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飛說:「我叫小飛。」
「大名呢?」
小飛仰著頭問我:「阿娘,什麼是大名?」
我不說話,秋念立刻跪了過來:「回陛下,小飛還沒有取正式的名字。」
魏元恪哦了一聲:「是沒給取,還是不願取?」
秋念不敢回答。
魏元恪冷笑一聲,讓趙久把小飛抱了出去,軍士們把秋念和春瑤她們也全都帶到外面。
布莊裡只剩下他和我,他在店裡走了一圈,然後上了二樓。
在他推開我臥房門的前一刻,我跪了下來:「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我任你處置,只求放過秋念和春瑤她們。」
他半蹲在我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問我:「所以我做錯了什麼,你要騙我?」
我抬起頭:「你是北人,我是南人,我們生來就是錯。」
我與他的錯,不是他把我當替身,也不是我騙他死遁。
而是,我們之間隔著國與國,仇與恨。
雖然這一切並不是我們造成的,我們卻成了背負後果的人。
「北人?南人?」他突然情緒激動起來,「你在撒謊,這根本就不是理由,太后的毒藥你是真的服下過,你究竟為什麼寧死也要離開我?」
說完他一掌擊打在門上,門倒了下去。
他看到我擺在案上的三個靈位。
我娘的,四哥的,南河的。
這便是國與國,仇與恨。
魏元恪愣了一下,要砸了南河的靈位和骨灰台,我拚命去搶,我們撕扯在一塊。
南河的靈位被他砸裂,我一口咬在他虎口,反正我是將死之人,我不怕了。
他用力推開我,我扯著他一起倒在床上,他眼神一暗,伸手扯我的衣裳。
就在他的手觸碰到我的肌膚的時候,我告訴他:「因為你不像他了。」
他停了下來:「你說什麼?」
我撫著他的眉眼:「難道以前沒人告訴過你,你的眼睛很像穆南河?
「可後來你的眉骨這裡多了一道疤,就不像了。」
看著他震驚的眼神,我心裡有得逞的快感。
我的手探入他的衣衫里,順著他的胸膛到腰腹再向下……
如同我以前做妖妃那會兒取悅他。
我在他的耳邊柔聲說:「陛下想對奴婢做什麼都可以,只要能放了秋念她們。」
我在告訴他,我與他的每次親熱,都是有目的的。
他沉沉地看著我,暴戾、審視、猜疑、茫然……直至他用力推開我,起身離去。
我慢慢從床上坐起身,抹掉臉上的淚,整理好衣衫,將南河的靈位放回原處。
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小的身影推開門走進來,來到我的身邊,靠著我安靜地坐著。
我看著他,我對他並不好,他為什麼總是黏著我呢?
「我一點也不喜歡你,為什麼你不討厭我?」我問他。
他抬起頭,明凈的眼睛看著我:「因為,喜歡娘親呀。」
16
魏元恪最終沒有殺我,我和小飛、秋念,還有四哥的雙生子都被帶回周朝,春瑤她們被留在當地,永生不准離開東琉島。
回去的船上,趙久說魏元恪在我死後不久就發現那具女屍不是我。
他第一時間意識到我逃了,立刻讓人去找。
可是那些人一部分覺得他瘋了,另一部分覺得就算我活著也別回來了,所以並未認真地做事。
直到上個月,他收到一封密信,告訴了他我的位置。
秋念向我跪下,承認密信是她寫的:「公主,對不起,奴婢只是太想念陛下了。
「甲之靈藥,乙之砒霜,公主視陛下為仇人,可在奴婢心裡,他是真正的男子。」
原來,她愛上了魏元恪。
所以她勸我不要落胎,在我面前說魏元恪大度,還把小飛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說他「貴人語遲」。
「為了南晉,奴婢已經犧牲了五年,後又侍奉公主三年,奴婢也無數次告訴自己要忘了陛下,好好侍奉公主,要忠心於公主。可是,奴婢忘不掉,一丁點兒也忘不掉。」她抬著淚眼看著我。
我高高地舉起手,最終沒有落下。
她其實也沒做錯什麼。
如她所說,她沒有享過南晉百姓的供養,可是苦都是她吃了。
可是我啊,又何嘗不是。
雖有公主之名,卻也只在北上和親那日享過一日公主的尊榮。
此後半生,水火交融。
17
回北周之後,魏元恪給了我新的身份進宮。
我被封五品良娣,魏元恪給小飛也取了名字,叫魏珩。
朝臣們知道我就是李姝月,但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樣每天一道諫書要處死我,因為當初那些人已經被魏元恪處理了。
秋念被封為美人,受封那天她跪在我的面前磕了三個頭:「妾身謝娘娘成全。」
我去拜見太后,她已經纏綿病榻不久於世。
小飛跪在她面前奶聲奶氣地叫她「皇奶奶」。
她拉著小飛的手,嘆了一聲:「罷了罷了,哀家也管不了了。」
回到寢宮的時候,李昭寧早已等著我。
她憔悴了許多,宮人說她這三年也不好過。
我走後她就成了北人攻擊的對象,魏元恪雖然護她,但也藉此清理了大批反對他的南朝人。
她也成了南朝唾罵的對象。
李昭寧坐在我宮院的鞦韆上盪啊盪:「說起來,我也瞧不清陛下。
「少年時他恨我入骨,可有一次他風寒病癒後,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非我不可。
「後來我真的在他身邊了,他卻又不碰我。
「他如此,穆南河也如此,都是拼了命地靠近我,卻又不珍惜我。」
鞦韆停了下來,她走到我的身邊:「我只是想做一個好吃好喝好玩好睡的公主啊,為什麼命運要這樣對我呢?」
我回她:「如果當時你沒出賣四哥和南河,你現在也會是個好吃好喝好玩好睡的公主。」
她笑了笑:「我不後悔,命運再來一次,我還會是同樣讓你替嫁,同樣告發四弟和穆南河,因為那是當下我最好的選擇。」
最後她撫摸著我的臉,仔仔細細地看著:「我們姐妹,還真是有些像呢。」
當天傍晚,她穿著最隆重的南晉公主服飾,在夕陽下的城牆上縱身一躍。
我趕到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冰冷。
三年前,她在這裡鬧著要跳牆,最後被勸了下去。
三年後,她獨自來到這裡,義無反顧,再沒回頭。
18
魏元恪將她以南晉公主的身份厚葬了,入墓那天我們也去送了她。
回程的路上,一位老婦人追著我們的車馬大喊:「公主您回來了啊,您看見民婦的小禾、小草了嗎?她們和您一起北上的,怎麼不見回來?
「民婦做了她們最喜歡吃的槐花飯,她們什麼時候回來吃啊?」
她瘋瘋癲癲的,趙久立刻讓軍士去處理,周圍的南人紛紛害怕得後退。
四哥的雙生子跪了下來,為老婦人求情。
魏元恪的神色凜了凜。
兄妹倆今年已經十歲,身上有了四哥的影子,都愛皺眉,都愛管閒事。
我的四哥,連乞丐因吃不飽飯走路跌倒都會難過,天生操心的命,連帶著我也跟著操心。
我向魏元恪求了情,放過了那個老婦人。
當天晚上,我主動請了魏元恪來用膳。
上次東琉島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個月,我們幾乎沒怎麼見過。
我最終還是活成了李昭寧,自己找了台階下。
魏元恪來了,我讓所有宮人退下,親自侍奉他。
我跪下向他道歉,說不該欺騙他。
我為雙生子求情,希望他放他們一條生路。
我請他把小飛送回我身邊,我想親自撫養。
「那你能為朕做什麼?」他問我。
我俯下身以額觸地:「陛下讓臣妾做什麼,臣妾就會做什麼。」
良久之後我聽到他說:「李姝月,有時候我真的想殺了你。」
我起身跨坐在他的腿上,用塗著鮮紅豆蔻的手指解他的衣衫:「那就請陛下,今晚務必殺了臣妾。」
19
一夜之後,我和魏元恪和好了。
世人都說我是最好命的女人,有天子的專寵,孩子也能養在身邊。
秋念來看小飛,小飛見到她也很高興,兩人還像從前一樣。
宮人們知道她做過貢女,嘲笑她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
說她雖然被封為美人,但魏元恪從未臨幸過她,甚至都沒看過她。
「因為她太髒了,誰會喜歡髒東西。」她們笑著。
我冷冷掃了一眼,她們立刻噤了聲。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
我親自教小飛讀書識字,為他請了德高望重的南朝、北朝夫子共同教導。
魏元恪也會教他,還會帶他去騎射。
前朝讓魏元恪選妃充盈後宮,甚至還直接送了一個美人在魏元恪身邊做奴婢。
當晚我就去魏元恪那裡鬧,讓趙久連夜把女子送出宮,並且放言以後送來一個我殺一個。
世人又罵我「妒婦」,說這樣下去魏元恪要斷子絕孫了。
我在魏元恪的身上上下起伏:「陛下別聽他們胡說,陛下還有小飛呢,且臣妾如今也才二十七歲,孩子臣妾可以給陛下生,陛下想要多少,臣妾就為陛下生多少。」
雖然,我早就不能生了。
魏元恪只看著我,不說話。
但我已經不會心虛了。
我主動與他十指相扣,俯下身吻他的唇:「陛下,你一定要相信臣妾。」
他依舊不言語。
沒關係,他信也好,不信也好,能讓這後宮只有我就夠了。
20
小飛十二歲的時候,魏元恪立他為太子。
同年的冬天,魏元恪又得了那奇怪的風寒。
他昏睡著喝不下海棠樹根熬的藥,我想了想,伸手捏住他的鼻子,像他十五歲那年染風寒時我娘教我的一樣。
但他沒有張開嘴,卻睜開了眼睛。
他不敢相信地看著我,呼吸急促:「你……你怎麼知道這藥?」
我回他:「陛下您忘了,您那年生病,是臣妾的娘去為您治療的,臣妾還給陛下喂過藥,陛下那時候還差點咬死臣妾。」
他喃喃道:「原來是你,原來一直都是你,怪不得我怎麼都對你狠不下心。」
其實李昭寧死的那天我就知道了,魏元恪認錯了人。
他生病那天,李昭寧也去了,他不認識我,便以為是李昭寧和我娘救的他,於是對李昭寧由恨轉愛。
李昭寧也是想明白了這一點,選擇了自盡。
我沒有多言,把藥喂到他的嘴邊:「陛下別多想了,喝藥吧。」
他喝了藥,精神果然好了些,還去上了朝。
下朝回來,他陪我和小飛一起吃了飯,我們三人有說有笑。
午膳後他拉住我:「姝月,陪我小睡一會兒吧,我有些累。」
我說好。
我躺在他的懷裡,他迷迷糊糊地:「姝月,你叫一聲我的名字。」
我聽著他的心跳:「魏元恪。」
他說:「再叫一聲。」
「魏元恪。」
他笑了笑:「嗯,我在。」
我感覺他的身體燙得厲害,呼吸也不對。
等御醫趕來的時候,他已經永遠地睡去。
而他在這天的早朝上任命了四位顧命大臣,北朝兩人,南朝兩人,讓他們要好好輔佐小飛。
甚至,朝中大事,都要有我的手諭才可執行。
他早就知道他撐不了多久了。
這一次,海棠根也沒救下他。
21
我看著床的上魏元恪,他的面容依舊俊美,就像是睡著了。
兵符就在他的枕邊,是他留給我的。
我久久地握著他的手,很久之後才發現我的臉上不知何時有了一滴淚。
秋念聽到消息後來看了他, 她神色平靜,又給我磕了三個頭,回去便自盡隨著魏元恪去了。
我原本打算將她葬在魏元恪的陵墓里,但後來我又改了主意,將她葬在附近。
小飛說我本應這麼做,因為皇帝只能和皇后合葬。
「而且父皇喜歡您,他不會喜歡別的女子在他身邊。」
他又追封秋念為「萬慈道母」,感謝她曾經的照養之恩。
登基之時,他大赦天下,減免賦稅, 兵上罷歸,還奴婢為庶人, 南北同等, 不再有別。
四哥的雙生子也被他召回朝廷,讓四哥的兒子在司農任職,管天下耕種, 女兒嫁了北人的少年將軍,夫妻和睦。
我看著面前的少帝, 他已經是一個合格的南北相融的人了。
這個連毒藥都殺不死的孩子, 有他的天命。
22
我也讓使者去了東琉島接春瑤她們回來。
但春瑤說她們幾個已經在島上生兒育女,日子幸福, 就不回來了,只讓使者帶回了南河的骨灰。
那天魏元恪只准我帶回我娘和四哥的骨灰, 南河的被他扔了,春瑤又找了回來。
這次我沒有將穆南河的骨灰放在身邊, 我將他和四哥安葬在一起。
若他們有新的一世,應該依舊是好朋友、好兄弟。
我四十歲這年,小飛立了皇后, 還封了四個嬪妃。
他說他不會像魏元恪那樣只有我一個女人,後宮是與前朝息息相關的。
我點了點頭:「你是皇帝,你來決斷就好。」
他大了,是自己做主的時候了,我結束了垂簾聽政, 每天在宮裡看著朝升暮落。
五十歲生日這天我不想在宮中過,便微服在天城裡閒逛。
如今物阜民豐,車水馬龍, 已看不出南北,只有天下子民。
我給我的兩個孫兒買了些小玩意, 夕陽西下的時候, 隨侍催著我回宮。
離開時,我聽見一個婦人在叫她的孫子:「寶珠,長安,回來吃飯了。」
「回來了, 回來了。」兩個活潑健康的童子從我們身邊跑過。
「太后娘娘別羨慕,您如今也是這樣兒孫繞膝。」趙久笑著說道。
我說是啊,我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好日子。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