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坐在旁邊沒動,指尖在茶杯沿上反覆摩挲,喉結滾動了兩下,才悶聲說:
「來了就坐下吧。」
楊璐跟我爸媽打完招呼,便乖乖縮在角落玩手機,螢幕的光映得她側臉忽明忽暗。
楊母獨自坐在另一側,看著我和爸媽敘舊,嘴角掛著客套的笑,眼神卻有些游離。
她時不時朝門口瞟一眼,終於忍不住開口:
「小雪,阿宸呢?怎麼就你和小璐過來了?」
「阿宸說公司臨時有急事,得晚些才能到。」我儘量讓語氣聽起來平靜。
「是啊媽,」楊璐從手機螢幕上挪開視線,補充道,「我和嫂子還是自己打車過來的呢。」
「這孩子……」
楊母臉上堆起歉意的笑,眼角的細紋擠在一起,看向我爸媽時帶著幾分討好:
「平時忙也就罷了,好不容易和親家你們見一面,還讓你們等著。待會兒阿宸來了,我一定好好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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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本就吃軟不吃硬,見楊母態度懇切,便擺擺手:
「沒事,菜還沒上齊,等等也無妨。」
唯獨我爸依舊沉著臉,指尖在桌面輕輕一頓,聲音不高,卻帶著分量:
「親家母,再怎麼樣,這訂婚禮的碰頭會,哪有新郎把新娘撂在這兒的道理?楊宸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他是塊拼事業的好料子,可再忙,也得分個輕重緩急吧?」
楊母臉上的笑僵了僵,手裡的帕子攥得更緊了些,她偷眼瞧了瞧我爸的臉色,又補充道:
「親家公放心,他心裡是有數的,昨天晚上還跟我念叨,說一定要好好陪您喝兩杯。」
我默默聽著楊母和我爸媽的談話,時不時點開和江媛的聊天介面。
消息再次更新——是江媛發來的她新居的地址和門鎖密碼。
楊璐在旁邊玩著手機,這時抬頭插了句:
「叔叔,我哥真不是故意的,他早上出門前還念叨著千萬別遲到呢,說不定真是有急事兒……」
「什麼急事兒比訂婚還重要?」
我爸的聲音沉了沉:
「璐璐你還小,不懂這裡面的輕重。婚姻不是兒戲,態度最要緊。」
包間裡霎時靜了,服務員端著冷盤走進來,見氣氛不對,放盤子時都格外輕,退出去時帶上門,把滿室的尷尬關得更緊。
大家的耐心在時間一點點的流逝中逐漸消磨殆盡。
直到 6 點整,飯菜早已上好半個小時。
此刻我爸臉沉得都能下雨,厲聲道:
「楊宸到底還來不來了?時間已經到了,這婚他是不是不想訂了?」
楊母礙於面子再次吩咐楊璐道:「小璐,再給你哥打個電話。」
「伯母,不用打了。」
我拿起公筷夾了塊涼拌木耳,放進母親碟子裡:
「這頓飯無論他來不來,我們都是要吃的。」
「小雪……」我媽看著我,想說什麼,最終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爸看了我一眼,突然拿起酒杯,仰頭灌了下去,喉結滾動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裡格外清晰。
「吃。」他放下酒杯,聲音有些啞,「咱不等了。」
我抬眼看向楊母,語氣儘量平和:
「伯母,您也嘗嘗吧,菜再放下去,就該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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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你方才叫我什麼?……伯母?」她的聲音帶著驚愕的顫音。
「是,您沒聽錯。」
我迎著她的目光,一字一頓道:
「從這一刻起,我不再是您的準兒媳了。」
說著,我挺直脊背站起身,目光掃過在座每一個人,聲音清亮卻堅定:
「這場訂婚,就此作罷。我和楊宸——到此為止了。」
「今晚這桌菜,就當是……慶祝我方映雪,找回了自己。」
「伯母,小璐,這四年麻煩你們的照顧了了。」
我微微頷首,語氣客氣得像對待初次見面的人,「還有小璐,往後不必再叫我嫂子了。」
楊母手裡的銀筷「噹啷」一聲墜在骨碟里,她瞪圓了眼,顯然還沒從我的決定里回過神:
「小……小雪,你是說要和阿宸分手?還是在你們的訂婚席上?這、這簡直荒唐透頂!」
她猛地轉向我父母,胸口劇烈起伏著:
「小雪在我家這四年,我們何曾虧待過她半分?如今她當眾來這麼一出,這讓我楊家的臉往哪兒擱?親家,你們倒是給評評這個理!」
我爸猛地一拍桌子,杯盞都跟著顫了顫。
他盯著楊母沉聲道:
「親家母,當年你們楊家公司破產,是小雪這孩子傻,為了跟楊宸在一起,不惜跟我們斷絕關係,在你們家當了四年免費保姆,洗衣做飯,伺候老的小的,你們家現在住的那套房子都是我家小雪買的,這叫沒虧待?」
楊母一聽我爸的話雖消了幾分氣焰,但仍舊死撐著面子嘴硬道:
「那些……那些是小雪自願的!她哭著喊著要跟著阿宸,說要當個好女友,我們可沒逼她。」
楊璐此刻急得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尖細的聲響:
「嫂子……你別衝動啊!我哥不過是路上耽擱了些,怎麼你就要退婚呢?」
我望著她們,語氣平靜卻字字清晰:
「伯母,小璐,我知道你們一時難以接受,但我這個決定,絕不是一時興起,我和楊宸的感情已經無法繼續了。」
「楊宸他沒通過我這次的考驗。」
我抬眼看向窗外,目光篤定,「他此刻在哪裡,我一清二楚,我會去找他當面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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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感歉意地退出了包間,走廊里的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
車在一棟高檔公寓門口停下,這裡是江媛和前夫分居後的住處。
我踩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她家門口,電子門鎖的螢幕泛著冷光。
一想到楊宸此刻就在門後,剛剛舉起的手指忽然發起抖來,指尖懸在密碼鍵上方,怎麼也落不下去。
沉默在空氣里漫了許久,我猛地深吸一口氣,手指飛快地輸入密碼,快得看不清軌跡。
我怕稍有遲疑,自己就會退縮。
「江媛,你身子好些了嗎?再耽擱下去,映雪是真的不會原諒我了。」
臥房內,楊宸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楊宸,你喜歡我,對嗎?」
這是江媛的聲音。
「你……我……」楊宸竟一時語塞。
「那便是沒有?」她語氣里藏著幾分試探。
「我……不是的……」他慌忙否認。
「楊宸,今天是你和阿雪訂婚的日子,這種時候,你卻選擇守在這裡照顧我。」
她輕輕嘆了口氣,語氣陡然沉靜下來,「你覺得,我真的讀不懂你的心思嗎?」
他沉默片刻,終於低低開口:
「……是,我承認。對你,我確實動了心。這種感覺,和對映雪是不一樣的,我也說不清,這算不算男女之情。」
「既然對阿雪並非情根深種,又何必非要娶她?」
「我娶她,從來不是因為愛。」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著幾分沉鬱:
「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當年我家敗落,她捨棄她千金小姐的生活選擇陪著我。這些年,她對我家人也是盡心照顧。她為我做的一切,沒有哪個女人能替代。這輩子,我欠她的,只能用婚姻來還。」
「所以,你對阿雪,更多的是感動和愧疚,對嗎?」
他沉默了許久,才艱澀地擠出話來出:「……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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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有沒有想過……」江媛的聲音里染上一絲哀怨,「阿雪要的,從來不是你的愧疚,而是愛。」
「我明白。婚後,我會努力學著愛她。」
「抱歉,楊宸,你沒這個機會了。」
臥室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我站在門口,指尖還因用力而泛白。
方才在門後聽得渾身僵硬,此刻出聲時,聲音竟出奇地平靜。
楊宸猛地回頭,眼裡炸開震驚與慌亂:「映雪?你怎麼會在這裡?」
江媛抬眼看向我,神色淡然得像早有預料:
「阿雪,你終於來了。剛才在門外,都聽見了?」
「嗯,聽了會兒。」
我迎著他們的目光,語氣平靜無波,「信息量不小,很有用。」
「映雪、江媛,你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楊宸的聲音裡帶著失措,眼神在我們之間來回逡巡。
「抱歉啊楊宸,其實我根本沒生病。」
江媛先開了口,語氣坦然:
「是我和阿雪早就約好,今天趁你倆訂婚,我故意說自己病重,讓你必須來照顧。」
「阿雪賭的是,你會選我,還是選出席訂婚禮,相當於給你們感情能否繼續下去的最後一次機會。」
我上前一步,目光落在楊宸臉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說:
「楊宸,我們的訂婚,我取消了。你已經做出了選擇,從此,我不會再纏著你了。」
說著,我將掌心那枚攥得發燙的戒指遞過去:「這枚訂婚戒指,還給你。」
「訂婚……取消了?」
他臉上錯愕和不安的神情交織:
「我不同意!映雪,我們說好是要一輩子在一起的,你怎麼能離開我呢?」
戒指在無意中被甩倒了地上,也無人把它撿起。
我忍不住哽咽道:「可你方才親口說不愛我。」
「如今你坦露真心了,我又何必守著一個心裡裝著別人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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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宸的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他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最終只化作一句:
「我對江媛……我只是一時糊塗,微小的心動根本不足以與我們的情分相較。」
「你對誰動心不重要了。」
我輕輕搖頭,擦乾眼淚:
「重要的是,在你心裡,訂婚儀式可以缺席,我可以被排在後面。」
「映雪……」
他的聲音裡帶上了哽咽,眼眶紅得厲害:
「我知道我這次讓你傷心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真的不想和你分開。」
「不必了。」
我後退一步,「從今天起,你對誰心動,想去愛誰,都與我無關了。」
「我不要你懷著報恩或愧疚的心思跟我走進婚姻,我要的,是雙向奔赴的愛情。」
「映雪,我……我只是很迷茫,我不清楚什麼才是愛,我只知道我的世界不能沒有你。」
他望著我,眼神里摻著慌亂與懇切,「映雪,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給你一個你想要的答案。」
「你在訂婚宴前轉身去找阿媛的時候,你的心就已經給出了答案。」
我吸了吸鼻子,將涌到眼眶的濕意逼回去,「那個答案里,沒有我。」
「不是的!映雪,我……」他急切地想辯解,聲音卻被我打斷。
「不必再說了。」
「方才我讓爸媽喚人去把我的東西搬了一部分,今晚,是我在那個家待的最後一晚。「
我抬眼掃過他驟然發白的臉,補了句:
「對了,那套房子是我全款買的,你們要是想繼續住,就按市場價折舊把錢付給我,不想住,就儘早搬出去。」
「映雪,我們一定要這樣嗎?」他的聲音發顫,像被風揉皺的紙。
我不再回應他,轉頭看向江媛,語氣淡得像水,
「阿媛,謝謝你。今夜過後……我們的友情,便不在了。」
「我明白的,阿雪,是我對不住你,我過段時間就準備回老家了。」
江媛的聲音低啞,帶著幾分澀然,「此後,保重。」
我沉默的頷了頷首,算是我對她的回應。
20
時光荏苒,距離我和楊宸分手,已經過了一個月。
這期間,他像著了魔似的,三天兩頭往我家跑。
我若閉門不見,他便在門口執拗地等,一等就是兩三個小時,直到我媽實在看不下去,出面把人勸走。
他的電話也從未斷過,起初是道歉,後來是沉默,到最後,我索性拉黑了那個號碼。
可他總有辦法換個陌生號碼打進來,第三次被我掛斷後,一條簡訊跳了出來:
「阿雪,你近來還好嗎?給你訂的玫瑰花,收到了嗎?」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兩秒,指尖划過螢幕刪了個乾淨,將手機隨手塞進包里。
今天下午要去見一個重要的客戶,是我離開楊宸後接的第一筆大單。
鏡子裡的人穿著幹練的西裝套裙,眼底沒了過去的疲憊,口紅顏色是新買的正紅,襯得膚色亮堂。
一下午的洽談很順利,當我沾沾自喜地踏出自動玻璃門,腳步卻猛地頓在階梯上。
「楊宸,你怎麼會在這兒?」
前方路邊停著一輛黑色轎車,楊宸就站在車旁,見我出來,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抬手理了理衣襟。
「今天公司提前下班,就想著順路過來接一接你。」
他的語故作自然,眼神卻不敢直視我。
「我公司上下都知道我們已經分手了。」
我皺起眉,聲音冷了幾分,「你這樣公然堵在門口,是想讓同事們看笑話嗎?
「看什麼笑話?」
他反而上前一步,語氣帶著點委屈,「分手了就一定要當陌生人?你何必把我當成洪水猛獸,避之不及?」
「隨你,反正我不會坐你的車。」
他像是被這句話刺了一下,眼神暗了暗,卻又很快燃起一絲希冀,聲音放軟了許多:
「映雪,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這一次,換我來追你。」
我無力地嘆了口氣, 「楊宸,你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
公司門口漸漸有同事出來,好奇的目光落在我們身上。
我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 「以後別再來公司找我了,影響不好。」
我走進人群,擦肩而過時, 他身上的雪松香水味飄過來——
那是我以前給他買的牌子,忽然就覺得,原來熟悉的味道也會過期。
21
轉眼已到年末, 除夕來臨, 公司前一天發了年終獎, 我給我們全家買了張去三亞的機票。
我和爸爸媽媽坐在沙灘上看日落時,手機彈出一條微信好友申請。
頭像是楊宸新換的,背景是空蕩蕩的客廳,驗證消息寫著:「新年快樂。」
這是他這一年來數不清第幾次添加我為好友的信息了,號碼換了又申請,加了又刪除,還挺有毅力的。
這次, 我點了「同意」, 回了句「新年快樂」後就沒再理會。
海浪拍打著礁石, 聲音悶悶的。
年夜飯是在海邊排檔吃的, 零點的鐘聲敲響時, 手機震了震,是楊宸發來的消息。
很長一段,大概是說這一年想了很多, 終於明白自己錯在哪裡, 祝我永遠開心。
我回了個「謝謝, 你也保重」,然後把手機揣回兜里。
煙花還在繼續,爸爸牽著媽媽的手在沙灘上散步, 腳印被浪輕輕撫平。
原來放下一個人,不是刪掉所有聯繫方式的決絕。
是某天看到他的消息,心裡波瀾不驚, 像看到陌生人的問候;
是能平靜地接過對方的祝福,然後轉過身, 更用力地擁抱自己的生活。
「姐姐,你手裡這隻布偶貓玩偶好可愛呀,能給我看看嗎?」
一個清脆的童聲在身邊響起。
我低頭看了看懷裡那隻被摩挲得有些軟的布偶貓玩偶, 是去年沒送出去的那一隻。
後來被我從儲物箱裡翻出來,扔了又覺得可惜, 便帶在身邊無聊的時候扯著玩兒。
我笑著遞過去:「好呀, 如果你喜歡, 姐姐就送給你了。」
「真的嗎?謝謝姐姐!」
孩子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
他轉身朝不遠處的父母跑去, 雀躍的聲音乘著海風飄過來:
「爸爸媽媽快看!這位漂亮姐姐送了我一隻小貓玩偶!」
夕陽把孩子的影子拉得很長, 那隻布偶貓在他懷裡輕輕晃動,像一段終於被溫柔安放的過往。
其實有些告別,不必刻意丟棄。
就像這隻玩偶, 曾承載著十幾年的執著,如今落在孩子手裡,倒成了新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