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北將第 9 份離婚協議書扔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同意了離婚。
「怎麼不撕了?終於想通了?」
「我要再加 300 萬,不要女兒的撫養權。」
顧北沉默了一瞬,幾口將煙吸到燙了手指卻渾然不覺。
「行啊沈南蕎,只要錢是吧?那你就帶著錢滾得遠遠的!」
後來我如他所願真的帶著錢滾得遠遠的,顧北卻變賣了公司家產,回到南城,只為守著一顆枯樹,等我回來。
01
我和顧北,相識於高中,相戀在大學。
畢業那年,我們拿著兩千塊的實習工資,住在城中村最破舊的出租屋,卻做出了此生最勇敢的決定——結婚。
那時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一個沒背景沒資金的毛頭小子創業,我卻在出租屋裡陪他吃泡麵,一年又一年。
我永遠記得在那個經常停電的狹小房間裡,我們抱著超市五連包送的面碗,他亮著眼睛對我說:「沈南蕎,我顧北一定會讓你過上人人羨慕的好日子。」
那天的泡麵加了蛋,吃得我心裡濕濕的溫暖。
後來他真的實現了諾言,不僅創業成功,還成了傑出青年企業家,被媒體採訪,作為青年代表發言。
他說:「我的一切,都來自於我妻子的支持,她是我晦暗創業路上唯一的光芒,是我的啟明星,是永不墜落的月光。」
我們從出租屋搬進了種滿丁香的獨棟別墅,二手電動車變成了賓利,我身上講價買來的地攤貨全部變成了高定,那些吃泡麵的大碗變成了琳琅滿目的高端瓷具。
我們的二人世界也變成了三口之家,在最幸福的時候,我們的女兒希希出生了。
所有人都說我終於熬出了頭,我卻沒有了從前的那份踏實。
生意做得越大,顧北就越忙。
漸漸地他回家越來越晚,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那些創業的初心早就變成了商場競爭的壓力,而那個曾經可以和他在一張單人床上躺著談心的我,好像也在漸漸遠離他的生活。
每次我鼓起勇氣想和他交流,他都會一臉無奈地說:「寶貝你還有什麼不滿足嗎?你只要照顧好希希就行了,其他的交給我。」
那時候我以為,只要公司度過他所說的危機,我們就能回到過去,可是我等到的卻是一份離婚協議。
02
「顧北,你要和我離婚?」
已經連續幾周沒有回家的顧北伸直了長腿,將頭靠在沙發上緊閉雙眼。
我小心地坐到他身邊,想確認他有沒有醉酒。可是我伸出的手還未碰到他的額頭,就被他一把拍開。
「那不是寫著離婚協議嗎?你不會帶孩子帶傻了吧,連字都不認識?」
我知道這幾年來我們的感情出了點問題,但是我從沒想過我們會走到離婚那一步。
「可是,為什麼?你總得給我個理由吧?希希她才 5 歲……」
強忍著淚水,我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冷靜,可是提到女兒我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短暫的沉默後,顧北坐直了身體,他嘆了口氣回答:「沈南蕎,你總是那麼天真,離婚還需要什麼原因嗎?膩了煩了不愛了,隨便你怎麼想。離婚協議仔細看,該給你的我顧北一分不會少。」
其實有時候,人不是非得要一個答案一個結果,只不過是自己深陷其中不肯放手的藉口。
現在答案有了,我又開始執拗地懷疑它的真實性,仿佛只要是他給我的理由不夠充分,我就可以避免家庭破碎的結局。
「那希希呢?」
我試圖拿女兒喚回他最後一點對這個家的眷戀,可是顧北沒有絲毫猶豫脫口而出:「當然是跟著你,我肯定沒時間照顧她,放心吧,撫養費一分不會少。」
至此,我已經徹底死心,卻像快要溺死的人一樣死死想死死抓住點什麼。
於是我情緒徹底崩潰,歇斯底里地拉著他哭喊:「我不信,我不同意,我絕不離婚。」
顧北看向我的眼神陌生又鄙夷,我從他的眼中能看到狼狽可笑的自己,可是我無法冷靜。
直到顧北起身摔門而去,五歲的女兒揉著眼睛從臥室出來,一臉害怕地說:「媽媽,你怎麼哭了。」
那晚,我摟著女兒整夜無法入睡,本就不舒服的胃更是讓我吐得翻江倒海。
腦海里都是我和顧北的過去,我試圖從中找到我們走向今天的關鍵點,卻發現自己仿佛走進了死胡同,進退不能。
03
從那之後,顧北每次回家都會帶一份離婚協議給我,裡面的條件越開越好,幾乎將他所有的流動資金都給了我。
可是我每次都是當著他的面將離婚協議撕得粉碎,好像和他對著干成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
後來女兒在幼兒園發了燒,帶去醫院後直接診斷為重症肺炎。我看著縮在我懷裡燒得直哆嗦的女兒,心疼得無以復加。
我開始後悔這些日子渾渾噩噩對女兒少了關心,也開始真的冷靜下來思索我和女兒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
我在醫院整整陪了女兒十天,期間顧北只是來匆匆看了一眼。
小小的孩子還不懂大人的事,卻能敏感地捕捉到我們的情緒。
於是她在顧北走後小心翼翼地問我:「媽媽,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忍著萬箭穿心的痛抱著她安慰:「爸爸只是太忙了,等希希出院爸爸和媽媽一起給希希過生日好不好?」
女兒在我的安慰下笑了起來,並且開始暢想自己的生日派對。
可是誰都沒想到,我們出院回家的那一天,本來說自己忙著開會的顧北卻出現在了家裡,和一個陌生女人。
當我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領著女兒推開家門時,看到的就是滿地狼藉的衣服鞋子,還有刺耳的曖昧聲音。
手中的東西應聲落地,我慌得不知道是先去捂女兒的眼睛還是耳朵。
「爸爸。」
最後在希希怯生生的一句爸爸後,顧北才後知後覺地從沙發上慌亂起身。
他將自己身上僅有的衣服扯了扯,有些狼狽地開口:「你們怎麼回來了?」
而她身下的女人撿起地上的衣服,從容穿好,有些嗔怪地白了顧北一眼說:「真掃興,我就說不來你家,討厭!」
「顧北!你就這麼急不可耐嗎?今天是希希的生日你知道嗎?她還在等著你的生日禮物,你怎麼能在家裡……」
我話未說完,已經泣不成聲。希希嚇得縮在我懷裡,不停地叫媽媽。
而顧北將第 8 份離婚協議扔在了我面前,居高臨下地說:「事情你都看到了,露露是個好姑娘,我打算對她負責,所以我們得儘快離婚。」
「滾!都給我滾!」
我一氣之下把離婚協議摔到了顧北臉上,怒吼著將他和女人趕出了家門。
後來我抱著女兒哭了好久好久,我知道我不該把自己的情緒在孩子面前展露,我知道我該堅強起來給我的孩子安全感,可是我做不到,我軟弱、無能,我幾乎溺死在自己的情緒里。
我恨我自己。
大概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當晚我發起了燒。
起初我以為是被女兒傳染了,自己胡亂吃了些藥,可是連續幾天症狀絲毫沒有減輕,我只能將女兒送去幼兒園,自己挂號去了醫院。
只是誰也沒想到,一次小小的發燒,竟然就將我的人生畫上了句號。
04
報告單是一周後才拿到的,診室里醫生欲言又止,問我有沒有家屬陪同。
人總會在自己命運的關鍵時刻有某種預感,我坐在診室冰涼的椅子上強顏歡笑著讓醫生儘管告訴我結果。
「沈小姐,從檢查結果來看你的情況很不樂觀,發現得太晚了,醫學上能做的事很有限了。」
「不能手術嗎?」
「對不起,目前腫瘤已經擴散到淋巴等多器官,手術意義不大。」
醫生的表情讓我想到悲天憫人的觀世音菩薩,大概是我的年紀太小,好像每對我說一句話都是殘忍的宣判。
最後醫生建議我可以嘗試化療,但是最多不過是延長生命,救不了命。
那天我走出醫院正是正午,夏天的陽光炙熱耀眼,路上的行人都穿著防曬衣或者打著傘,我卻覺得渾身冰涼,怎麼也暖不起來。
生死面前無大事,我第一次走出感情的死胡同冷靜了下來。
我開始接受,自洽。
那個會為了給我買一件不漏毛的羽絨服,在大冬天兼職跑了一個月外賣的顧北。
那個知道我父母早亡無處可去,和家裡撒謊留在學校陪我過年的顧北。
那個拿著飲料拉環跪在我腳下發誓要給我幸福的顧北。
那個哪怕是自己一個月不吃晚飯,也硬要在我生日帶我去吃海底撈的顧北。
那個在我生產當天哭到抽噎的顧北。
不愛我了。
我開始相信,人的每一刻感情都是真的,都算數的。
現在不愛了,並不是將過去的一切都推翻。
我的生命,只剩下 3 個月到半年,可是我的孩子才只有 5 歲。
我必須在剩下的時間裡,為自己,為希希而活。
當天我少有的去了酒吧,將自己喝了個爛醉。
幼兒園聯繫不上我,聯繫了顧北去接希希。
所以我清醒前最後一個畫面就是顧北抱著希希站在我面前,皺著眉頭說著什麼。
然後我的身體一輕,意識也跟著飛散……
再次醒來我已經躺在了自己家裡的床上,希希很乖地睡在我身邊,顧北就坐在床尾靜靜地看著我們。
我有一陣恍惚,仿佛我們又回到了還相愛的時候。
可是胃部的灼燒和疼痛又讓我清醒,清醒地知道剛剛的一切都是自己貪戀的幻想。
「沈南蕎,你現在連希希都不管了?你知道我趕到幼兒園的時候希希哭得多可憐嗎?她說……她說爸爸不要她了,是不是媽媽也不要她了。」
顧北本來想指責我,說到希希的時候卻啞了聲音。
「對不起。」
這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放縱自己,以後媽媽一定好好保護你。
「你自己什麼酒量不知道嗎?這麼大人了還讓人擔心……」
「我們離婚吧。」
我打斷顧北的嘮叨,他卻意外地愣在了原地,久久沒有回應。
05
「我要再加 300 萬,不要女兒的撫養權。」
我拿著顧北準備的第九份離婚協議,冷眼看著他說。
顧北沉默了一瞬,幾口將煙吸到燙了手指卻渾然不覺。
「行啊沈南蕎,只要錢是吧?那你就帶著錢滾得遠遠的!」
然後他再一次地摔門而去,我卻再也沒有盯著他離開的方向。
我知道顧北的公司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也知道那天出現的叫露露的女人是他的合伙人之一。
原本的離婚協議,已經將大部分財產都分給了我,都說愛到最後全憑良心,我不知道在這一點上顧北算不算有良心。
300 萬的現金幾乎是他目前能動的所有資金,顧北答應得這麼痛快我也很意外。
不過這樣很好,省去了那些討價還價的過程,我的時間很寶貴,並不想浪費在這些事上。
看著熟睡的女兒,我開始認真規劃我們……不,她的將來。
將所有房產過戶到女兒名下,其他的東西全部換成現金,給她辦一個信託。
我希望在我走後的漫長人生里,能給她最後的托底。
可是天不遂人願,當晚我就發起了高燒,意識不清的時候,是希希撥打了 120。
我聽到她細微的哭泣,還強迫自己冷靜的聲音。
「媽媽不怕,爸爸的電話打不通,希希打 120。」
然後我就被連夜拉到了就近的醫院,巧合的是我的髮小蘇浪正在這家醫院的急診科工作。
他見到我先是一愣,然後凝眉叫出了我的名字。
「沈南蕎?」
不等我回答,他開始飛快翻看我的病歷,然後又看了一眼我身邊的希希,瞬間就紅了眼眶。
「顧北呢?他就是這麼照顧老婆孩子的?」
說著他掏出手機就要給顧北打電話,卻忘記了自己早就拉黑了顧北的所有聯繫方式。
「我們離婚了。」
我看著他平靜道。
「離婚?什麼時候的事?你的病他知道嗎?我早就說過他那種城府太深的人不適合託付終身,你倒是聽我的了嗎?」
蘇浪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和顧北不同,他對所有的事都不太在乎,頗有種玩味人間遊戲人生的感覺。
他此時恨不得爆粗口罵顧北,在注意到我身邊的希希時硬是忍住了話。
「蘇浪。」
「嗯?」
「我求你……求你不要告訴顧北。」
蘇浪狠狠白了我一眼,並不贊同道:「先不說你,就是希希他也該管吧?總不能讓你這個快……」
「死」字在他齒間擠得變了音,最終還是吞入了腹中。
「我現在怕的是他不離婚,那我死後的所有東西,他都有繼承權,我必須為希希做好打算。另外,我明天必須去趟民政局,你能不能想想辦法。」
我扯著手上的輸液管,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06
「我真是服了你,就不能等身體穩定再去離婚?民政局又不會跑?」
蘇浪最終還是拗不過我,幫我把希希送去了幼兒園,又想辦法將我帶出了醫院。
我提前吃了足量的退燒藥和鎮痛藥,在蘇浪的堅持下讓他陪我來到民政局門口。
只不過他雖然小心翼翼地扶著我,嘴裡卻絲毫不肯放過我,數落了一路。
「民政局不會跑,但是我怕顧北後悔,嘿嘿。」
我故意開著玩笑,蘇浪聞言用指節敲了我的頭一下,仿佛是對我嬉皮笑臉的抗議。
就在這時,一輛熟悉的車停在我們身邊,車門打開,顧北從車上跨了下來。
「行啊,沈南蕎,這婚還沒離呢,下家都找好了。」
出口的話帶著調笑和揶揄,顧北看向蘇浪的眼神仿佛淬了冰。
他們從前就是這樣,蘇浪看不上顧北,顧北總覺得蘇浪對我居心不良,一直掐了好多年。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蘇浪想和顧北對嗆,被我扯了下手臂,瞪了顧北一眼不再說話。
「啪!」
顧北拿在手裡的皮箱應聲落地,粉紅色的嶄新鈔票散落一地。
我循聲望去,看到顧北捏到微微發白的指節,和咬緊的下唇。
這是他委屈難過時才會有的反應,可是為什麼?他憑什麼委屈?又怎麼會難過?
注意到我視線的顧北倉皇躲開了我的眼神,然後踢了踢地上的箱子說:「300 萬,一分不少。」
「顧北,你別太過分!」
蘇浪說著就要衝過去,我用僅有的力氣攔他,一個踉蹌險些摔倒,穩住身體後卻發現左右手都被人扶著。
一邊是蘇浪,一邊是顧北。
「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顧北湊進一步,將我從蘇浪手中拉了過來。
我卻一把推開他,蹲下身去一張一張撿起地上的錢,頭也不抬地說:「昨天有點興奮,喝得多了點,走吧,證件都帶齊了吧。」
我將錢交給蘇浪,看了顧北一眼率先邁步進了民政局。
離婚的過程很順利,比結婚還順利。
結婚那天是情人節,我們起了個大早還是排了好久的隊,又累又餓,拿到結婚證後倆人一頭鑽進了路邊的餛飩館。
黃瓜蝦仁餡的大餛飩,一口爆汁,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還是讓人回味。
一碗餛飩有 12 個,18 塊錢。
我們點了一碗,顧北非說自己早起沒胃口,讓我先吃,我也非說自己吃飽了,給他留了 8 個。
「吃餛飩嗎?」
走出民政局後顧北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認真看著我問。
「不了,早就膩了。」
我搖著頭說,然後越過他走向了蘇浪。
「沈南蕎,希希先放在你那一段時間,我最近實在分身乏術,撫養費我會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