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隨口答道,並沒有回頭。
07
在顧北視線消失的拐角,我終於脫力,幾乎癱倒在蘇浪身上。
「沈南蕎,你沒事吧?喂!」
蘇浪的聲音漸遠,身上的汗已經濕透了衣服,沉重不堪,我卻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解脫感。
仿佛繃緊的弓弦瞬間斷開,放鬆得讓人不安。
處理完房產和資金的事,我的身體在化療的作用下也愈加虛弱。
我每天強撐著精神送希希上幼兒園,儘量讓她感覺不到我身體的變化。
小小的孩子,還不懂生老病死,卻敏感地知道媽媽不舒服,這些日子竟然學會了自己洗臉刷牙,晚上睡覺的時候會縮在我懷裡,小小的一隻,讓人心疼。
抱著女兒一夜一夜失眠的時候,我突然很想回家。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爸爸媽媽,可是我的旅途啊,就要到終點了。
望著空蕩蕩的別墅,我突然很想家,很想那個只有 70 平米,卻承載了我所有幸福回憶的地方。
於是我給蘇浪發去了信息:「我想回家。」
他的電話接著打了過來。
「你瘋了沈南蕎,你知不知道你的身體,如果不進行周期性的治療,隨時都有可能……」
他還是很忌諱說「死」字,即使氣勢洶洶地罵我,還是不肯把那個字說出來。
我卻沒那麼忌諱,不是不怕,而是避無可避後有種耍賴的倔強。
「我就是想回去看看,而且我……不想最後死在……」
「好了!別說了!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反正也不用徵得我的同意。」
蘇浪聲音哽咽,用生氣來掩飾悲傷。
「當然用啊,你是我在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了,對不起蘇浪,之前因為顧北和你斷聯……」
「不許說了沈南蕎!」
電話里傳來蘇浪的哭聲,沒有壓抑,沒有假裝,也沒有掛斷電話,他就那麼哭著,我就這麼聽著,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蘇浪喜歡我。
我是知道的。
所以我和他說對不起是真的,我不該明知道他對我的感情,還在生命的最後把他扯進來,讓他難過。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這短暫的一生,除了故去的父母,唯一依靠的就是顧北。
我把自己的所有精力情感都用在了愛他,和幫助他創業上,導致這唯一的一面牆倒了後才發現自己身處荒野,再無可庇身之所。
而這時候,蘇浪出現了。
我需要幫助,無論是照顧希希,還是治療病情,或者是處理身後事。
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自私,給了蘇浪。
雖然我將遺產的一部分劃分到了他的名下,但我知道這不足以彌補我帶給他的傷害。
可是我,沒辦法。
08
蘇浪不肯讓我獨自帶著希希回老家,硬是請了假要陪我一起回去。
「我也好久沒回家了,正好回去看看。」
他說的輕鬆自在,我卻偷偷紅了眼眶。
就在我們準備好一切要出發的時候,我收到了同學聚會的邀請。
許久未見的高中室友打電話給我:「沈南蕎,我們多久沒見了,這次你一定要來啊,還有顧北,上次見你們還是你們的婚禮呢,叫著他一起哈,我就不給他打電話了。」
掛掉電話後我沉默了許久,蘇浪在我身邊輕輕坐下,和我一起看著天邊的雲朵輕輕開口:「想去嗎?」
「嗯。」
「我陪你。」
我轉頭看他,他彎起嘴角笑得和我記憶里的少年一模一樣。
「可是我……」
「不用可是,你現在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盡情地去做,不留遺憾地去做。」
我其實不該在這種狀態下去見那些老朋友的,可是我實在想再看他們一眼。
高中時候我爸媽出了車禍,是這些同學溫暖了我,陪我度過了那段最灰暗的時光。
我很想他們。
我要去見他們。
至於顧北,只要我不通知他,他自然不會去。
而且他向來討厭這樣的場合,高中時候他就不太合群,唯一感興趣的就是學習。
於是聚會那天我將自己壓箱底的化妝品全都搬了出來,坐在鏡子前面搗鼓了一個小時,終於用粉底液掩蓋住了眼下的青黑,腮紅遮住了蒼白的臉色,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突然有點恍惚。
沈南蕎,你還挺美的。
我笑著在心裡對自己說。
蘇浪見到我先是一愣,然後迅速轉過頭去掩飾自己的情緒,可是我分明看見有幾滴淚砸在了他的鞋子上。
「怎麼?有那麼丑嗎?」
我故意笑著問。
「沒有,好看,很好看。沈南蕎,你一直很好看。」
蘇浪沒有回頭看我,聲音卻無比真誠。
我們趕到酒店的時候,同學們大部分已經到了。見我們推門進來,都熱絡地上前打招呼。
「沈南蕎!蘇浪!哎呀想死你們了!」
「就是,這麼多年了你倆感情還是這麼好,不愧是咱們三班的鐵三角。」
「哎?鐵三角怎麼缺了一角?顧北呢?」
被問到顧北我先是一愣,然後笑著說:「他有點忙,沒來。」
「現在是顧總了,忙點是應該的,忙點好。」
這群同學都是些善良溫暖的人,不再糾結顧北而是一起聊起高中的趣事。
「嘿,我們那時候還打賭,沈南蕎最後會和誰在一起,那時候顧北的賠率可是高出蘇浪很多啊,哈哈,最後還是我贏了吧。」
「去!誰知道沈班花怎麼看上顧北那傢伙的,整天陰沉著臉就知道讀書學習。」
「你們真是討厭,人家兩口子甜蜜得很,少在這說有的沒的。」
大家說起往事,往往就沒了節制,好在有人注意到我和蘇浪的尷尬,將話題拉了回來。
「蘇浪,你還單著嗎?那時候咱們班好多女生喜歡你呢。」
被點到名的蘇浪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笑著搖了搖頭。
「我有女朋友了。」
「是嗎?怎麼不帶來給我們認識認識!」
包廂的門被推開,顧北走進來直視著蘇浪聲音不悅地問道。
而他的身後,還跟著白露,上次出現在我家裡的女人。
09
顧北的出現讓包間裡陷入了短暫的安靜,他身著全套定製西裝,頭髮打理得一絲不苟,金絲眼鏡下的目光冰冷又深不可測。
很快有人反應過來,起身打招呼:「這不是顧總嗎?沈南蕎說你忙不來了,我們還很失望呢。」
「哦?沈南蕎說我不來我就不來了嗎?」
顧北將目光轉向我,語氣依然聽不出喜怒。
「哈哈,來了就好來了就好,來來坐我這,挨著南蕎。」
我身邊的女同學適時起身,卻被我一把拉住。
顧北輕皺了一下眉,拉開了他身前的椅子自顧自地坐了進去。
他身後的女人很自然地坐到了他身邊。
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和顧北之間徘徊,雖然沒有問出口,卻都是對我們二人的疑惑。
這時顧北敲了一下桌子看著眾人道:「介紹一下,我未婚妻,白露。到時候大家都來喝喜酒啊。」
霎時間包間內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蘇浪最先坐不住,起身一把抓住顧北的衣領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相信顧北的回答如果他不滿意,另一個拳頭就會落在顧北的臉上。
於是我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將他拉回座位。
顧北扯了扯被攥皺的衣領笑著說:「字面意思啊,我和沈南蕎已經離婚了,難道還不許我再婚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在場的人都開始竊竊私語。
「怎麼回事啊?上次參加他們婚禮還覺得他們很幸福。」
「就是啊,男人有錢都會變壞嗎?」
「怪不得沈南蕎是和蘇浪一起來的,原來離婚了啊。」
……
蘇浪被我拉住,卻還是氣得胸膛起伏:「顧北,你和沈南蕎離婚才幾天?你就這麼急不可耐?你今天來就是來刺激她的是不是?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
「沈南蕎的事我都不關心……」
顧北話未說完就倒在了地上,我還是沒能拉住蘇浪。
他像瘋了一樣一拳一拳地砸在顧北的臉上,後者卻也不反抗,只是笑著挨著,好像痛並快樂著。
直到大家把蘇浪拉開,顧北還是躺在地上久久沒有起來。
他笑著看著天花板說:「蘇浪,你除了動手還有什麼本事?你永遠都不如我,你不是喜歡沈南蕎嗎?現在我不要了,你快拿走吧,哈哈哈哈!」
顧北說到最後竟然開始狂笑不止,我被蘇浪拉著幾乎是跑著離開了包間。
直到我們跑出很遠,顧北的笑聲徹底消失,蘇浪才放開了我已經被攥紅的手。
他紅著眼睛看我,渾身都在顫抖。
「對不起。」
對不起蘇浪,我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猝然間,蘇浪輕輕一拉,我眼前一暗,撞進了他的懷裡。
「傻瓜,為什麼說對不起,明明是自己受了委屈,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啊,他又哭了。
我想要安慰他,卻被他抱得更緊。
這時一陣汽車油門轟鳴響起,我抬頭,就看到車裡坐著的顧北,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們的方向,直到離開。
10
聚會結束後,我收到了很多同學的關心和安慰。
大概別人也覺得顧北這次做得有點過分,紛紛給我加油打氣。
我卻並不怎麼在意,反正我們離婚的事早晚會公開,反正他再不再婚都和我沒關係。
倒是蘇浪氣呼呼了好幾天,直到我們給希希請完假回到老家的城市,他才漸漸消氣。
站在老舊院子前,看著院子裡盛開的丁香,我無比慶幸,自己沒有心血來潮把它賣了。
蘇浪幫我把行李搬了進去,還親自一點一點幫我把衛生搞完了。
希希滿眼好奇地看來看去,然後問:「媽媽,這就是你小時候的家嗎?」
「是啊。」
「你不是說你爸爸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嗎?那他們是在這裡嗎?」
希希興奮地打開一扇扇門,試圖找到我的爸爸媽媽。
我卻突然愣在原地泣不成聲。
蘇浪抱起希希耐心地說:「他們不在這裡,他們在更遠的地方,但是他們會一直看著你和媽媽,守護你們的。」
說完他來拉我的手說:「走吧,肚子餓了吧?」
蘇浪直接把我和希希帶到了他家樓下。
「我們就不上去打擾了,我和希希隨便出去吃點就行。」
我話還未說完,蘇浪就抱著希希上了樓,我只能跟上。
打開門,就看到蘇浪父母迎了出來。
「呀,這就是希希吧?和南蕎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南蕎,快進屋,知道你們要回來,你叔叔一大早去菜市場買的新鮮鱸魚,你最愛吃的。」
我還在恍神,就被按在了餐桌前。
希希在阿姨的照顧下開始大快朵頤,我的碗里漸漸堆成了小山。
「媽,她吃不了那麼多。」
蘇浪擔心我的胃,和他媽媽抱怨著將我碗里的肉夾走了一些。
「臭小子,你看南蕎瘦的,可得多吃點補補身體。好孩子,你怎麼這麼瘦,在外面過得不好嗎?」
蘇浪媽媽拉著我的手,擔憂地問。
「哎你看你,說的什麼話。」
蘇浪爸爸提醒她別亂說話。
「阿姨,我很好,就是想你的手藝了。」
我說著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飯菜,我已經好久沒有好好吃頓飯了。
長滿的腫瘤讓我無時無刻不在脹氣,偶爾吃下的東西也會吐出來,可是今天我不想管了。
這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變成了那個會來蘇浪家蹭飯的小姑娘。
11
回到老家的我很快樂,病情進展也很快。
小縣城的醫院只能提供一些基礎的治療,讓我的痛苦減輕一些。
我拒絕了住院,每天在院子裡的丁香樹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這棵樹從我出生就在院子裡了,每到花開時節,香味能飄出好遠,在巷口都能聞到。
媽媽喜歡坐在樹下看書,偶爾也研究下她喜歡的花草,爸爸總說我媽也許是個成了精的蜜蜂,總是離不開花花草草。
在這棵樹下,我吃過媽媽親手做的酸梅湯和綠豆糕,也因為淘氣砸了鄰居玻璃被罰過站,我和顧北的開始,也是在這棵丁香樹下。
6 月份,花開正濃。
丁香花一般都是四瓣,傳說找到五瓣丁香就可以實現願望。
那大概是和四葉幸運草一樣天真的傳說,十幾歲的年紀卻特別容易相信。
我翻遍整棵樹也只找到兩朵,一朵送給了蘇浪,一朵偷偷夾在了顧北的筆記本里。
後來我們考上同一所大學,也是站在這棵樹下,顧北拿出了那朵已經發黃乾枯的五瓣丁香花,笑著說:「謝謝你沈南蕎,它真的帶給了我幸運,讓我和你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一陣風吹過,花落滿地。
落花的聲音里,顧北說:「我喜歡你。」
「媽媽!蘇爺爺給我抓了只知了,你看!」
希希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我從搖椅上起身,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流了滿臉的淚水。
「媽媽,你怎麼了,肚子痛痛嗎?希希給你揉揉,痛痛飛走咯。」
女兒的小手在我身上輕輕地按著,抬眼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滿了擔憂。
「不疼,媽媽不疼,一隻飛蟲進了眼睛裡,已經被我趕走了。」
蘇浪隨後走了進來,手裡提滿了給希希買的零食玩具。
「哎!別看我,這可不是我買的,都是我爸媽非得買的,不信你問希希!」
不等我開口,蘇浪先解釋道。
自從我們回了南城,希希就成了蘇浪爸媽的心頭好,蘇浪怕我累到,經常帶著希希去他家裡和老兩口玩。
希希沒有姥姥姥爺,爺爺奶奶又早就移居海外,第一次感受到了隔輩親那不講道理的愛,很是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