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個更可怕的噩夢。」
隨著我話音落下,他和我同時被拉入回憶之中。
先前我每一次將祂身軀打散,都會將自己的神魂摻沾染其中,積少成多,在先例的加持下,已經足以架起一座連接彼此識海的橋樑。
祂茫然四顧,尖嘯哭嚎,卻尋不到我的身形,只能聽見我的聲音。
「你本身有大功德,大慈悲,不該被仇恨蒙蔽雙眼。」
我向祂展示著我記憶中看到的畫面,荒蕪的大地,哀泣的人們。
祂眼中仍然躺著流不盡的血淚:「我忍受千年苦痛,你輕飄飄一句話便叫我放下嗎?」
我落下淚來,只嘆惡因結苦果。
「不是我叫你放下。」
「是你自己想放下。」
「你若非心存仁慈,衝破封印之後為何依舊留在此地,又為何拚命收斂怨毒作繭自縛?」
「你忍受苦難,滿腔憎恨,但卻始終記得自己並非惡獸,並非禍源。」
「你是,萬千生靈敬仰供奉的神明。」
回憶撲面而來。
在物產豐饒的年月,人們載歌載舞,將最鮮嫩的瓜果,最肥美的牛羊奉獻給祂。
在那早已被眾仙都遺忘的歲月里,祂的居所被稱作聖山,人死後,會被埋到山上,人們不認為這是離去,而是回歸。
新生的幼童,會被捧到她面前,父母將那柔軟的小手按在慈祥的神像臉上,幼童笑著,嘴裡咿呀的里喊著:「母…母……。」
那是與母親相似的稱呼。
我終於尋出祂的名字,輕聲呼喚,與記憶中的聲音重合。
「渡苦神母。」
一如千萬年前,誦神名者,於苦難中得救贖。
黑泥巨獸的形象寸寸崩裂,祂是神明,她是母親,祂終於從千萬年的噩夢中醒來,再次變做慈眉善目的神像,眼中流出清澈的淚。
那滴淚滑落,祂的眼中便只剩下了堅毅。
萬年的怨毒再次向祂聚集,祂要獨自承擔這無盡的苦痛。
直到再一次被痛苦磨去神志,直到再一次在煎熬中只剩下憎恨,不知道那時候會不會又有一個新的人,來將她從噩夢中叫醒。
我想,大概是不會了。
我落下滴淚,手掐法印,點在祂眉心,青蓮搖曳間,我施展了慈蓮渡。
剎那間,收斂於祂身的怨毒立刻向我傾瀉,仿佛要將我的血肉與神魂全都撕成碎片。
祂驚愕的睜開眼,慌忙的想躲閃:「幹什麼?哪怕你已成仙,上古神明的千年怨毒也不是你能承受的!你會死的!」
「我知道。」
「我更知道隨著我的死,這些怨毒會和我的神魂一起消散。」我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住,開始寸寸崩壞瓦解,連飛灰都不曾留下。
與此同時,周圍的一切都劇烈晃動起來,似乎是這座屹立千年,沉眠千年的神殿,終於不堪重負快要倒塌。
我依舊面帶笑意,用最後的力氣輕輕一推,祂被無形的蓮花包裹著飄向了遠方。
祂最後望向我,眼中有啞然、感動、更有一絲掙扎,終於祂一咬牙,揮手間,似乎有比天道更古老的東西向我湧來。
「你送我一場新生,我還你一場造化!」
「是死是活,便看你自己了!」
8
不只是神殿坍塌。
整座聖山,都憑空消失了。
「四師姐呢?」小師弟顫聲發問,四處尋覓。
大師姐卻抬起頭,天空有什麼東西正在飄落。
那是,片片乾枯的荷花瓣。
大師姐久久閉眼不語。
天邊聚起一團雲,在整個人間下了一場細潤的小雨。
這場大災終於消散。
鮮少有人知曉究竟發生了什麼,人們只依稀模糊的知道,問仙門的李若璃,隨父母師尊的腳步,為蒼生殉道。
眾生感念其恩德,自發跪拜,願立廟塑像,香火供奉。
問仙門卻傳出消息。
不必立廟,無需上香,若實在感念,便摘朵荷花回家,插在瓷罐土瓶中。
聞得一縷清荷淡香,便是她仍在護佑人間。
……
我能聽見……
每一聲呼喚,每一次祈禱。
信仰之力向我湧來,讓我在一片虛無之中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我為眾生咽下苦果,於是眾生將我托舉。
我一步邁出,腳下便是問仙山。
淺笑的大師姐和痛哭流涕的小師弟似乎早知道我會回來。
我撲入他們的懷抱,忍不住嚎啕大哭。
小師弟視角番外
我叫軒轅朗,一介孤魂,飄零無依,被師尊帶回問仙門,我才終於有了個家。
不久前,四師姐離世。
未見到屍骨,我與大師姐都是不願相信的,可魂燈已滅是事實,由不得我們不信。
自那之後,常有兩隻仙鶴騰雲,盤旋於問仙山頂,不知是否是在為她送行。
沒過幾日,大師姐留下諱莫如深的隻言片語,之後便不知所跡,至今連一絲消息也不曾經聽到。
問仙門中一下子冷清起來,我也難免心情煩躁,連看那兩隻仙鶴也覺得甚是礙眼。
嘖,還飛!待會兒就取弓箭把你們射下來烤了吃!
正想著,忽聽得滾滾雷聲,尋聲望去,果然是大師姐踏雲而來。
好快。
大師姐好像比之前更強了……
我眯眼眺望著,還未看得真切,她眨眼之間便靠近,兩隻仙鶴被嚇得騰飛而去。
我剛想上前迎接師姐,沒想到去看見大師姐伸手拽住一隻仙鶴的脖子,又一腳踹下另一隻。
我目瞪口呆之時,那被拽住脖子的仙鶴拚命掙扎,竟口吐人言:「大膽!吾乃仙使!奉上蒼之命,收人間信仰,你豈敢……」
它話都沒說完,大師姐便單手擰斷了它的脖子。
我這時才看清,大師姐身上的氣質已經大有不同,雖隱隱發出比從前還要高深許多的威壓,卻狼狽不堪,身上處處是傷。
甚至,她握劍的右臂斷了。
她面若惡鬼,語氣陰森,對著另一隻仙鶴說道:「回去帶話,她的功績,她的信仰,她的造化,無論誰趕動分毫,我便再打上去一次。」
「滾。」
仙鶴屁滾尿流地飛走。
我驚得半晌沒緩過神來。
大師姐深深緩了一口氣,滿眼都是疲憊,對我說道:「去吩咐門中弟子,壓制修為,不可貿然飛升,凡要成仙者,先與我過問。」
我終於緩過神來,連忙上前:「大師姐!你的手……」
大師姐嘆氣,抬頭望著上空,久久不語。
我也不敢貿然插話,忽然,她抬起左臂朝著遠方一揮,之後微微皺起眉:「偏了。」
又連揮了三下,她這才收回了手,對我說道:「去準備一下吧。」
我完全是一頭霧水:「準備什麼?」
「準備迎你四師姐回來。」
我瞪大了眼睛,有太多疑惑,但還是忍住沒問。
這是我第一次看大師姐疲累至此。
先讓她好好休息吧。
之後,大師姐就一直在閉關,數日後才出門找我。
「到了,去接她吧。」
四師姐真的回來了?
我興奮之餘望向師姐空蕩蕩的右袖,心裡難免一顫。
這斷肢,連仙也無法重生嗎?
師姐究竟是在和什麼戰鬥……
心神不寧的跟著大師姐的腳步,本以為要走很遠,卻沒想到只是停在了問仙山。
我本想趁機問問,卻忽然聞到一陣蓮花的清香。
剎那間淚盈眼眶,我抬頭仰望, 看著那道熟悉的身影,喊出熟悉的稱呼:「四師姐!」
她步步生蓮,踏空而來, 與我們相擁痛哭, 也很快注意到了大師姐的手。
大師姐滿不在乎的說著:「不礙事, 反正我還有一隻手……」
她話音未落,四師姐手中光華流轉, 生筋骨, 長血肉, 剎那之間就已恢復了原樣。
大師姐看著重新長出的右手, 難以置信的握了握, 再看向四師姐,眼中有驚訝, 還有難掩的驚喜。
「你……已經到了那個層次?」
四師姐笑著點頭:「得了一份大造化,根基不穩,比不得師姐多年壓制修為, 一拳一劍打出來的。」
「但如今有我們兩個, 應該已經足夠。」
兩人都是眼有精光, 眼神交匯間似乎就已經明白彼此的想法, 雙雙逆天而上,合力艱難撕出一道裂縫,探身而去,只留下一句:「等我們回來。」
我渾身巨顫,死死盯著那被撕開的裂縫,即便什麼也看不清, 也猜到她們究竟是去做什麼,鼻頭酸澀,熱淚盈眶。
當年, 皇城除魔,師尊連靈魂都磨成了碎片。
彼時她們有心無力,只能接受這個結局。
而如今, 她們都已經足夠強大,足以稍稍彌補昔年遺憾。
番外二:某時某處某人
「哎呀呀,來晚了。」
望著聖山消失後的平地, 男子輕嘆了一口氣, 撩起額前墨綠色的長髮, 露出那雙不似人類的豎瞳,語氣失望,眼神卻興奮。
「我這小師妹還真能幹,完整的古神傳承都得到了。」
「有趣有趣。」
正當他打算離去, 忽然,金色雷霆宛如箭矢,瞬間貫穿他的肩頭,留下一個焦黑的空洞向四周侵蝕。
他驚愕萬分, 踉蹌回頭,瞪大眼睛望向遠方。
「從問仙門劈過來的?隔著那麼遠?」
緊接著, 三道雷霆精準命中他的頭顱, 心口,丹田, 每一擊都是致命招。
根本連逃也來不及,身體已在雷光的侵蝕下化作寸寸飛灰,只能咬牙留下最後一句話。
「大師姐!!!你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