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我和崔珩是京城人人稱道的夫妻。
甚至被編成了戲文。
驚才絕艷的世家公子蒙冤被流放到苦寒之地。
在大雪天,被一個採藥女救了性命。
二人漸生情愫,互許終身。
等一朝沉冤得雪,公子回京入仕,步步高升。
面對青梅竹馬的公主的糾纏,採藥女子嗣艱難等磨難。
他們仍情比金堅,不負白頭之約。
最終,公子位極人臣,採藥女成了一品誥命。
這齣戲在京城演出,場場爆滿,不知賺了多少人的眼淚。
可重活一世,在和崔珩相遇那天,我沒有冒雪進山。
本以為他會凍死在風雪中,卻不想在街角撞見。
他深深看我,眸光幽深晦澀。
「阿姝,原來你這般恨我。」
1
「阿姝,原來你這般恨我。」
看著眼前的崔珩,我瞬間就明白,他也重生了。
於是不由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你也回來了啊?這次不再莽莽撞撞地進山挖什麼野參了?」
他愣了愣,垂下了眼眸。
「阿姝,你沒去採藥,是不願再像前世那樣救我嗎?」
畢竟做了那麼多年夫妻,片刻間,他便猜出了我的心思。
這樣也好,打開天窗說亮話。
「崔珩,前世我的救命之恩不一直都是你的枷鎖嗎?
「讓你和雲熙公主不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害你被同僚取笑娶了個上不得台面的鄉野女子。
「今天你沒進山,不也是為了躲開我嗎?
「既如此,我們不如就此別過,Ťũ̂⁶這一世再不要有任何瓜葛。」
我一口氣把話說完。
仰頭看他,目光坦誠。
他長睫微微顫著,靜默良久。
最終點了點頭。
「就依你所言,此生再無瓜葛。」
這麼乾脆利落,讓我不禁心情大好,甚至想關心他幾句:
「遼東苦寒,這一世沒有我的照應,你自己多保重。」
「好。」
還和上輩子一樣,他對我惜字如金,永遠透著疏離。
我亦無話可說,轉身回家。
可剛走了兩步,手腕猛地被握住。
崔珩拉著我,眉宇間落了雪,眸光涌動如潮。
「阿姝,前世我只有你一人,也一直對你敬重有加。後來你病了,更讓整個太醫院來會診。
「你能告訴我,為什麼會恨我嗎?」
為什麼恨他?
一時間,無數前塵往事湧上心頭。
委屈、酸澀、惶恐、絕望……
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變成淡淡一句:
「沒什麼,只是厭了,不想再見你。」
他似沒料到我會這樣說,眨了眨眼,緩緩鬆開拉著我的手。
「沒事了吧?那我走了。」
我理了理衣袖,再次轉身而去。
走得遠了,終是忍不住回頭望了望。
崔珩還立在原地。
修長的身影在風雪中已看不清楚。
方才,他說得沒錯。
夫妻十餘載,無論是在外人面前,還是在家,他都對我甚好,從不會拂我的意。
即便我小產後再難有孕,他也沒有納妾。
當真是敬重有加。
只不過,再敬重也沒有愛。
而我最開始,曾深深愛過他。
2
前世,那出風靡京城的戲文並不算添油加醋。
崔珩出身世家大族,品貌才學樣樣出眾,不知被多少閨閣女子傾慕。
而他和雲熙公主自幼相識,情投意合。
本該迎娶公主,在朝堂上前程似錦。
可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崔家牽連進一場謀反案,被判了全族流放遼東。
第一個寒冬,崔珩的母親崔夫人先熬不住,一病不起。
他聽說野參可治病,就獨自進了山。
可他一個外行人,如何挖得到參。
又遇上風雪,很快迷了路。
剛好,那天我也上山採藥。
在雪中將凍僵的他挖了出來。
我知道了他們母子的境遇,心生憐惜。
時常去接濟,吃穿用度,一概送去。
更將自己挖到的野參給崔夫人煎藥。
來年開春,崔夫人問我想不想嫁給崔珩。
那時的崔珩在我眼中溫潤雋雅、眉目如畫,宛若天上的仙人。
做夢也不會想到能嫁給他。
愣了半晌,才低頭訥訥問:「崔公子怎……怎會願意娶我?」
崔夫人笑著拉住我滿是凍瘡的手,輕輕拍了拍。
「柳姑娘對我們有大恩,他若不願意,我打斷他的腿。」
後來,崔珩真的來提親了。
婚禮辦得簡單,我卻滿心歡喜。
洞房花燭夜,他遲遲不來。
夜裡風涼,我擔心他受寒,灌了個湯婆子尋了出去。
卻見崔夫人房中映著他的影子。
兩人輕聲說著話。
「珩兒,娘知道娶她實在是為難了你,可眼下真的沒別的辦法了。
「你一心想回京洗冤,但沒有柳姝,咱們在這根本活不下去。
「只有娶了她,她才能死心塌地地照顧好你。你就暫且放下公主,好好跟柳姝過日子吧。」
回京、洗冤、公主……
我全都聽不懂,只隱隱明白,崔珩並不願娶我。
心口突然疼了起來。
默默一個人回了房。
又過了許久,夜深時,崔珩終於回來了。
我很是忐忑,想問問他心裡話,又怕他知道自己偷聽他和崔夫人說話而生氣。
正不知所措時,他捧起了我的臉,吻了過來。
唇齒間帶著酒香,惹人沉醉。
將我圈在身下時,更是溫柔得一塌糊塗。
他說:「阿姝,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崔珩的妻子,我會好好待你。」
眉眼映著搖曳燭火,好看得奪人心魄。
那一刻,我徹底淪陷。
寒冬積得再厚的雪,到了夏天也會融化。
崔珩的心就算是塊冰,我也能焐熱。
那時的我,從未離開過遼東。
並不知道有些雪積在山巔,萬年不化。
3
靠我挖來的野參,崔夫人撐過了四個寒冬。
她病得最重時,我沒日沒夜地去挖參。
一次雪地濕滑,我摔了一跤,腹中的孩子就這麼沒有了。
我疼得站不起身,在雪中挨了大半天,崔珩才找來。
他背著我下山,血流了一地。
回來後,大夫說我傷了根基,再難有孕。
到了第五年入秋,朝廷來了旨意。
說是崔珩一個庶出的弟弟投了軍,五年來拿命掙了軍功。
用軍功求皇帝重審崔家的案子,最後竟翻了案。
回京之前,崔珩在院中獨飲到深夜。
我去送醒酒湯時,他拉住我的手,眼中春情浮動。
「雲熙,我就要回去了。」
我茫然不解,「雲熙是誰?」
他垂下眼帘,再看我時已平靜無波。
「沒什麼,你聽錯了。」
回到京城,崔珩原先的好友聽說他娶了妻,紛紛遞來帖子,邀我赴宴。
但在宴會上,我永遠被眾人嘲笑。
他們笑我分不清蜀錦雲錦,讀不懂詩詞,寫的字更是連三歲小兒都不如。
我滿腹委屈,跟下職回家的崔珩訴苦。
他靜靜聽完,只淡聲說了句:
「嘴長在別人身上,你不必在意。」
後來,京城裡關於我的笑柄越來越多。
甚至有人說崔珩要停妻再娶。
那時,我已知道他醉酒後說的「雲熙」,是與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公主。
心中惶恐,每日抱著書本、曲譜勤學苦練,不吃不睡。
崔珩看到了,蹙了蹙眉。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又何必理會那些流言蜚語。」
可他越是這樣,我越是害怕。
為了能做一個配得上他的妻子,從琴棋書畫,到禮儀規矩,再到管家算帳,我全都從頭學起。
一年復一年。
我沒有一日不繃著一根弦。
無論做什麼,都生怕出一點差錯,被別人挑出一點毛病。
對於這些,崔珩都漠然視之。
有時,我拿著不懂的文章去請教,他也總是嘆一口氣:
「阿姝,你資質悟性皆平平,又何必如此強求?無論怎樣,你都是我的妻子。」
4
那時,我痛苦難挨的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是一同住在府中的崔翎。
他就是崔珩那個靠軍功為崔家翻案的庶弟。
當年,他沒去遼東,反而到更遠更冷的邊塞投了軍。
五年出生入死,崔家洗脫了冤屈,他卻因極重的箭傷落下病根。
昔日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連馬都騎不了。
整日臥床在家,離不開湯藥。
我懂醫藥,時不時去看看他,陪他說話,解解悶。
後來,會絮絮告訴他自己又學會了什麼,畫了一幅怎樣的畫,彈了一首怎樣的曲。
他總是笑盈盈地聽著,朗聲誇讚:
「嫂嫂真是我見過的最聰慧的女子。」
就這麼一晃數年。
崔珩在朝堂平步青雲,也為我掙來了誥命。
進宮謝恩那天,我一言一行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就連皇后都稱讚有加。
我興沖沖回到家,去找崔翎。
將宮裡的事一股腦說給他聽。
那時,他已病得夜夜咳血,下不了床。
卻還是興致勃勃地聽我說完,展顏一笑:
「能娶到嫂嫂,真是兄長的福氣。」
之後沒多久,他便病逝了。
我的生活再次一潭死水,再不會有人笑著耐心聽我說話,誇讚我聰慧。
崔珩越來越忙,每晚宿在書房,連跟我吃頓飯的工夫都沒有。
不知從何時起,家中頻頻有人來做媒。
說崔珩已官至宰相,卻膝下空空,沒有一兒半女。
讓我不如大度些,給他多張羅幾房姬妾。
後來,這事連皇帝都驚動了,要下旨賜婚。
崔珩卻抗旨不遵。
他說,糟糠之妻不下堂,更何況我曾對他有恩,斷不會讓我受委屈。
一時間,京城人人對我羨慕不已。
關於我們的戲文,更是場場一座難求。
夜深人靜時,我躺在空蕩蕩的床上,覺得自己應該知足。
崔珩待我雖一直Ťüₚ淡淡的,但他本性如此。
心裡想必愛我至深。
若不是那一天,我因為找一片曲譜,無意打開了崔珩書房的一個暗閣。
我大概會這樣知足一輩子。
那暗閣里,是厚厚一疊詩文,寫滿了崔珩對雲熙公主的思念和愛而不得。
看落款,從我們成親到現在。
十餘年間,竟從未斷過。
在雲熙公主遠嫁他人那日,他寫道:
【此生無緣,然在珩心中,熙兒是唯一愛妻,至死不渝】
多少年來,我一直繃著的那根弦騰一下就斷了。
當晚就起了高熱,且病勢越來越重。
崔珩第一次提前下職來看我,整夜守在床邊,拉著我的手。
「阿姝,沒事的,整個太醫院都在會診,一定能醫好你的病。」
可我的身子早就被這麼多年的操勞、苦學、焦慮、擔憂掏空了。
一副一副藥吃下去,都毫無起色。
燈枯油盡那晚,崔珩沒有回來。
咽氣之前,我聽到外面的奴僕們的聲音。
「夫人要不行了,大人怎麼還不回來?」
「聽說雲熙公主死了丈夫,重回京城。她的車架今晚入城,大人親自去接了。」
5
重活一世,我再不願糾結前塵往事,只想過好自己的日子。
同時,心底也存了個念頭。
將賣草藥和野參的錢一點點攢下,盼著早日能攢夠路費。
遼東城不大,偶爾也會遇到崔珩。
他那些在朝堂的經世之道在這裡絲毫派不上用場。
只能整日扛活、拉車,帶人寫書信。
有一次,漫天大雪,他仍四處找活計掙錢。
看到我提著藥囊走過,下意識地把雙手往袖子裡縮。
可他的衣服破破爛爛,一眼就能看到他手上鮮血淋漓,全是凍瘡。
我佯裝不見,徑直走過,心中卻忍不住冷笑。
這些罪,他上輩子可是半點也沒受過。
那時的他被我照顧著,吃得飽穿得暖,偶爾為人抄書到深夜,我都心疼不已。
還沒到開春,就傳來了崔夫人的死訊。
果然,沒有我挖的野參,她一個冬天都熬不過去。
崔珩沒錢買棺材,里正張羅著鄉親們湊錢。
我看著自己攢下的銀子,一文錢也沒出。
崔夫人下葬那晚,我正要睡下,忽聽有人敲門。
我以為有人急病買藥,忙去開門。
不想外面的人是崔珩。
他Ṫù³整個人瘦得形銷骨立,隔著茫茫夜色,與我對望。
「阿姝,今日我才明白,前世我和我母親受了你多大的恩。」
我反手就把門關上。
「滾遠點,不是說了,此生再無任何Ţũ̂ₔ瓜葛。」
外面一片沉寂。
過了許久,才傳來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那晚之後,崔珩就消失了。
他現在是戴罪之身,不能私自離開流放地。
若被人從外地抓住,會受重罰。
我也懶得理會他去了哪兒,生活一切照舊。
就這麼一晃兩年,我終於攢夠了銀子。
也學會了各種醫治箭傷的法子。
早春的一天,我把房子也典了出去。
帶著全部家當,ṱŭ̀¹雇了輛馬車一路向北而去。
我要去找崔翎。
上輩子唯一肯陪我說話,唯一誇我聰慧,說娶了我是福氣的人。
這一世,我會照顧好他,再不會讓他纏綿病榻,英年早逝。
6
邊塞的路並不好走。
一連走了兩個月,終於遠遠見到了軍營。
我偷偷守了好多天。
這一日,邊軍和突厥人打了仗,拉回營許多傷兵。
我連忙沖了過去,拉住一個長官模樣的人,說自己最擅長治刀箭外傷。
邊說還邊為一個傷兵止血縫合包紮,一氣呵成。
那長官看直了眼睛,大手一揮。
「剛好軍中缺人手,你這就去幫忙。」
我大喜,道謝後就衝進了安放傷員的帳篷。
面對因保家衛國受傷的將士,我全神貫注,拿出所有的本事,用心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