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誰是陳晚施的兒子,你就喜歡誰,是嗎?」
全然沒有以往的自持冷靜。
肩頭被人攥緊,力道大得生疼。
腦海里浮現起陳知瑾蹲靠在家門口的畫面。
我去陳家村那天,他也是這樣,靠在他舅舅家門口。
瘦小的一團,蜷縮著抱住自己,像沒人要的孩子。
那時的他敏感得像個小刺蝟。
我給了他很多愛,才讓他放下戒備,對我露出柔軟的腹部。
我抱住陳知瑾,手心搭上他的後背,輕柔地撫順。
哄孩子一般:
「別說氣話,就算你不是陳老師的兒子,你也是我帶大的弟弟,我們的感情不變。
「怎麼一副要哭的樣子?不哭不哭啊。
「你在那邊過得怎麼樣?跟哥說說唄。」
陳知瑾的身體不再顫抖。
乖順地俯首,額頭抵在我的肩上。
門推開了一條縫。
一隻棕色小狗的毛絨拖鞋準備踏進,靜了兩秒,又退出去。
門又輕輕合上。
陳知瑾的聲音悶啞。
他說自己在那邊學校還是年級第一。
說謝氏夫婦很喜歡他。
說身邊有許多人想和他交朋友……
我輕嘆口氣:
「你說了這麼多,怎麼沒說自己過得開不開心呢?」
有濕熱的液體浸過睡衣,觸及皮膚,激起一片灼燙。
陳知瑾的淚水是安靜的。
卻又洶湧得吵鬧。
仿佛在替他說——
不開心。
離開你後的每一天,我過得都不開心。
21
原來。
陳知瑾剛到謝家,謝母就將他帶過去的東西都沒收了。
為的是斬斷陳知瑾和過去的一切聯繫。
就連這次回來,也是他計劃許久的偷跑。
難怪他這麼久沒聯絡我一次。
難怪我之前給他發的簡訊全部石沉大海。
難怪他進不來家門……
說完這些,陳知瑾的情緒平復了許多。
恢復了一貫的溫和淡然,只有微紅的眼尾能看出剛剛哭過。
「哥,你去我房間睡吧。」他撩起薄紅的眼皮看我,語氣帶了些難過,「我正月初四就要走了。」
我自然是答應了。
拎著枕頭去隔壁房時,衣角被輕輕拉住。
我問謝嘉聲:「怎麼了?」
他咬了下唇:「哥哥,我們不是約好要看電影嗎?」
扯開一個勉強的笑:「我一定不會再打斷你的,我已經不害怕了。」
我搖搖頭,和他錯肩而過。
「下次吧,小聲。」
見我進來,陳知瑾將自己暖好的位置讓給我。
我欣慰於他的懂事體貼,又不免詫異:
「你原來不是不想和我一起睡嗎?怎麼這回想和我睡了?」
陳知瑾的指尖頓在燈的開關上。
「因為我覺得我長大了,不適合再和你一起睡。」
「啪嗒」一聲,光亮頓時躲了起來。
身旁傳來翻身的聲音。
陳知瑾此刻應該是面對著我的,說話的熱息撲在我的脖頸。
「可當我看到有人自然地對你撒嬌,叫你『哥哥』。
「他甚至還能抱著你睡,那麼親昵。
「我才知道,我一年前的憂慮是多餘的。」
我仿佛被塞了一顆陳皮糖。
心口一陣酸又一陣甜:「小瑾,你不用把自己逼成大人的。」
被窩裡,有指尖試探性地輕搭在我的尾指。
「哥,我可以握著……」
陳知瑾頓住,拋棄禮貌的詢問句式。
「我想握著你的手睡覺。
「就像小時候那樣。」
22
這幾天,兩個孩子除卻時不時會拌幾句嘴,倒還算相安無事。
謝嘉聲拿著習題卷問陳知瑾:「那個,這道導數題怎麼做?」
陳知瑾瞥了一眼:「不會。」
「你不是年級第一嗎?這都不會?」
謝嘉聲眉毛一豎,不太信。
他握住筆,雙手合十,像拜神似的:
「學霸,學神!幫幫我這個學渣吧!」
陳知瑾不動如山,面無表情地說:「我看不懂。」
謝嘉聲恨恨地一咬筆頭:
「你怎麼啥也不會,我還不如問大猴搜題!」
我頓感稀奇,挑眉問:「題目很難嗎?小瑾都不會啊?」
說到最後,我故意拉長聲音。
陳知瑾立時坐直身子:「看錯了,題目很簡單,我教你。」
兩個少年湊在一起,就一道題展開了激烈的交流。
「你知道這個公式嗎?」
「我當然知道,你不會以為我不學無術吧!」
「你筆算都這麼慢?考試寫得完卷子嗎?」
「靠,你能別打岔嗎?我草稿打哪兒都忘了!」
「你是自己考上學校的嗎?」
「……陳知瑾,我他媽以後再問你,我是狗!」
……
離別的日子總是來得很快。
大年初四,天空飄起這一年的初雪。
攤開陳知瑾的掌心,我把銀行卡和新配的鑰匙放上去:
「我所有聯繫方式都寫給你了,這些你都要保存好。」
陳知瑾收攏掌心,抬眼時,白雪落在他的眼睫。
「哥,我想抱一下你。」
他的下頜剮蹭過我的耳朵的時候。
我才意識到他比我高許多。
可這樣高的人,也會在視野里遠去,直到腳印被新雪掩埋,變成一個看不清的小點。
後來,我時常能接到陳知瑾的視頻。
謝嘉聲總在我們快掛斷前,湊過來問問題。
陳知瑾一見到他就沒有什麼好臉色,但還是願意教。
冷嘲熱諷,又摻雜一點少年人的真情。
一年如此之快。
時間迫近,我比他們還緊張,在餐館幹活兒都不利索了。
刷視頻看到,有很多家長去廟裡給學子祈福。
次日天還沒亮,我就起來,去求了兩個錦囊。
一個塞給謝嘉聲,一個寄給陳知瑾。
保佑他們考試順利,金榜題名。
很巧的是,謝嘉聲和陳知瑾居然在一個校區考試。
這可方便了我。
酒店可以挨著訂,不用錯過誰的考試。
得知謝氏夫婦並沒有陪考,只派了下屬看顧。
我很氣憤。
直接叫陳知瑾過來,我照顧。
房間是雙人房,床給兩個寶貝疙瘩睡,我打地鋪。
醒來後,我卻躺在了床上。
一個抱著我的腰,睡在我左邊。
一個抱著我的胳膊,睡在我右邊。
三個男的睡一張床也不嫌擠,就這樣擠了兩天。
考試最後一日。
我決定請他們吃一頓大餐,慶祝他們的學習生涯圓滿落幕。
我給他們留下包廂的地址,就等他們考完過來。
菜很快就上齊了。
我摁亮手機。
上面顯示的是半小時前謝嘉聲的短訊:
【哥,我們打到車了,馬上過去。】
我打字問:【快到了嗎?】
卻遲遲沒等來謝嘉聲和陳知瑾的回覆。
最終等到的,是他們出車禍的消息。
23
病房裡,消毒水的味道裹住呼吸。
謝嘉聲偏過纏著繃帶的頭:
「哥,我沒事,你別喪著個臉啊,不好看。」
「沒事?你他媽這叫沒事?!」
我看向他釘著鋼板的右腿。
喉間像堵著生鏽的鐵塊,窒悶得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我求來的開光錦囊沒有用呢?
為什麼我要叫他們來吃飯?
為什麼我不去接他們?
謝嘉聲宛如有讀心術,知道我在想什麼一樣。
他個受傷的人反倒安慰我:
「哥你別難過了,不怪你,怪那個傻逼司機,他自己兒子被他逼得壓力大跳樓了,就來報復社會。」
一旁的陳知瑾持著刀,給蘋果削皮。
眼也沒抬,像在問一個稀鬆平常的問題。
「謝嘉聲,你當時為什麼要撲過來護著我?」
語氣古板無波,可坑窪的果肉出賣了他冷靜的表象。
正因有謝嘉聲用身體做掩護,所以陳知瑾受到的傷害很少。
「你萬一嗝屁了,哥肯定會很傷心,我不想你嗝屁,不想哥難過。」
謝嘉聲扯開一抹笑,牽動臉上的傷口,疼得呲牙咧嘴:「哎呀。」
「總之,就是因為……
「我們都是很好的人吧。」
我轉過身,低下頭,眼眶濕熱。
是啊,都是很好的人。
24
幾年過去,陳知瑾繼承了謝家名下的幾處產業。
謝嘉聲也在遊戲軟體開發行業發光發熱。
大家都有各自美好的未來。
我也在他們的幫助下,經營起了一家火鍋店。
銅鍋飄著熱氣,在桌中央咕嘟作響。
這次過年,我們就在自家店裡吃火鍋。
我高舉著酒杯:
「新的一年,希望我們工資漲,身體棒,吃飯香!」
我沒文化,祝詞說得一般。
謝嘉聲很捧場,用力鼓掌:「好!說得好!謝謝哥!」
我有些醉了。
手顫顫地, 給在座最有文化含量的人倒上酒:「小瑾, 你說兩句。」
陳知瑾扶穩我的手。
溫和的聲音,輕慢、堅定。
「祝我們,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我也說兩句,」謝嘉聲接過我手裡的酒,給自己滿上,「祝我們不離不棄,永結同心。」
我差點笑噴:「謝嘉聲同學, 這成語是這樣用的嗎?」
他支著下頜,擺擺手:「別管了,意思到位了就行。」
笑聲混著鍋底的沸騰聲。
蒸騰的白色熱氣模糊了彼此的臉,煨得人暖烘烘的。
這裡不再有什麼真少爺假少爺。
平淡的幸福就彌足珍貴。
番外·陳知瑾視角。
我無比渴望自己能立馬擁有財富,這樣路昭就不必辛苦。
錢可以解決人世間太多煩惱。
當財富真正擺在我的面前,我卻猶豫了。
我不想離開路昭,血親和財富與他相比,不值一提。
他勸我, 回去吧。
我便說,好。
看吧,我最聽路昭的話了。
富人的生活和想像的不同,到處充斥著虛情假意和阿諛奉承。
謝氏夫婦也並非心疼親生兒子。
而是比起不學無術的謝嘉聲, 他們屬意更優秀的我做繼承人。
我甚至沒見過這對親生父母兩面。
多麼虛假的血親關係。
除夕那天, 我逃回了家。
可我忘了,我的行李連謝家豪宅的門都沒進去,就讓人處理掉了。
沒有鑰匙, 進不去家。
我蹲靠在門口,想著路昭會去哪裡?
什麼時候回來?
見到我會不會很驚喜?
有歡聲笑語靠近。
我抬起頭, 看著那個取代我和路昭親密無間的人。
第一次嘗到嫉恨的味道。
如此苦。
苦得喉間發澀。
謝嘉聲在我和路昭的家裡留下了太多生活痕跡。
這個人太可惡。
我叫路昭「哥」, 他就要更親密, 疊稱「哥哥」。
他向路昭撒嬌。
睡在路昭的房間。
抱著路昭睡覺。
甚至還在路昭的臥室掛上兩人的合照。
同樣是過來人,我怎麼會看不出謝嘉聲喜歡路昭?
我氣瘋了,又感到委屈。
你怎麼能把我推遠, 轉而去對別人那麼好?
我來之不易的愛, 以後數十年都要施予在他身上了嗎?
憑什麼?
因為他才是你老師的親生孩子嗎?
憑什麼他這樣幸運,剛從雲端墜落,就立刻有人將他托舉?
他為什麼可以肆無忌憚地和你親密?
巨大的怨懟將我吞沒。
可當你柔聲安慰我的時候, 我就很沒出息地泄了所有的氣。
你希望我是一個好弟弟, 那我就做一個好弟弟。
你希望我教謝嘉聲做題, 那我就教。
你希望我和謝嘉聲和諧相處,那我就試著接受他的存在。
謝嘉聲不算是個聰明人, 不僅僅指學習方面。
車身翻倒時, 他竟然撲向了我。
荒謬極了, 不是嗎?
他這是做什麼?
補償我這十多年的陰差陽錯嗎?
我冷漠地想:我不覺得那是謝嘉聲欠我的。
他唯一虧欠我的, 就是分走了路昭給我的愛。
謝嘉聲說, 不希望路昭難過。
還說, 因為我們都是很好的人。
——因為我是好人,所以值得被救。
——因為你是好人,所以捨生相救。
我抬眼一望。
路昭被這兄友弟恭的場面感動至深。
眼眶發紅,明顯快哭的模樣。
好, 我收回謝嘉聲不聰明的評價。
這傢伙精明得很。
可那又怎樣呢?
在路昭面前,還是得同我一樣。
按捺住見不得人的心思,披緊「乖巧弟弟」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