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肆意,嘴上卻念著:「罪過罪過,逝者安息啊。」
夜晚,月明星稀,寒冷如斯。
我摸黑進了謝臨熙的屋子。
他正脫了鞋襪,往床上躺。
謝臨熙的眼睛在黑夜裡亮的驚人,見來人是我。
他滿臉寵溺:「稚兒,深夜來尋我,是想和我一起睡嗎?」
我冷哼道:「你別貧嘴,謝言是不是你設計的?」
謝臨熙不置可否,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我譏笑道:「四皇兄可真是深藏不露,一出手就是殺招,心狠手辣。」
謝臨熙擺了擺手:「我比不得你啊,你上輩子可是把謝言削成了人彘。」
他俯身在我耳畔,呵氣如蘭:「稚兒,我為你出氣,你怎麼能說我心狠手辣?」
我瞪著他,艷色的唇吐出一句話:「四皇兄,心狠手辣可不是貶義詞,我就喜歡心狠手辣的人。」
謝臨熙笑得雙眼彎彎。
外面划過一道驚雷,春雨敲打著窗欞。
我被謝臨熙一把摟入懷中,他把頭擱在我肩膀上。
清澈的聲音里泛著祈求。
「稚兒,我怕打雷,陪陪我,好不好?」
好啊。
怎麼不好?
7
我留了下來,不問他怎麼知道,我是重生者。
我這一世行為詭異,主動去冷宮救濟他,同為重生的他自然能察覺到不尋常。
我開門見山的問:「我和你交好過嗎?前世,你為何給我收屍?今生種種,又是為了什麼?」
謝臨熙的臉在搖曳的燭火下忽明忽暗。
他的聲音很認真。
「稚兒眉目如畫,肌膚白皙,額間一點紅梅,猶如菩薩降世。」
「前世,麗妃死後,連奴才都能欺辱你,你每日只能以饅頭果腹。」
「我說我的不夠吃,想搶你的吃食,你就頂著一張菩薩面,將饅頭遞給我。」
話說到這裡。
謝臨熙頓了頓,他恨鐵不成鋼道:「你這種笨蛋,我不護著你的話,你怎麼活?」
「所有阻礙你路的人,都由我來殺,這一世弒兄殺父的罵名,我替你背。」
外面春雨綿綿,淅淅瀝瀝的雨聲響起。
一陣風吹進屋子裡,迷了我的眼。
千言萬語堵在嗓子裡,我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
良久,窗外的雨停了。
耳畔響起一陣平緩的呼吸聲。
謝臨熙睡著了。
他鴉羽般的睫毛垂下,白日裡看著攻擊性很強的臉,此時格外平靜。
我輕聲道:「謝謝。」
8
謝臨熙給宋秀華送了一盒玉骨美膚膏。
宋秀華肌膚變得吹彈可破,臉上氣色也好了許多。
皇帝在給宋秀華描眉的時候,突然看見鏡子裡的自己,白髮漸顯。
他已經不再年輕,愛人卻還這麼貌美。
時間是這麼殘酷。
他怕衰老,怕死,怕愛人嫌棄他。
於是一國之君開始追尋起了返老還童,長生不老。
皇帝設立皇榜,千兩黃金尋找能人異士。
西域靈丹,南疆蠱蟲。
皇帝一遍遍的嘗試,身體愈發孱弱。
恰在此時,一位身著白衣的男子,揭了皇榜,獻上了一盒黃色的粉。
沖水而服,效果顯著。
皇帝的身體強壯,容顏也變得年輕了幾分。
男子得到了黃金,皇帝找到了妙藥。
本該是皆大歡喜的事。
盛繁星卻在御書房前長跪不起。
祈求皇帝不再服藥。
夏日的夜蟬鳴不止,乾燥悶熱。
盛繁星幾度昏迷,被醫治好後又跪了下去。
他說:「這藥損人性命,不可食用。」
可藥效真的很好,皇帝嘗到了甜頭,不肯聽信盛繁星的話。
盛繁星就一直跪,跪的雙腿發爛,跪到滿朝文武皆知此事。
哪怕如此,皇帝也依舊不肯停藥,狀似瘋魔。
盛繁星不知道,這藥里加了罌粟,會上癮,任憑誰來勸誡,皇帝都不可能聽取。
9
紫宸宮這日迎來了不速之客。
盛繁星虛弱頹靡,幾日不見,便已瘦如削骨。
他出口的話卻中氣十足:「謝稚羽,當今天子是你的親生父親,你這樣做又有何好處?」
彼時,我正斜躺在榻上,吃著冰西瓜。
面前放了三個冰盆,才降下去夏日的燥熱。
我笑意盈盈:「夫子的話我聽不懂,我近日一直待在紫宸宮,熱的半步也不想動,我能做什麼呀?」
我拖長尾音,狀似不解,狹長的丹鳳眼微微眨動,顯得特別無辜。
盛繁星被氣笑了:「皇上從麗妃宮裡出來後,就設了皇榜,你別裝傻!」
我眉眼鋒利,理直氣壯道:「夫子莫要血口噴人,我覺得父皇吃的藥並無問題,夫子是從哪裡得知,這藥會損人性命?」
「而且,父皇是當今天子,英明神武,我怎麼能設計到他?」
「倒是夫子你,父皇的行程你知道的一清二楚,你又是何居心?」
盛繁星還是這麼在意皇帝的安危。
皇帝與盛繁星的父親,是一起打江山的交情。
皇帝也待盛繁星極好,盛家是忠實的保皇黨。
上一世,我從皇宮裡逃出來後,就在謀划著殺天子,奪帝位。
盛繁星無意間發現了我的謀劃。
氣得罰我跪在冰天雪地里,整整三天三夜,讓我認錯。
他說我狼心狗肺,縱使皇帝對我多有疏忽,使得我被人欺負。
但皇帝曾經對我的好也做不得假,我不能造反謀逆。
上一世,我不顧盛繁星的勸阻,登基為帝後,盛繁星就再也沒對我有過好臉色。
他一直是怨我的,怨我將他擁護的皇室血脈殺到凋零。
也怨我將他從神壇拉入地獄。
於是從沒關心過我,窺不見我那十年的心疾。
做人兩世,我第一次對眼前人生了厭倦之心。
「滾。」
我聲音犀利。
盛繁星愣了好幾瞬,他就呆呆的站在那裡,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謝稚羽,無論你是因為什麼原因,想謀逆弒君,及時回頭,我不跟你追究。」
「若是害怕宮裡的明槍暗箭,我向你保證,會一直護著你。」
可我不想被任何人護著,我不想處於下位,受上位者的庇佑才得以存活。
我想為自己爭一爭,我想帶娘親逃離這座牢籠。
盛繁星什麼也不懂。
他也不會懂。
他是世家大族盛家的唯一血脈,他的母親與父親琴瑟和鳴。
從他出生到現在,一直順風順水,被人保護成一張白紙。
他潛心學習,君子六藝,史書策論,不用接觸所有陰暗面。
「盛繁星。」我很認真的盯著他,聲音誠懇又帶了點祈求,「你不要再來找我了,你若是覺得我做了壞事,就去告發我,別裝出一副為我好的樣子,真是令人作嘔。」
盛繁星這個人一直這樣,遇見事情了總想做和事佬。
他不知道,有些鬥爭註定你死我活。
我也不怕盛繁星去揭發我,皇帝的藥已經入骨三分,戒不掉了。
盛繁星聲音很低:「稚羽,我對你的好,不是……」
10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夫子在這裡呀!」
外面傳來一道爽朗的聲音,身著紫衣的謝臨熙走了進來。
他手裡拎著玉福樓的糕點,眼光上下打量著盛繁星。
「夫子憔悴至此,遠遠望去還當是誰家營養不良的小姑娘呢。」
「嘖嘖嘖,芙蓉面配上黑眼圈,白天能不能不要出來嚇人呀?」
「我這人說話就是直爽,夫子不會怪罪吧?」
充滿攻擊性的話語。
盛繁星嘴唇又張又合,好久才吐出來一句:「不可理喻。」
我被逗笑了。
盛繁星突然拂袖離去,逃也似的走了。
謝臨熙把糕點遞給我:「稚兒,我排了很長的隊才買到呢,你嘗嘗。」
綠豆冰糕入口即化,在夏日裡是個消暑的好東西。
我愜意的眯了眯眼睛。
11
這年夏末,北疆的蠻夷來犯。
戰無不勝的楚大將軍,中了敵人的謀算,死在這場戰役里。
登帝位,需要前朝的幫助。
上一世皇帝派去的援軍,全軍覆沒,聽說是被人坑殺在盆地里,血流成河。
楚大將軍因為孤立無援,一代梟雄活活耗死。
如此嚴峻的形勢,他仍舊以一敵百,帶領一萬城中士兵,讓蠻夷元氣大傷。
直到死,楚大將軍都是轟轟烈烈,受人敬仰。
現在我主動請命,帶領援軍前往前線。
謝臨熙也說陪我一起去。
去往前線的路有兩條。
一條是大道,路平緩卻容易被人埋伏,且到達時間晚。
一條是隱蔽的小道,鮮為人知,路崎嶇不平,但是到達時間早,且安全性更高。
上一世的援軍就是選了小道,結果被人埋伏。
我選大道,卻遭到了眾人的反對。
謝臨熙狹長的眉眼低垂,看起來威懾力十足。
他嬉笑道:「此次的主將是謝稚羽,而非諸位,若是有誰不服,大可提頭來見。」
「當然了,諸位都是有血性的好兒郎,可以自由選擇,我向大家保證,隨我一起走大道的,我會稟明皇上。」
「若是活著便榮耀加身,若是死了,我也早早安排過,你們每人的家眷可領十兩黃金,衣食無憂。」
謝臨熙話鋒一轉:「若是不從軍令,走小道的,出了什麼事,我不管。」
恩威並施。
眾人動搖了。
全部選了大道。
小道會被坑殺是因為有一段路是盆地。
大道也未必會暢通無阻。
我提高警惕,在走到一半路程後,耳畔間傳來一道破空而來的箭矢聲。
我側身躲過,翻身下馬,拔劍便跟上來的蠻夷打了起來。
我身姿矯健,綁成高馬尾的髮絲,也更為幹練。
我從小對書不感興趣,在舞刀弄劍上卻很有天賦。
沒一會兒就將衝上來的人殺了個乾淨。
倒是謝臨熙肩膀上中了一劍,血液滴答滴答的流。
從天亮打到天黑,蠻夷之人盡屬死光。
謝臨熙虛弱的可怕,面色蒼白,令人擔心。
12
我命人原地扎了帳篷休息。
火燭燃燒,夏日燥熱,謝臨熙斜靠在樹上,那張美麗的眼眸里,蓄起淚水。
「好疼啊。」
我莫名有些無語:「打仗沒有不流血的,你會不會自己包紮傷口?」
謝臨熙抽噎道:「我在冷宮長大,什麼也沒學,什麼也不會,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於是,我撕下自己的衣袍,又用烈酒澆在謝臨熙的肩膀上。
隨後包紮好,紮成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謝臨熙眨巴著眼睛,聲音極其的可憐:「哎呦,這路上這麼不安全,我又受了傷,我可怎麼睡呀?」
我揉了揉酸疼的眼眶。
殺了一天人,我也累了。
謝臨熙又在耳畔一直嘰嘰喳喳。
「萬一敵軍突襲我不就沒命了嗎?」
「我好害怕呀!我怎麼這麼慘呢?小時候在冷宮裡被人欺負,長大了上戰場還被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