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女兒的笑臉,我忽然很貪戀這個人間。
要是能活得再久一點就好了,我 16 歲失去了父母,尚且難以承受,我的女兒才 5 歲,她要怎麼面對沒有媽媽的漫漫人生。
誰會給她梳漂亮的小辮子,誰會抱著她給她講睡前故事,她有煩惱受了委屈和誰說,她想媽媽的時候怎麼辦?
視線逐漸模糊,我以為又是淚水蒙住了雙眼,伸手去擦,卻發現越擦越黑。
直到耳邊響起蘇浪的呼叫:「沈南蕎!沈南蕎!」
我才知道原來我不是哭了,而是瞎了。
12
我住院了,癌細胞侵犯到了大腦,導致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提前到來的黑暗,似乎是為了讓我提前適應死亡。
「醫生說了失明只是暫時性的,你不用害怕。」
蘇浪邊給我整理被子邊安慰。
「嗯,我知道。」
我盡力彎起嘴角回答。
「這些天你就好好休息,眼睛不舒服正好別看手機了,安心養病,希希在我爸媽那你不用擔心。」
蘇浪一遍遍地叮囑我不要看手機,就好像我想看就能看到一樣。
叮囑完我,蘇浪又匆匆出去了,可能是和醫生交流病情,也可能是去給我買生活用品。
我覺得更對不起蘇浪了,於是打了個電話決定再給他多留一點遺產。
我能想到蘇浪最後看到我留給他的錢的時候,會多麼暴跳如雷。
他大概會來我墳前罵我吧,想想也挺有趣的。
憑著記憶打開手機,想聽聽電影解說入睡,卻意外打開了同城頻道。
「向北公司的總裁顧北閃離後與神秘女子同進同出,傳婚訊將近。被媒體問及前妻,顧北表示與前妻早已沒有聯繫,以後也毫無瓜葛。對於公司遭遇的危機,他表示很有信心。」
營銷號用的是一位東北大叔的聲音,一本正經里還帶著點詼諧幽默。
原來如此啊,原來蘇浪不讓我看手機,是怕我看到這個。
躺在病床上,眼前是虛無的黑暗,我卻突然笑了出來。
可是身體好疼啊,就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媽媽,你好點了嗎?」
蘇浪將希希帶了過來,他平時很不喜歡讓孩子在醫院留宿,今天卻突然說:「今晚讓希希陪你睡吧,我也會在這裡,你什麼都不要怕。」
蘇浪裝得很好,聽不出哭腔,可是他每次硬裝的時候措辭都會很生硬,他自己不知道,我卻知道。
就像多年前我和顧北結婚前,他故作堅強地說:「祝你幸福,別瞎想,我可不喜歡你。誰和顧北一樣啊。」
晚上,萬籟俱寂,身邊的女兒傳來均勻的呼吸。
蘇浪坐在床邊握著我的手久久不動,大概是累得睡了過去。
我將頭奮力轉向他的方向,輕輕地說:「對不起。」
「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是這輩子我給不了你回應。如果有來生,我希望我不會再選錯。」
13
沈南蕎死了。
還不到三個月。
蘇浪按照她的遺願,低調地辦理了她的身後事。
希希沒有哭,只是睜著大大的眼睛無神地看著一切,等到人群散去,才小心翼翼地問蘇浪:「媽媽是不是死了?」
蘇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將小姑娘抱得更緊了。
這時電話響起:「蘇浪先生,根據沈小姐的意願,您將繼承他三分之一的資產。」
「草!」
蘇浪將電話重重摔在了地上,第一次情緒失控哭了出來。
懷裡的小姑娘嚇了一跳,蘇浪意識到後馬上控制好情緒。
希希和沈南蕎小時候長得太像了,他每看一眼都覺得揪心。
沈南蕎說過,她走後就把希希送回給顧北。
蘇浪帶著希希找到顧北的時候,他應酬結束從 KTV 搖晃著身體出來。
見到蘇浪和女兒他先是一愣,然後蹲下身體對希希說:「希希,你怎麼來啦?媽媽呢?是不是錢不夠了,爸爸有,來,給你。」
顧北從包里掏出厚厚一沓錢就往希希懷裡塞,嘴裡說著:「乖女兒再跟媽媽待一段時間,等爸爸把公司的事解決了,就去接你們。」
「爸爸,媽媽死了呀。」
稚童的話無波無瀾,像是說著今天的天氣陰。
可是話里的內容卻力有萬鈞,像是一記重錘砸在人的心上,就連呼吸都漏了一拍。
顧北瞬間癱坐在了地上,眼中的醉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不可置信。
「希希,小孩子不可以亂說話,媽媽好好的怎麼會死呢?」
說到最後顧北甚至故意讓自己笑了出來,只是笑著笑著就笑不下去了。
他抬頭看向蘇浪,只是眼神接觸的剎那,就已經知道這大概是真的。
因為蘇浪,他在哭啊。
「怎麼回事?沈南蕎呢?」
顧北挺身而起,一把抓住了蘇浪的衣領,顫抖著問道。
「死了。」
「放屁!」
顧北的拳頭瞬間落在了蘇浪的臉上,蘇浪卻沒有閃也沒有躲。
「你騙我,你和沈南蕎又搞的什麼把戲?啊?沈南蕎呢!讓她給我滾出來!」
顧北歇斯底里,可他越是這樣,蘇浪卻越是平靜。
蘇浪看著這樣的顧北,甚至笑了出來。
那笑容仿佛在說:「你他媽真活該啊!」
然後他笑著將一本病例扔在了顧北面前,淡淡道:「你自己看吧,看看你都做了什麼。」
顧北倉皇撿起病例,胃癌晚期四個大字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剖開他的身體,讓他痛到戰慄。
「怎麼會?不可能?她明明好好的……」
顧北越翻越快,嘴裡像瘋子一樣喃喃自語。
直到他的合伙人白露搖下車窗催促,顧北才如夢初醒般地低吼道:「滾!給我滾!」
14
「孩子我交給你了,沈南蕎託付我的事我都完成了。我不管你之前有多混蛋,希希是你親生的女兒,我希望你好好對她,不然我饒不了你,沈南蕎也不會放過你!」
蘇浪不想再繼續欣賞顧北的崩潰,他無法理解一個婚內出軌、逼別人離婚的人,現在的悲傷該有多麼虛假。
他轉身想走,卻被顧北擋住了去路。
「她在哪?告訴我。」
顧北赤紅著眼睛,近乎祈求地問道。
「你不配。」
蘇浪不想理會,可是顧北突然雙膝一彎,跪在了他的面前。
「蘇浪,我求你了,讓我去看看她。」
「你早幹嘛去了?她確診的時候你在哪?她因為化療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時候你在哪?她痛到一夜夜無法入睡的時候你又在哪?你在和別的女人廝混,你在逼她離婚,你在無所不用其極地傷害她。」
蘇浪每說一句,顧北的頭就低上一分。
「顧北,你從始至終都只是個自私的人,你的眼裡,從來都只有你的公司。為了創業她和你吃了多少苦,我勸她不值得,你知道她怎麼說嗎?她說你是她這世界上最愛的人,為了你她什麼都願意做。你呢?你是怎麼對她的!」
說到最後,蘇浪忍不住怒吼起來,甚至一腳將顧北踹翻在地。
這次輪到顧北不還手了,他就那麼躺在地上,如果不是胸膛還在起伏,大概就和死了一樣。
「蘇浪,公司沒了,什麼都沒了!我從始至終愛的都只有沈南蕎,從沒有過別人!」
顧北絕望地哭喊著,蘇浪卻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可是顧北卻不肯再說下去,只是求他帶他去見沈南蕎。
15
墓園裡,沈家父母的旁邊,多了一座新的墳塋。
墳上的土都是新的,墳前插著幾支不開花的丁香。
沈南蕎沒有等到再一次丁香花開,不過沒關係,蘇浪在她的周圍種滿了丁香樹,此後每年春天,都會開出雪白或瑩紫的小花。
直到親眼看到沈南蕎的墓碑,顧北才真的相信,那個總是看著她盈盈微笑的人,真的不在了。
蘇浪帶走了希希,留下他一個人面對沈南蕎。
他伸出手顫抖地撫摸墓碑上的照片,不知不覺竟將嘴唇咬出了鮮血。
「沈南蕎,我來看你了。」
出口的話已經泣不成聲,顧北再也顧不得其他,伏在沈南蕎的墓碑上嚎啕痛哭。
他想責怪沈南蕎,為什麼瞞著他,為什麼就這麼丟下他。
可是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又發現自己根本怪無可怪。
一年前,公司遭遇了危機,無論他投入多少時間精力,都無力回天,眼看就要破產。突然一個合伙人突然捲走了所有錢,不知所蹤。
這樣下去不僅公司會破產,顧北還會背上巨額債務,永世不得翻身。
顧北不怕,從創業第一天起他就有面對一切風險的心理準備。可是沈南蕎和希希是無辜的,不應該和自己一起背負這些。
善於籌謀算計的顧北,第一時間有了應對之策。
那就是和沈南蕎離婚,趁著公司還沒真的倒閉,儘可能給她和希希更多的財產。這樣即使最後自己背上債務,妻子女兒可以不受牽連。
但是這件事操作起來很難,沈南蕎是一個看似柔順實則堅韌的女人,她絕不會放棄自己,也不會答應離婚。
除非她不再愛他了。
顧北是個理智過頭的人,下定決心後他開始冷落沈南蕎,故意忽略她的感受,甚至無緣無故提出離婚。
意料之中的,沈南蕎不同意。
於是他讓自己的合伙人白露假扮自己的情人,被沈南蕎「捉姦在床」。這招果然有效果,很快沈南蕎就答應了他離婚。
只是顧北沒想到,和沈南蕎真的離婚後他的心竟然會那麼痛。
他看到蘇浪陪在她身邊,嫉妒得快要發瘋。可是他又清醒地知道,有蘇浪照顧她,是最好的選擇。
於是他開始大肆宣揚自己離婚的消息,甚至不惜去同學聚會上說明,就是為了未來有一天,債主不會再追到沈南蕎的身上。
因為海城所有人都知道,沈南蕎不過是顧北拋棄的糟糠之妻,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也和他顧北再也沒有關係。
所以他放出消息,自己會和新歡結婚,而那個扮演新歡的白露,要不是自己答應讓出百分之五的股份給她,早就不幹了。
可是那個自己拼了命撇清關係想保護起來的人,如今竟然躺在冰冷的泥土裡。
顧北崩潰了,他不停地扇自己的巴掌,甚至用頭去撞地,可是即使他把自己折騰得鮮血淋漓,沈南蕎也無法再回來勸他一句。
16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讓你傷心。」
「對不起讓你獨自面對疾病。」
「對不起,讓你一個人面對死亡。」
……
這樣的話,從天亮說到天黑,整整三天三夜,顧北都不肯離開沈南蕎的墓地。
蘇浪恨他,恨不得看他為了沈南蕎殉情去死。
可是看著希希,他還是找人把顧北抬了回來。
可是顧北人雖然回來了,魂卻好像丟在了山上,整天坐在老院子的丁香樹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最喜歡的話題就是問希希,媽媽在的時候都在做什麼?媽媽說了什麼?媽媽怎麼笑的?媽媽哭了嗎?媽媽疼不疼?媽媽怕不怕?
他的電話響個不停,可是顧北一個都沒接聽。
直到白露怒氣沖沖地找到南城,推開小院的門吼道:「顧北你要死了真是的!邢磊抓到了,公司有救了。」
白露一臉興奮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顧北,卻沒有得到想像中的回應。
「你愛人的事我聽說了,請你節哀,但是公司你不能不管,公安那邊追回了百分之八十的錢,我們有救了。」
對比白露的滔滔不絕,顧北的麻木顯得更加突出。直到白露失去耐心抓起他的衣領,他才淡淡地說:「我要退出向北,我的所有股份都轉讓給你,至於給多少錢,你自己看著辦吧。」
白露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原地,那個工作狂魔、創業標杆的顧北,即使在公司九死一生的情況下還能奮力轉圜, 現在居然輕鬆說出要放棄所有股權。
她實在不理解, 可是顧北也沒有再給她答案。
顧北帶著希希,變賣了所有的資產, 回到了南城,住進了沈南蕎留下的小院。
希希照常上幼兒園, 和蘇浪爸媽玩,顧北卻將自己困在那個院子裡,再也不肯離開。
「她真的生我的氣了, 竟然一次都不肯到我的夢中來看我。我知道她最喜歡這些丁香花, 我要守著它們, 等它們開花。」
顧北對著丁香呢喃道。
可是奇怪的是,從沈南蕎走後, 丁香再也沒有開過,甚至一年一年枯萎了。
和丁香一起枯萎的還有顧北,他總是幻想沈南蕎還在, 日日坐在枯樹下和沈南蕎說話。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病了, 只是這病是心病。
除了沈南蕎,無人可醫。
番外:丁香花開。
我叫顧希希, 今年 20 歲。
我對媽媽沒有太多記憶,大多都是從別人口中聽說。
蘇叔叔說媽媽是最溫柔最漂亮的女生。
蘇爺爺說媽媽打小就聰明。
蘇奶奶說我和媽媽長得一模一樣。
爸爸說……爸爸說:「你媽就在屋裡睡著你還問我?」
是的, 我爸一直覺得我媽還活著, 從未離開過一天。
打我有記憶起,我們就生活在這個小院子裡, 周圍的鄰居走了一波又一波, 我們明明有著能買下很多大房子的錢,卻從來沒想過搬走。
爸爸說:「你媽就喜歡這, 以前我們住別墅她一點都不開心。」
他每天都會做三人份的飯,會給媽媽買四季的衣服, 每天都會和媽媽說話,有時候說得急了還會小吵幾句。
只不過吵不過三句他又會立馬道歉,對著空氣又是彎腰又是作揖。
蘇叔叔帶著爸爸去看過醫生, 醫生檢查完也只是搖搖頭無可奈何。
因為除了能看到我死去的媽媽外, 他在別的方面沒有任何異常。
所以日子就這麼過著, 爸爸和他心裡的媽媽,還有院子裡栽了一批又一批的丁香花。
只是時間的流速在爸爸身上仿佛在加快, 我十幾歲的時候他就白了頭髮,如今他已經衰弱得比蘇爺爺還老。
他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 卻還是能看到媽媽。
只是他種的花, 一次都沒開過。
蘇叔叔說他活該, 爸爸也從不反駁。
可是今年春天,那棵早就枯了的樹竟然發出了芽, 爸爸日盼夜盼,有時候甚至一夜夜不進屋守著它開花。
直到一次我回去看他, 在巷口就聞到了花香,我快步跑回家,果然看到了滿樹的白花。
爸爸就坐在樹下安靜地睡著,臉上落了花瓣都渾然未覺。
我去叫他, 才發現他已經走了。
蘇叔叔說他解脫了,媽媽也許原諒他了。
因為他的臉上,是帶著笑的。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