡了一個姑娘,想送一身好看的衣裳給對方,讓我幫著挑。
我正在向他推薦,餘光看見秋念撲通一下跪在地上,一旁的春瑤則是害怕得後退。
魏元恪就這麼走進布莊裡,一襲玄衣,冷冷地看著我。
三年不見,他的模樣倒沒怎麼變,疏離矜貴,更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帝王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跨海而來的,也不知道他如何知道我在這裡。
但我知道,今天應該就是我的死期。
門外是烏壓壓的持劍軍士,逃是不可能逃了。
「阿娘。」小飛從裡間走了出來,拉住我的手,「這個叔叔是誰?」
我下意識地想捂住小飛的臉,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魏元恪的神色動了動,蹲下問小飛:「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