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嘉聲的筷子僵在半空。
做了十多年的少爺哪受過這種刁難。
他拉開旁邊的椅子:「路昭哥,你還沒吃晚飯吧,坐下來吃唄?」
我後退半步,義正詞嚴地婉拒:
「不了。這位客人,我們不熟,您還是先結帳吧,不然得把你留下來刷盤子。」
謝嘉聲怎麼會看不出我是存心逗他?
他站起來,雙手搭在我的雙肩,把我往椅子上按。
咬牙切齒地低聲說:
「哥,你是我哥,行了吧。
「哥哥,坐下吃飯。」
12
眼看暑假就要過去。
我盤算著時間,是時候讓謝嘉聲入學,熟悉熟悉新學校了。
謝家早就把兩個孩子的轉學手續都辦好了,倒也不用我多費心。
可謝嘉聲很排斥上學。
我問他:「你不上學,你要怎麼辦?」
謝嘉聲不甚在乎地說:「我去餐館幫你做事。」
我一巴掌削在他的後腦勺:
「你親媽可是個優秀人民教師,你就這點志向?」
謝嘉聲抿抿唇,眼眶有些紅了。
我掐了下掌心,又開始後悔打他。
他走到牆邊,指著上面貼著的一排排橙黃的獎狀。
獎狀旁邊,掛著的是我和陳知瑾的合照。
「我成績不好,我一點也不像那位陳老師,陳知瑾更像,也更符合你的期待。」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很淡,很穩,似在陳述一個無法改變的客觀事實。
垂著的眸子,睫羽輕顫。
「你如果對我失望的話,就把我丟掉吧,你養不出第二個陳知瑾的。」
13
不得不感嘆語言的魅力。
什麼丟不丟掉的,把自己說得可憐兮兮的。
「我從沒想過把你和小瑾做比較。」
我抬起手,落在謝嘉聲繃緊的背上,輕撫兩下。
「以後少喝六個核桃,看看你這都腦補過頭了。」
謝嘉聲:「……」
青春期的孩子的確是容易胡思亂想。
我嘆口氣:「我不想你浪費自己讀書的機會,你哥我當初可是想讀大學都沒機會啊。」
謝嘉聲微偏過臉,瞥我一眼,小聲嘟囔:
「哦,我還以為你是不愛學習輟學的。」
我:「……」
剛剛那一巴掌還是削輕了。
經過一番溝通。
總算是從謝嘉聲的嘴裡撬出原因:
他不想去學校,怕被人議論自己過去的身份。
我不免失笑:「這事兒知情人不多,沒人會說你的。」
謝嘉聲喪眉耷眼,手指摳著沙發:「真的?」
「是啊,別把人想得太閒了,沒人會去打聽你的身世。」
說完,我起身去臥室取來了兩張銀行卡。
「這張卡里是我給小瑾攢的錢,謝家給我的酬謝金也在裡面。」
「這是給你的,雖然還沒攢多少。」
我把新開的那張卡放在謝嘉聲的手裡。
「你就上學去,不管書念得如何,哥給你兜底。」
謝嘉聲的表情定格住。
半晌。
視線垂向自己的手心,極輕地眨了下眼。
緩緩合上手掌。
「嗯。」
14
開學後,時間像被摁下加速鍵。
謝嘉聲的少爺脾性淡了不少,乖巧了不少,家務活也越干越麻溜。
班主任也說,謝嘉聲很聰明,成績在慢慢進步。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這天,家裡卻迎來了不速之客。
「路昭,聽說咱家小瑾原來是有錢人的孩子啊?」
中年男人細狹的眼睛裡寫滿了算計。
這人是陳知瑾名義上的舅舅,陳堅明。
陳老師去世後,喪禮是在老家辦的。
我找去陳家村時,聽村裡人說。
陳老師去世後,她的弟弟只拿錢不管孩子。
飽飯都不給吃,書估計也快讀不成了。
他們搖頭嘆息:
「陳晚施多好的人啊,時不時捐錢供咱們村的娃娃上學,怎麼就讓老天爺帶走了呢。」
「真是好人沒好報啊。」
好人沒好報嗎?
我不信。
那一年,我二十歲。
渾身就七千塊。
卻決定養一個少年。
15
陳堅明見我不說話,兩眼一轉,不知猜測出什麼。
他嘿嘿嘲笑道:
「看看,陳知瑾就是個小白眼狼,我這個舅舅都不要,更何況你了,是不是?」
我冷眼瞧他,只覺得聒噪得頭疼:「狗叫完了?」
陳堅明臉色鐵青。
我正想著,等下先用哪只腳踹他出去好呢?
下一秒,鑰匙擰動門鎖。
「哥,我回來了。」
陳堅明瞬間變臉,兩眼發光,走過去握住謝嘉聲的手:
「這就是我親外甥吧,一表人才啊。」
謝嘉聲擰眉,遲疑兩秒:「我還有舅舅?」
中年男人訕訕一笑,擠出滿臉褶子。
我揚聲打斷:
「行了,別套近乎,你到底想幹什麼?」
對方伸出三根手指,搓了搓,明示意味濃重。
謝嘉聲的反應比我還大,臉色驟冷,書包咚地砸落在地。
「來要錢的?我沒錢,我哥也沒錢。」
他側過身,讓出背後的門:「你還是從哪來回哪去吧。」
眼看要不到錢,陳堅明也不裝了,往地上啐了一口:
「陳知瑾還知道交錢孝敬我,要不是聯繫不上他,我至於大老遠跑來這兒?」
我愣在原地。
陳堅明之前就向小瑾問過錢?我怎麼不知道?
男人一把攥住謝嘉聲校服領子,咧開獰笑:
「小兔崽子,你他媽不是有錢人家長大的嗎?你怎麼可能會沒錢?
「說白了,你霸占了陳知瑾十幾年的少爺命!這是你欠他的!
「你該為自己贖罪!你媽死了,我就是你唯一的親人,老實把錢給老子!」
16
我一拳揮出。
「你他媽個人渣!」
腦海里閃過一幀幀畫面。
有陳老師定格在黑白遺照上的微笑。
有陳知瑾伏桌學習時,脊骨凸出的清瘦背影。
還有剛才,謝嘉聲顫動的眸子裡,一閃而過的痛苦……
拳頭砸在肉身上,砰砰作響,夾雜著求饒的慘叫。
這力道,可比我跟謝嘉聲玩過家家時認真得多。
謝嘉聲怔忪一瞬。
「哥,別打了!」他抱住我的腰,用力拖遠,「為了這種人不值得!」
我只沉浸在怒火中,「放開我!」
一道吶喊響在耳邊:
「你再打下去,我以後就考不了證了!」
此話一出。
我像被施了定身術,掙扎的動作靜止住。
此時的我渾然沒意識到,自己和謝嘉聲毫無血緣關係。
任由他揉捏我泛紅的指節,連陳堅明什麼時候跑了也不知道。
17
洗完熱水澡,腦子清醒不少。
我用毛巾擦拭腦袋。
「以後陳堅明要是來找你,你就告訴我。」
謝嘉聲揚了揚眉:
「告訴你,你再把他揍一頓?」
吹風機插上電源。
他的手指撥弄著我頭頂的髮絲,不著調的話語混在吹風機的嗡鳴中。
「哥,沒想到你頭髮這麼軟,打人還挺猛。」
我白了他一眼。
拿出手機編輯簡訊。
問問陳知瑾,關於陳堅明要錢的事情。
這小子怎麼不告訴我。
再問他去了謝家過得好不好。
怎麼一個電話都不打,一條簡訊都不發。
是不是一點都不想哥……
我打了七行字的功夫,頭上撥弄的動作漸漸慢下來。
嗡嗡聲消失。
我摁滅手機,仰頭問:「不吹了?還沒幹透呢。」
昏黃的燈光不算刺目。
謝嘉聲垂首耷眼,像承認錯誤的孩子。
「哥,陳堅明說得沒錯,我確實鳩占鵲巢,享受了屬於陳知瑾榮華富貴的生活。剛來這裡,對你態度還特別惡劣,你有沒有怪過我……」
聲音越來越輕。
說到這,音量幾不可聞:
「有沒有……討厭過我?」
我沖他招招手,他彎下腰,乖乖湊過來。
我往他腦袋叩了一個栗子:「沒有。」
謝嘉聲捂住腦袋,抬眼望向我,眼神一點點亮起:「真的?」
眼睛濕漉漉的,像小狗。
我這樣想著。
沒忍住,又上手揉了揉他的頭:
「真的,騙你的話,謝嘉聲不是小狗。」
「不兒,你這話什麼意思?我不是狗……不對,我是狗……不是,哥你說清楚……」
18
經此一遭,謝嘉聲仿佛徹底解開了心結。
「哥哥」叫得更甜了,家務活乾得更有勁了,在學校學習也更賣力了。
期末考試第十七名的成績,正是他努力的結果。
我很欣慰。
問他有沒有什麼想要的獎勵,又補一句「太貴的可不行啊」。
謝嘉聲倒也通情達理。
只提出和我拍一張合照就行。
這張合照,應他的強烈要求,掛在了我的臥室。
學校寒假放得晚,沒過幾天就是除夕了。
煙花炸響,在夜幕中綻開點點星屑。
我和謝嘉聲手持煙花棒,混跡在一眾小孩里。
硫磺味鑽進衣領,我聳聳凍得發紅的鼻子。
「我倆都多大人了,還在這玩煙花棒。」
謝嘉聲玩得不亦樂乎。
他手裡那支剛好燒完。
少了火光,整個人陷在黑夜裡。
「我小時候還沒玩過這種煙花呢。」
說話間,呼出的白色霧氣飄飄揚揚,散在空中。
愧疚剛湧上心頭,謝嘉聲又說:
「我之前放的都是天上那種……」
柔軟的心瞬間冰封。
我木著臉,一副死魚相: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信不信我死給你看。」
謝嘉聲吃吃笑起來,笑得肩膀顫抖:
「靠,哥你真有意思。」
一支新的煙花湊了過來,向我手中燃得正亮的煙花借火。
焰火輕晃,帶燃了那頭。
微弱火光下,謝嘉聲彎起的眉眼出奇柔和。
「我不要你的命,你給我平平安安就好。」
煙花買多了,到底是沒放完。
我們提著剩下的回家。
上樓時,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
一個熟悉的人影靠在家門口。
「哥,我進不去家。」
陳知瑾扶著牆,踉蹌起身。
揚起笑時,眼睛卻濕紅:
「我來晚了。
「團圓飯已經吃完了……是嗎?」
19
我路昭,活了二十三年。
從未經歷過如此尷尬的場面。
我養的兩個弟弟。
一個真少爺,在廚房掌勺,做團圓飯。
一個假少爺,試圖搶奪主廚的位置。
陳知瑾手法嫻熟地顛勺,語氣淡淡:「你做的飯能吃嗎?」
「他媽……靠,你什麼意思!」
謝嘉聲像被踩到尾巴,氣得團團轉。
「哥哥都吃過好幾次了,怎麼就不能吃了?!」
陳知瑾關了火,轉過身。
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著我,薄唇挽起一個淺淡的笑:
「哥,你覺得呢?該讓誰來做合適?」
「……」我撓撓脖子,看向天花板。
別問我啊!我不知道!
謝嘉聲拍拍自己胸膛,勢要爭個高下:
「哥哥,你說誰做得更好吃!」
「……」我撓撓眉毛,看向地板。
兩個混球,一個個出的什麼送命題!
廚房的硝煙仍在瀰漫。
陳知瑾問:「你會做幾道菜?知道哥愛吃什麼,不吃什麼嗎?」
謝嘉聲不屑:「這菜都是我和哥哥去菜市場挑的,你趕緊起開吧!」
陳知瑾蹙眉:「你們還一起買菜?」
謝嘉聲抱臂笑:「是啊,我們晚上還抱著一起睡覺!」
眼看大戰又要觸發。
我一拍門板,震聲:「夠了!」
「你們倆都給我出去,這頓飯我來做,行了吧!」
這下好了,吃我做的菜,老實了吧。
飯後。
我給他們發了壓歲錢,打發他們去洗洗睡。
我拍拍陳知瑾的肩膀:
「你的房間沒動過,東西都在原位。」
陳知瑾並沒露出我預想中的笑容。
眼神微冷,看向我身後的謝嘉聲:
「那他這段時間睡在哪?」
「一直睡在你房間嗎?」
我眨眨眼,眼神遊移到別處。
奇怪,我為什麼心虛?
20
陳知瑾的狀態很不對勁。
這種不對勁,在他看見我臥室牆上,掛著和謝嘉聲的合照時,達到了頂峰。
他的軀體細微幅度的顫抖,雙手握緊成拳,青筋迸起。
「路昭……」
陳知瑾轉身看我,雙眼泛紅,眼底儘是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