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之下,我故作輕鬆,問起菲利克斯對死亡的看法。
菲利克斯表情沒什麼變化,視線依舊停留在海岸。
他似乎只是在討論一個日常問題,語氣平淡:
「創世神造人之際,就讓死亡與人伴隨。
「死亡是每個人不可抗拒的結局。」
他的眼神終於從海岸上離開,轉而直視我,很輕地笑了一下。
菲利克斯看穿我的迷茫與不安,伸手撫上我的臉頰,又摸向我的後頸,溫熱的手指捏了捏頸肩。
我覺得有些癢。
無盡海沒有風,我卻感覺此時狂風呼嘯而過,留下一片喧囂。
勁風打在我的心上。
「我覺得,享受當下才是對抗死亡的辦法。」
看著他平靜的眼神,莫名地,我焦躁的心被安撫下來。
離開無盡海後,我開始學會珍惜當下。
在又一次日出後,我坐在山崖邊,看著被旭日燒紅的樹林,看著新生命的誕生,舊事物的死去,看著身邊帶著笑意的菲利克斯。
我明白我阻擋不了死亡,這是註定的,只不過是早晚的區別。
想通後,我終於釋然,接受自己的命運。
將每一次歷練都當做最後一次珍惜,去享受新奇的事物。
我期待著再次去往無盡海。
我曾想,如果生命不能長存,那就讓記憶永恆吧。
只可惜,現在沒有機會了。
11
菲利克斯對我很好。
明明只比我大幾歲,自己還是個孩子,卻總能將我照顧得很好。
後來他進入軍隊,擁有夥伴,也會對夥伴很好。
我完全不意外鍊金術士會喜歡上他。
我只是有點不甘心,走進菲利克斯內心的不是陪伴他十幾年的我,而是跟在他身邊三年的鍊金術士。
從前他只在意我,厭惡我後,他又喜歡上別人。
我死的時候很痛,也很醜,面目猙獰,渾身血漬,即便要死了,我的腦子還是他。
我知道他不愛我。
可在痛到極致的時候,我依舊固執地幻想:
菲利克斯知道後,會流淚吧。
會流淚的,對嗎?
我只是做錯了一件事,菲利克斯還是在乎我的,對吧。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如果你知道我的死訊,還會為我流一滴淚嗎?
12
場景布置已經到了收尾的階段。
菲利克斯再次找到管家。
「斯特蘭還沒有回來嗎?」
卻見管家露出悲傷遺憾的神情:
「哦天啊,神明不佑,斯特蘭先生在半個月前死於重病,現在已經入土了。」
菲利克斯原本期待的神情僵住了,慢慢變為疑惑,帶著不確定:
「你說……什麼?」
「嗯……少領主節哀,斯特蘭先生,確實死了。」
【啊?你說什麼?惡毒男配還沒出場就已經死了?】
【雖然我很期待惡毒男配早日下線,可這是不是太倉促了些?就好像玩笑一樣。】
【早死更好,別擋著小情侶談戀愛。】
「斯特蘭先生因為魔法源衰竭,在一年前就患上了重病,一個月前離開塞維亞去尋找醫生,可惜……」
管家臉上的哀傷還沒裝完,就猛地被掐住脖子。
「你說——什麼?誰死了?」
菲利克斯錯愕消失不見,冷峻的臉上露出憤怒:
「是我這幾天過於仁慈,才給你錯覺嗎?
「你們還以為我是以前那個無權無勢的少領主嗎?看清我肩上的徽章,我是公爵,即便是塞維亞的領主,我的父親,見到我也要下跪。
「現在,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要是再敢開玩笑,我不介意殺了你。」
菲利克斯第一次對管家露出兇狠的神情。
【男主反應這麼大幹什麼?只是死了一個男配而已,鍊金術士受傷的時候怎麼沒見你這麼急?】
【男配還沒有露出真面目,男主關心也是正常吧。】
管家一下變了臉色,顫顫巍巍:
「可,斯特蘭先生是真的死了,您可以問問領地的其他人,所有人都見到斯特蘭先生離開了領地。」
看著管家在死亡的威脅下依舊堅持這個說法。
菲利克斯再次變了臉色,扔下管家,倉皇轉身,一路快跑。
我很久沒見過他這麼著急了。
他沿著階梯,跑到一間臥室前,用暴力破開房門,進屋翻找柜子。
這是我們以前住的地方。
他很著急地在翻找,臉色越來越慘白。
【男主著急忙慌地在找什麼呢?】
【從未見過男主這麼著急,以前要死了男主都是一臉冷漠,現在這麼急成這樣?】
我知道他要找什麼。
他在找我的生命譜。
自從我魔法源損壞後,他便花大價錢弄來兩張空白的生命譜。
他說:
「以後我們不能一起去歷練了,如果你擔心我,就看看這個譜子吧,只要樂曲不斷,我就有存活的機會。」
他還說:「這是由我們的生命歷程所譜寫的樂章,等到我們老了,還能請樂團彈奏出來。」
菲利克斯期待地看著我:
「你會和我一起聽的,對嗎?
「我們要活很久很久,在臨終前,聽盡幾十載的潮起潮落。」
在他帶著憧憬的目光下,我點點頭,說出此生唯一一個謊言:
「對,我們要活很久很久。」
終於,他停下動作,定定地站在柜子前。
我湊過去看,先是看見他蒼白的臉,再是看見他顫抖的手。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見了被翻找出來的東西。
是兩張寫滿音符的譜子,一張還在譜寫,可另外一張,雜亂無章,根本看不出是樂譜。
我的生命譜,已經斷了。
他的睫毛輕顫,幾經抖動,我幾乎以為他要哭出來。
可菲利克斯沒哭。
只是呼吸愈發急促,胸膛幾次起伏,最後深吸一口氣,長長呼出,隨後伸手將譜子捧在手心。
他似乎又恢復平靜。
如果不是看見他的手不斷顫抖,我差點以為他一點都不在意。
「不會的,肯定放太久壞了。」
菲利克斯蒼白的臉上流露茫然。
他雙手捧著譜子,踉蹌幾步退後,轉身跑出房間。
菲利克斯向騎士團的住處跑去,腳步虛浮,下樓梯時差點摔倒。
我多久沒看過他這麼狼狽的模樣了?
似乎在他十二歲以後,便一直是那副高冷沉著的模樣。
菲利克斯跑到一扇門牌上寫著伊尼戈的門前,對著門狠狠來了一腳。
門鎖被踢開了,門後是一臉茫然的鍊金術士。
菲利克斯撞開他,把譜子放到桌上。
「伊尼戈,你不是說你什麼都能修嗎?
「能幫我修修這個嗎?」
伊尼戈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走過來。
他隨意捻起樂譜,看了看內容。
「什麼嘛,生命譜怎麼會壞掉?除了龍息能燒壞譜子,誰能把它弄壞?」
「屠龍騎士,你大半夜來找我就是為了開玩笑?」
伊尼戈戲謔道,絲毫沒有注意菲利克斯蒼白的臉色。
菲利克斯不死心:「除了龍息,還有什麼能弄壞生命譜?」
「你買的時候商人沒和你說嗎?這東西壞不了,不過看這個譜子的情況,也可能是譜子主人死——」
「不可能!」
「斯特蘭說過要和我一起活著!他怎麼會死?」
他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我不相信他會死。」
【什麼嘛……居然是為了惡毒男配打擾伊尼戈睡覺……】
【惡毒男配死了就死了啊,有什麼所謂?為什麼要為了一件小事打擾伊尼戈啊。】
「這是假的。」
菲利克斯下了最後定論,在伊尼戈不解的眼神下,敲開了其他騎士房間的門。
13
昏暗的地牢內,管家被綁在受刑架上,傷痕累累。
又一鞭抽在管家身上。
「啊——!」
菲利克斯坐在椅子上,抬手示意屬下停手。
「還是不肯說嗎?」
管家痛得面部扭曲,卻依舊嘴硬:
「公爵大人,斯特蘭真的是病死了。
「我可以帶你去看屍體——啊——」
話還未說完,一鞭子又抽了下去。
菲利克斯冷漠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希望塞維亞領主來救你嗎?
「他不會來救你的,他正攬著族徽,做著家族復興的美夢,或許第二天,你的屍體就能送到他面前了。」
管家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不,我是說,斯特蘭真的死了,他——」
鞭子再次舉起,管家害怕菲利克斯真的將他打死,閉上雙眼顫顫巍巍地說:
「斯特蘭不在塞維亞,他去了帝都。」
「為什麼?」
「他去求學了——不不不!別打!我說,我說……」
管家咽了咽口水:
「一年前,皇帝病危,占卜師算到藥引是斯特蘭的心,帶衛兵找到領主,承諾只要獻上斯特蘭,便會給予領土與爵位。
那時,是您屠龍的第二年,傳信人說您要死了。
您知道的,復興薩伏伊家族是領主的夢想,也是您的責任,領主就……獻上了斯特蘭。」
見菲利克斯抽出長劍,管家語氣更急促了:
「噢不不不,您先冷靜,我們並沒有強迫斯特蘭。
「他是自願的!」
最後一句是喊出來的,讓菲利克斯僵在原地。
「你說……什麼?
「斯特蘭怎麼會自願送死!」
「不信的話,您可以問問那個幫助過您的廚娘!斯特蘭臨走前,跟她談了很久。」
廚娘很快被帶了過來。
看著那張慈祥的面孔,我幾乎要流淚,她是唯一一個幫助過我們的人。
也是我前往帝都前,唯一一個擁抱我的人。
菲利克斯看向廚娘,臉上帶著哀求:
「是他們逼斯特蘭的,對嗎?」
廚娘臉上帶著悲傷,眼眶通紅。
她似乎有些不忍,卻還是在菲利克斯暗含期待的目光下搖頭。
「斯特蘭是自願的。」
她哽咽著。
「為了您的責任。」
終於宣判我的死亡。
菲利克斯顯然接受不了這番說辭,身體搖搖欲墜。
可我確實是自願的。
領主只是說明來意,我就答應了。
那時菲利克斯的命譜斷裂。
我以為他死了。
身為他的親人,理應接過他的重任,完成他的使命。
我本來就活不長,如果我的生命能換來菲利克斯的靈魂安息——那很值得。
所以,我主動背叛了神明。
14
塞維亞罕見地下起大雨。
窗外沒有月光,只有閃電頻繁撕裂黑夜,在城堡的走廊投下白光。
電光照亮菲利克斯的側臉,神色茫然,眼眶通紅,臉上濺著血。
管家的屍體已經被扔出去喂狗了,菲利克斯一怒之下拿劍刺穿了管家的心臟。
他快步跑著,跑過一扇扇窗戶,跑過雨夜的嘶吼。
最後在我們的臥室停下。
菲利克斯走進去,緩緩關上門。
不同於外面的喧囂,臥室一片死寂。
我害怕打雷,所以菲利克斯在臥室安裝了濾聲球。
燭光亮起,這次我看見他眼眶打轉的淚水。
菲利克斯有多久不曾流淚了?
我回想著,終於在記憶中找到。
上一次還是我雙手被魔氣侵襲,還要背著重傷的他跑回塞維亞的時候。
那時我快疼得暈過去,還執著不肯放下他。
他的淚水打濕我的肩膀。
浴室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我回神,快步走過去。
浴室內一片狼藉,地上全是玻璃碎片,還有捂臉顫抖的菲利克斯。
我踩在鏡片上,鏡片中有無數張菲利克斯的臉,卻絲毫不見我的身影。
我再次無比清晰地認識到,我死了。
是啊,我死了。
我緩緩蹲在菲利克斯面前。
他滿手鮮血,用力捂著臉,身體發抖,像是極力忍耐,我卻依舊能聽見他捂不住的哽咽。
血順著手臂滴在地上,四分五裂。菲利克斯絲毫不在意傷口,兀自哭著。
忍耐、卻又壓抑不住地哭著。
菲利克斯,我死了。
我將臉貼在他的手上。
血沒有沾上我的臉,我卻依舊感受到溫熱。
鮮活的,有力的生命啊。
血中混著淚,止不住地流,菲利克斯肌肉緊繃,顫抖著,呼吸急促。
我又將耳朵貼在他的脖子上,感受一個個破碎音節的顫動。
這下我確定了。他在哭。
是為了我嗎?
我縮進他的懷裡,嘴唇輕輕貼上他的咽喉。
死人是不能和活人說話的,可我依舊固執地問:
「菲利克斯。
「你為何而哭?
「你,為誰而哭?」
他沒理我。
我的胸膛忽然又隱隱作痛。
我仔細感受了會兒,歪頭靠在菲利克斯身上,呢喃著:
「菲利克斯,我好痛。」
他還是沒理我。
他哭了很久,久到我詫異。
我抬頭,此時他的雙手垂下,露出一張滿是淚痕、血跡斑駁的臉。
菲利克斯咬緊牙關,緊閉雙眼,極力忍住哭泣。可哭這種東西怎麼忍得住?
別哭啦,是痛嗎?可惜我沒有辦法治療你了。
我輕拍他顫抖的胸膛,企圖幫他順氣。
他還是哭,明明臉部肌肉緊繃到極致,可依舊能看見他臉上的悲哀。
好可憐,我又開始吻他的眼睛。
不要哭啦。
哭得這麼傷心。
我差點以為你愛我。
15
陽光再次灑落在薩伏伊,擠入狹窄的縫隙,不偏不倚落在菲利克斯眼睛上。
他就這麼枯坐一夜,抬著頭,血色眼眸一眨不眨,茫然望著半空,仿佛能泣出血來。
終於,菲利克斯搖晃起身,坐到書桌前,幾乎是沒有任何停頓,飛快寫完一封信,送了出去。
做完這件事,他似乎又恢復平靜,只是叫人撤下花園的所有裝飾。
【什麼鬼?求婚宴不辦了?】
【男主到底在搞什麼?】
除了頻繁的信件來往,菲利克斯再無異樣,甚至將家族慶功宴提上日程。
只是晚上會坐在窗前,透過窗簾間的縫隙往外看去,直至照在臉上的月光變成日光。
他的臉色愈發憔悴蒼白,冷峻下隱隱透出陰鷙。
我的靈魂也越來越脆弱,總是會莫名昏過去。
再次醒來,慶功宴已經開始了。
不同於皇宮裡的隆重熱鬧,這場慶功宴更像是喪禮,幾乎沒有人說話,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其實也很正常,這場宴會本該是菲利克斯的葬禮,屠龍這麼兇險,所有人都不認為菲利克斯能活著回來。
可他就是回來了,帶來勝利與榮耀。
還有薩伏伊家主夢寐以求的光復。
我蹲在一旁,不適感越來越強。
整場宴會唯一笑出聲的只有家主。
他臉上壓抑不住的喜悅與菲利克斯的冷漠淡然形成鮮明對比。
「天啊,這真是不可思議,我以前總覺得命運不公,偏偏讓我碰上家族落寞的時候。
「可是人總是不知道命運下一刻會送你什麼——薩伏伊居然恢復往日榮光,甚至更甚!」
家主語調誇張,大笑著,又轉頭對菲利克斯說道:
「當然,這有你的功勞,我的孩子。」
他頭一次對菲利克斯笑得那麼和藹。
菲利克斯面無表情,抬頭將酒飲盡,然後重重放下酒杯。
沉悶的一聲讓所有人都停下動作,小心窺看菲利克斯的神情。
家主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菲利克斯,你和那些下等平民待久了,怕是已經忘記貴族禮儀。
「既然你已經封了公爵,就不能這麼隨意了,我找兩位禮儀師給你,往後你進入社交圈,可不能丟了薩伏伊家族的臉面。」
「斯特蘭呢?」
菲利克斯打斷家主的喋喋不休,突然問起我。
「你說那個黑髮牧師?哈哈哈,我的孩子,你恐怕要好好感謝他了。
「你能成為公爵,他的功勞可不小,等到帝都,你可要好好祭拜他。」
「父親——」菲利克斯目光陰沉,「我是問,斯特蘭在哪?」
被打斷的家主臉上閃過一絲不悅。
「怕是已經死在帝都了。」
話音剛落,菲利克斯站起身即刻拔劍,鋒利的劍刃架在家主脖子上。
與此同時,宴會裡站著的所有騎士也立即拔出劍,架在所有貴族脖子上。
家主驚恐地看著菲利克斯:
「你——」
「我最後再問一遍,斯特蘭,在哪?」菲利克斯一字一句,眼神冷漠到極致。
「菲利克斯!我是你的父親!你想做什麼?」
劍鋒割開皮肉,鮮血從家主的脖頸流下。
「我只有斯特蘭一個親人。」
「他現在,在哪兒?」
「他……」家主終於意識到這件事的嚴峻,「他應該在皇宮裡,你知道的,皇帝病重,而他恰好是牧師——」
話還未說完,在家主驚恐又不可置信的眼神下,長劍刺入心臟。
菲利克斯抽出長劍,垂眸看著家主的屍體:
「你不知道命運送你什麼,我告訴你。
「榮光再現這麼個好消息,下去好好和祖父好好說吧。」
血濺在他的臉上,蒼白的臉更顯病態,明亮的燭光也壓不住血眸里的陰鷙。
冷漠神色下滲出偏執。
「我不信斯特蘭死了。
「既然他在皇宮,那就打上去。」
16
這句話說完,小字飛快刷過。
【男主不是忠臣嗎?】
【為惡毒男配去做反叛軍了?】
【我瘋了還是男主瘋了?】
慶功宴真的變成了葬禮。
菲利克斯囚禁了整個薩伏伊家族的人。
白花深藍底的軍團旗幟在塞維亞豎起。
意識潰散前,我看見菲利克斯騎在戰馬上,血眸冷冷注視帝都方向。
心下生出不好的預感,下一刻,我徹底昏死。
17
迷迷糊糊間,我感覺我被人從黏膩的水池中撈起,被擦乾,又換上衣服,被架著擺放到高台上。
再次睜眼,我看見了皇帝。
我心下瞭然,果然是招魂術。
可哪怕知道要發生什麼,看見皇帝我還是滿腔怒火。
「我說過的,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皇帝笑眯眯道:「你可是我最想要的藏品。
「我命人將你煉製成魔偶了,又覺得沒有靈魂的身體過於空洞,所以又將你召回了。
「我的臣民,你是唯一一個將我治好的藥引,和那些廢物不一樣,我會好好報答你的。
「你看——」
皇帝的手向後指去,語氣帶著自得:「這可是我收藏珍寶的地方,我將你放在了中間的位置。」
好像在說:我珍惜你吧?
我心裡升起怒火,張嘴想要諷刺兩句。
下一刻,情感卻跟被剝離了一樣,憤怒迅速散去。
「你是想生氣嗎?」皇帝看出我的錯愕,「可魔偶是沒有感情的。」
「生氣太醜陋了,你的臉上不能出現這種表情。」
皇帝又笑了起來,蒼白瘦弱的臉上堆出個惡劣的表情。
18
皇帝將我當成玩偶,每天只要空閒就會指揮侍女幫我換各種衣服。
他幾乎不會處理政務,每天就待在富麗堂皇的地宮玩他的藏品。
每次侍從或大臣來催,他總是不耐煩地擺手:
「沒看見我在休養身體嗎?
「政務不是有德里克在處理嗎?」
大臣欲言又止,最後在皇帝不耐煩的目光中退下。
幾次傳來瘟疫與饑荒蔓延的消息,皇帝也只是滿不在乎地笑:
「平民活著幹什麼?既然沒有運氣與能力活下去,就不要浪費資源了。」
他轉頭看向展示櫃中的我,尋求認同。
「斯特蘭,我說得對嗎?」
我面無表情:
「阿拉里克,你也不過是只好運的可憐蟲。
「你覺得身體殘缺和死亡哪個更可悲?」
皇帝臉色驟然扭曲,狠毒地盯著我。
下一刻,權杖擊碎展示櫃,魔法力場消散,我被他扯下來。
他扯住我的衣襟。
「斯特蘭,是我最近太寵愛你了嗎?」
阿拉里克將我按在玻璃上。
玻璃割開我的皮膚,沒有流出一點血。
我平靜地看他,然後揚起一個微笑。
「阿拉里克,你發病了,」
我看著他顫抖不止的雙手。
「那群廢物鍊金術師和牧師還沒有治好你嗎?
「你的好運也就剛剛夠你活著,哪怕換了心臟,你的身體依舊殘缺不堪。」
阿拉里克臉色青紫,大口呼吸著,眼神怨毒。
「別生氣,阿拉里克,你的身體可承受不住你的怒火。」
「你這個賤民!給我閉嘴!來人!來人!」
他尖叫著:「把他帶去地牢!」
他的身體承受不住激烈的情緒,侍從還未把我拉開,他便痛苦倒地。
我依舊輕描淡寫:
「好可憐,需要我憐憫你嗎?」
「你給我閉嘴!」
著急趕來的醫療團隊圍著阿拉里克,首席治療師施展治療術。
片刻治療後,阿拉里克大口呼吸,身體輕微痙攣。
他手臂顫抖,抬手指向我:「把他拉下去!」
我再次被關入地牢。
19
阿拉里克確實是個好運的可憐蟲。
他是整個王朝最後活著的皇子,拖著沒有生育功能、滿是先天疾病的身體登上王位。
光是活著就已經耗費他所有的力氣,政務基本是交給那個被稱為皇室忠犬的德里克處理。
先天殘缺導致他性格暴虐、陰晴不定。
可身為國王,他擁有全國最好的醫療資源。
他想要活下來,就要不斷使用各種稀缺藥物和魔法治療身體,甚至是更換心臟。
所以我成了他恢復健康的藥引,每天或吞食或浸泡在各種藥物中,生不如死。
昏暗的地牢中,我被鎖著吊在半空。
這是第三天,外面終於傳來腳步聲。
牢籠打開,我被侍從放下來。
我被帶了出去,重新洗凈,換上繁複華貴的衣服。
展示台已經修好,侍從將我放上去,皇帝又變成那副笑嘻嘻的樣子。
「斯特蘭,我認為你說得對,那些平民還是有點好運的。
「上天給了他們一副好身體,真是走了好運。
「可神的意志降臨在我身上,他們的好運,我有收回的權力。」
我生出不好的預感。
果然,皇帝揚起個得意的笑:
「所以我命人將瘟疫區所有平民都殺光了。」
他強調著,語調輕快:
「一個不留。」
「你瘋了?他們是你的臣民!你受他們供奉,怎麼能這麼殘忍——」
「我本來就不正常啊斯特蘭,你與我相處一年,還不知道我是什麼性子嗎?」
皇帝微笑著打斷我。
「他們是我的臣民,我的意志就是他們的意志,我要他們死,他們就必須死。」
皇帝緩緩收起微笑,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斯特蘭,我的恩人,你乖點,我或許還能饒他們一命。」
我臉色灰白,無力低下頭顱。
皇帝又露出滿意的笑容。
後面幾日,皇帝待在地宮的時間越來越長。
大臣催促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陛下,雖說德里克對您忠心不二,可他畢竟只是個臣子,有些事還是需要陛下親為。」
可阿拉里克一直都是無所謂的態度,甚至有次笑著對大臣說:
「不可否認,他是一條不咬人的好狗,事情交給他,我很放心,那些俗物,也不需要我親自出馬。」
直到一個月後,傳來平民起義的消息。
起初,阿拉里克嘲笑著:
「一群平民能掀起什麼水花?他們甚至連武器都沒有。
「可別告訴我地方軍這麼弱,連平民都鎮壓不住。」
可起義沒有被鎮壓,反而傳來城池接連淪陷的消息。
阿拉里克聽到後,依舊擺弄著他的藏品,連頭都沒抬:
「那就再派軍隊去啊,我之前不是封了個落魄貴族的繼承人為公爵嗎?叫菲利克斯?
算了,不管他叫什麼,讓他去就好了,把那些平民殺光也無所謂。
「是我最近過於仁慈才給了那群賤民錯覺,剛好讓他們好好醒醒腦。」
可這次得到命令的侍從沒有立馬離去,而是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開口:
「可是陛下,叛軍首領……就是菲利克斯。」
哐當——藏品墜地,四分五裂。
皇帝終於抬起頭顱,不可置信:
「你說什麼?」
20
菲利克斯統領起義軍,如狂風暴雨般席捲整個帝國。
我心裡沒有一絲意外。
早在他決定起義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必定會成為一把烈火,燃盡帝國。
只是阿拉里克不肯接受這個事實。
「我已經在神面前親自冊封他,他怎麼可能背叛我?怎麼可能違背我的意志?」
侍從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只有被召來的紅衣主教斟酌著開口:
「或許是他早就接受了別人的冊封,這樣您的冊封就不算了……」
阿拉里克難以接受地反問:
「他居然敢欺騙神明?」
這又有什麼不敢的呢?連主教都能犯戒,更何況是本就無信仰的菲利克斯。
阿拉里克終於正視這場起義,組織軍隊反擊。
但是已經攔不住菲利克斯了。
烈火燃燒整個帝國。
不知是誰在暗地裡支持菲利克斯,他僅僅用了三個月就打上帝都。
我看著阿拉里克一次次憤怒、謾罵、歇斯底里,然後發病,被牧師救回來。
像是一場喜劇。
我百無聊賴地想:
看來我所以為的神降指示也不過是一場笑話,那些飄浮的字沒有一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