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然是「宋錦書」三個大字。
7
收到戚嫿的回信時,我正在逗弄哥哥為我豢養的小貓。
它生性貪玩,總是一心想逃出去。
曾有一次不見了數日,害我憂心忡忡了許久。
回來後落了一身的傷。
哥哥那時說:
「若是總想逃,便該拘在籠子裡,省得教它出去吃苦頭,讓人心疼。」
兄長此人,自小在爾虞我詐的宮闈里生存。
平日永遠克己復禮,可實則心思深沉,又有近乎偏執的控制欲。
我不是貓兒,不會一直留在他的籠子裡。
戚嫿的信中只有短短几個字。
【秋獵之日,二皇子有異,或可助殿下脫身。】
戚嫿之母,是我母親的手帕交。
世人皆說,鸞貴妃當年奪了本應屬於戚夫人的側妃之位入宮。
二人必然是死敵。
不然以戚夫人的姿色才華,得到的恩寵,不會遜色於母親。
我從前也是那麼以為。
直到母親死的那天,用最後的謀劃為我留下了在宮外的暗線。
季如雲,京都第一貴女,我的母親,玄德帝寵妃。
年三十一。
薨。
離開這裡,本該是件好事。
可我卻有些說不上來的酸澀。
我滿腦子都是兄長昨夜失控之時的情話。
他一字一句地說愛我。
我愛哥哥嗎?我也不知道。
我想陪在他身邊一輩子。
可兄弟是不能相守一生的,能攜手並老的,是夫妻。
我不能留下去了。
昨晚的事一發生。
我們之間就再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我們不可能再做兄弟了。
我嘆了一口氣。
盯著那封信看。
卻發現了信封之上的密封和從前相比有了細微的差異。
有人打開了嗎?
我有些驚恐地想。
8
可沒等我細想,父皇的侍從便傳了口諭。
「六皇子殿下,陛下有請。跟我來吧。」
我心不在焉地扯出一個笑。
「父皇要見我?我也想父皇了。
「爹爹叫我可是想我了?」
侍從圓滑地把話題扯了過去。
「太子殿下也在,是陛下在為您的親事商議呢。」
老不死的。
無非是想把戚嫿嫁給我,藉機收了她的兵權。
若讓戚嫿再領兵,她已連勝六戰封無可封,民心所向。
若讓戚嫿嫁世家,他又恐兩家勢大,夜長夢多。
我這個傻子正合適。
步入殿堂,我又看到了老不死的。
他已經顯得蒼老而孤獨。
「父皇父皇,阿蠻想你了。」我扯著他的袖子撒嬌。
其實每天都在想你怎麼還不死。
他頗為受用這一套,這麼多年,他對我始終有愧疚之心。
他笑了,像逗弄小孩一樣比劃我的身高。
「吾兒長大了。
「你是我最對不住的一個孩子。」
儼然一個慈父。
可他話鋒一轉,立馬漏出來了真實目的。
「我為吾兒擇選了一位妻室。下個月就為你二人賜婚。
「阿蠻今後可要與妻子琴瑟和鳴。」
我看向一邊的兄長。
他也正在看向我。
對視之時,我又想到昨晚他逼我睜開眼的樣子。
臉紅了。
見我沒什麼抗拒的意思,甚至還在臉紅。
兄長似乎更篤定了我仰慕戚嫿。
他面色不善地開口:
「阿蠻生性天真愚笨,為他娶妻的事,還是向後拖拖吧。
「父皇,再等幾歲也不遲。」
皇帝因為他的話很不滿。
「仰止!你……」
他話還沒說完,便直接被兄長打斷了。
「陛下惡疾復發,需要靜養。近幾日怕是都不能見人了。」
「我是你的父親!」
他已失了十幾年前的帝王風度,此刻垂垂老矣。
重病那幾年,已被宋仰止奪了權。
此刻只是一隻紙老虎。
「你已經老了。父皇,現在我已經不是你用來博弈的棋子了。
「況且。」
他自嘲地一笑。
「所謂父親又算什麼東西?
「你該退位了,陛下。」
皇帝氣得渾身發抖,他一輩子盡享了君權父權夫權的紅利,聽到宋仰止的話惱怒無比。
拿起一旁的瓷杯朝宋仰止砸去。
「你這個罔顧人倫的畜生,他是你弟弟。收起你那些齷齪的心思。
「他什麼都不懂啊,你怎麼能拉他下水。
「早知今日養虎為患,我便早該殺了你這個孽種。」
宋仰止沒有躲。
瓷瓶砸在他的頭部。
鮮血淋漓。
我心裡著急,趕上去用帕子為他擦血。
痛不痛啊哥哥。
半晌,他挑了挑眉,勾起唇角。
「那又怎樣。我不怕萬人唾棄。」
「你……!」
老不死的氣得口吐鮮血。
宋仰止淡淡地使了個眼色。
外面的侍從魚貫而入,將這位威風不再的帝王拖回了病床。
我知道,我大概不會再見到我的「父皇」了。
而他轉身來直勾勾地看著我。
也不顧頭上的傷了。
「阿蠻,你怕嗎?你要走嗎?」
我渾身震悚。
他的眼睛裡有我讀不懂的深意。
我不禁有些懷疑。
那封信,究竟是不是被他打開過?
9
我木木地站在原地,隨後堅定地擺擺手。
「阿蠻不會離開哥哥。
「阿蠻會一輩子陪著哥哥。」
他又笑了,親手為我遞上了蜜餞。
「我特意為阿蠻留的,吃吧。」
他又很輕聲地說:
「如果你離開,哥哥真的會瘋掉的。」
他的話像暗示,又像是什麼警告。
我點點頭,咬了一口蜜餞。
笑著對阿兄說:
「好甜。」
兄長牽起我的手帶我回了東宮。
最近的工匠正在宮中久不見人的紫竹林修建一間空中樓閣。
我在回東宮的路上,看到它不禁喃喃自語。
「兄長,好華美的亭子。前幾日夜裡你畫的畫就是這個嗎?」
兄長攥緊了我的手。
「喜歡就好。
「阿蠻以後想住在裡面嗎?」
我看著兄長眼裡翻湧的情意,不敢再說話。
我要儘早走了。
兄長最近幾天沒時間來陪我。
戚嫿在來信里說。
皇帝病危。
朝堂里太子黨占據大勢,正在清算二皇子黨。
秋獵之時,二皇子生變時我便可以趁亂逃走,她屆時會派人接應我。
我回信道:
【好。務必將二皇子明日埋伏之日告知太子。】
可我又想起了那日被動過的信封。
和兄長建起來的小閣。
心裡多了另一層盤算。
10
秋獵前一日,我哭得撕心裂肺,抱著兄長說:
「哥哥,我夢到哥哥明天出事了。
「哥哥明天能不能注意安全。」
他一愣,好似完全沒想到我會這麼說。
他把我抱在懷裡低語:
「阿蠻,你也是愛我的,對嗎?」
我大概對我的兄長是真的有些情在的。
可我們兩個人不會有以後。
背德之人,世人會怎麼看待阿兄?
眾人的口讓他從千古留名的帝王成為荒誕好色的昏君。
我不能,也不該害了兄長。
我更不想一輩子困在宮裡。
愛情總會有色馳愛衰那天。
我們之間只能是兄長和弟弟。
他低下頭想要吻我。
被我避開了。
但他笑得很開心。
「我和阿蠻的日子,還有很久很久呢。
「等此事畢,世上再沒有可以阻礙我們的人。
「到時候,我帶你去黎江看看好不好。我記得你說你很喜歡那裡。」
我點點頭。
最終還是沒忍心。
給他留下來最後一點幻想。
沒想到若干年後。
這反而成了更刺傷他的利劍。
那天他將我留在了東宮,派了侍衛嚴加看守。
但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
我從冷宮的狗洞裡爬出來了。
秋獵當日。
二皇子的人埋伏在了林里。
不遠處就是斷崖。
斷崖底下就是黎江。
我娘就是在黎江邊下生下來的。
二皇子恭敬地對宋仰止行禮。
「兄長,請。」
宋仰止拉開了滿弓。
直對二皇子的眉心。
直到一旁的二皇子黨蠢蠢欲動之時才收起弓。
又偏轉方向,一箭射中了他身後的靶子。
可和預期不一樣的是。
他這次埋藏在此的兵馬有預估的十倍。
該死的,原來老不死的把虎衛留給他了。
二皇子舉起沾血的劍。
正視著面前的兄長。
四藏的雙方軍士開始廝殺。
兄長看到了突然出現在這裡的我。
一時失了神,被二皇子的劍狠狠地刺中左肩。
眼看二皇子的劍便要擊中兄長心臟。
11
我一刀丟了上去,打落了他的刀具。
「宋錦書,你果然是裝傻的……」二皇子看著我說。
兄長在看著我笑,似乎並不為我欺瞞他生氣或驚訝。
他果然早知道了。
那封信,就是他拆開的了。
我回首看向他,帶著一絲不舍。
我想這是我此生見他的最後一面了。
我大概愛宋仰止。
可我不能愛哥哥。
母親說:
「如果一個人一輩子要因為愛睏在宮牆裡,那是很可悲的。
「若錦書有機會,把阿母帶回黎江吧。
「葬在你父親死的那棵樹下吧。」
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臣——戚嫿救駕來遲。」
我抬頭看去。
來人正是戚嫿,她身著鎧甲,英姿颯爽。
等來援兵了。
二皇子已呈兵敗之勢。
他絕望地嘶吼:
「你怎麼會拉攏到戚家人?一個低賤的女人,也配統領百軍。」
他眼見不敵,已被逼至絕境。
此時已經幾近癲狂。
在斷崖邊,我故意束手任他挾持。
兄長又一次在我面前失態。
他有些慌亂地說:
「放了他,我饒你一條生路。」
二皇子笑得癲狂:
「宋仰止啊宋仰止,傳言非虛,你好似清風明月一世,實則對幼弟存著那些骯髒的心思。
「令人唾棄。」
他的刀在我脖頸處劃出血痕。
「你若跪下,我便放了他。」
幾乎是毫不猶豫。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宋仰止半跪在地。
神色懇求。
「你放了他,我答應你。」
我看不得兄長為我折腰的樣子。
一毒針就扎進了二皇子的心口。
這畜生竟敢說那種詆毀女娘的話,他莫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隨後便要一把拉住二皇子向懸崖後倒去。
要走,就走得一乾二淨,斷了阿兄的所有念想。
快刀割肉,總好過被畸形的情感折磨得血肉模糊。
兄長見狀朝我撲來,想要抓住我的手。
但我當著他的面一躍而下。
別離的最後一句,我告訴阿兄:
「我死以後,不必挂念我。
「阿兄,再也不見了。」
「阿蠻!」
他此刻還跪在地上,聲嘶力竭,淚水止不住地流。
此刻他似乎不像個剛剛在謀逆中大獲全勝,一舉剷除所有餘黨的贏家。
而只是一個是剛失了妻子的鰥夫。
剛剛失了弟弟的阿兄。
我從黎江游出來之後。
帶著戚嫿為我備好的金銀便一路南下,到了黎江入海口。
這裡是我母親的家鄉。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又是新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