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忙到深夜,才為最後一人包紮好。
我累得氣喘吁吁,剛想去休息,聽到外面傳來說話聲。
「將軍,那位女神醫就在裡面。」
「好,我正要找她。」
似曾相識的聲音。
我怔愣住,心口突然狂跳不已。
門打開,一個頎長的身影走了進來。
真的是崔翎。
卻又和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樣。
那樣健碩挺拔,那樣意氣風發,眼睛像是洗過的黑曜石,涼得晃人心神。
見我發獃,他深深鞠了一躬。
「姑娘大恩,崔翎牢記於心。可還有個請求,姑娘能否去我的大帳中再醫治一個重傷的人?」
我訥訥點頭。
「自然可以。」
「姑娘請。」
他隨意拉起了我的手臂。
掌心乾燥溫緩,再不似前世那般冰涼。
我心尖一顫,眼中發熱,趕忙低下了頭。
很快走到大帳前,我正要進去,卻又被拉住。
「姑娘稍等。」
月色下,崔翎的神色格外凝重。
「裡面的人是我在軍中的參謀,但他身份特殊,還求姑娘不要跟別人提及。」
我連忙點頭,「好,我一定守口如瓶。」
他明朗一笑,推開帳門。
只見裡面躺著一個蒼白瘦削的男人。
目光相匯,我們同時愣住了。
半晌,那人緩緩開口,聲音顫抖沙啞。
「阿姝,你……怎麼也來這裡了?」
竟然是崔珩。
我緩過神來,轉身就走。
「抱歉,這個人我不能醫。」
「姑娘,請留步!」
崔翎急匆匆追了出來。
方才,我拒絕得很生硬,他也不氣,只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神色。
「請問姑娘可是來自遼東城?」
「正是。」
他露出恍然神色。
「剛剛他叫了姑娘的名字,我便猜到你們曾相識。
「姑娘知道他私自逃離流放地,怕醫治他會給自己招惹麻煩是嗎?」
這兩年,我幾乎已忘了崔珩這個人。
剛才驟然相見,心生厭煩,下意識想離他遠些。
也難怪崔翎會這樣誤會。
前世種種,我不便講明,只是點頭行了個禮。
「我們確實曾在遼東見過,後來他私自出逃,衙門的人還找了許久。我不想跟他有瓜葛,還望將軍不要怪罪。」
「我怎會怪罪姑娘?」
崔翎眼中閃過猶豫和掙扎。
躬身湊到我耳畔,聲音壓得極低。
「實不相瞞,他其實是我同父異母的兄長。
「只不過我娘出身樂籍,不被崔家相容,我也不在族譜上。
「反倒因禍得福,崔氏滿門獲罪,我沒被牽連,還能以白身從軍。」
竟然是這樣……
崔家從來不認他們母子,那為何上輩子他會用命去掙軍功,為崔家翻案?
似是看出了我的不解,他落寞一笑:
「崔家雖對不起我娘,卻是冤枉的,不該都在遼東城蹉跎而死。
「我兄長曆盡艱難逃出來,也是幫我跟突厥人打仗。
「昨天,兄長用計謀引突厥人孤軍深入。我們打了大勝仗,他卻撤退時中了冷箭。
「求姑娘看在民族大義的份上,救救他吧。」
他一口氣說完,靜靜看著我。
月色銀華,在他的眸中流轉。
裡面是我怔愣的影子。
其實,我早該想到。
崔珩有前世的記憶,肯定會來找崔翎。
這一世,有他出謀劃策,也許崔家能提前翻案。
也許崔翎不會身受重傷。
我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
原來,他穿上甲冑這樣挺拔如松柏。
原來,他的眼睛這樣明亮如星。
原來,他可以說這麼多話都不會咳嗽一聲。
我深深吸了口氣,點了點頭。
「好,我去給他治傷。」
7
崔珩見我拿著醫藥包回去,有些詫異。
垂下眼帘,低聲說:「多謝。」
我不願理他,低頭過去檢查他胸前的傷。
傷口雖深,卻沒傷及心脈,還有的治。
我利落地為他清創、塗藥、包紮。
帳篷里悄然無聲。
唯有燭影幢幢,將我們的影子拉得極長。
他忽地咳了幾聲,打破沉寂。
「阿姝,你是為了崔翎,才學了這麼好的醫術嗎?」
見我不答,他眼中閃過苦澀,又道:
「前世,我竟不知道,你何時對他上了心。難怪他去世時,你哭得那般傷心。
「阿姝,你是因為心裡有了他,這一世才不想見我的……」
「啪!」
我忍無可忍,用力將藥瓶摔在地上,將他的話打斷。
「崔珩,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這麼心思齷齪嗎?明明對公主念念不忘,卻還跟我演什麼情深義重的戲碼,真讓人噁心。」
「阿姝,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慌亂不已,蒼白的唇抖了許久,才輕聲說:
「你都知道了?我承認自己對元熙一直有執念。可我們始終以禮相待,從沒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以禮相待?沒有對不起我?」
我像是聽到什麼笑話般,冷笑連連。
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恨意。
「崔珩,前世你口口聲聲說我是你的妻子,可捫心自問,你可有半點在意過我?」
「為給你母親治病,我日夜挖參,在雪地里落胎時你在哪兒?大夫說,但凡能早一個時辰醫治,我也不至於損傷根基。」
「回到京城,我一次次被人恥笑,你可有過半點安慰?」
「我為了不再做笑柄,每天勤學苦讀到深夜,你可有指點過一次?」
「十多年來,我沮喪苦悶時,你有過安慰嗎?我學有所成時,你有過認可嗎?」
「我病重,你確實請來整個太醫院。可元熙公主一喪夫回京,你就立馬出城迎接。」
「那時,你可有想過我這個妻子在病榻上燈枯油盡?」
面對我的聲聲質問,他徹底說不出話來。
神色黯然,連睫毛都在顫抖。
手指動了動,想來拉我的手。
「阿姝,我……我……」
我猛地站起身,強壓下心中怒火,冷聲道:
「你的傷暫無大礙,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8
醫治好這批傷兵後,崔翎對我甚是感激。
說邊塞兵荒馬亂,我想去哪裡儘管直說,他會派人護送。
我指了指軍中大帳,笑著說:「我哪也不去,就留在這。」
他的眸光一下子亮了。
「最近戰事吃緊,軍中正缺人手,柳姑娘肯留下真是再好不過了。」
他給我安排了單獨的帳篷,我安心住了下來。
給人看病包紮,做些縫補的活兒,每天忙得不亦樂乎。
有時傍晚,崔翎會帶著士兵們操練。
我幹完活,就坐在一旁遠遠看著。
夕陽下,騎馬射箭的崔翎那般神采奕奕,整個人都在發著光。
「阿姝,別擔心,這一世我不會讓他再受傷。」
正看得入神,崔珩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他的傷已痊癒,時不時出來走動。
跟上輩子不同,每次遇見,都會主動來跟我說話。
神色溫和Ṭųₖ,帶著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
「好,希望你說到做到。」
我點點頭,起身就走。
「阿姝。」
他卻一把拉住了我的袖子。
「現在,除了崔翎,你和我就真的無話可說了嗎?」
我冷笑著將袖子抽回。
「當初說好的此生再無瓜葛,你還想說什麼?」
他整個人蒼白得不像話,聲音更是輕得風一吹就散了。
「對不起……」
我卻覺得愈發好笑:「收起你那副惺惺作態的樣子,我不需要。」
一晃又過了幾日。
這天,軍營里突然熱鬧了起來。
傳來了許多女子的說話聲。
原來是崔翎帶人出去偵查,遇到了剛劫掠的突厥人。
他們帶著搶來的財物,還有二十餘名年輕女子。
崔翎二話不說就領兵沖了過去。
等擊退了突厥人,他問那些女子都家住何處。
才知道她們分散在周邊多個村鎮,距離甚遠。
放她們單獨回去,只怕會再遇兇險。
但一時半會兒又沒有人手一一送回家。
只能暫時先帶回來,看護她們的周全。
那些姑娘們到了軍營,整日聚在一起哭哭啼啼。
擔心家中的父母孩子,田裡的莊稼秧苗。
有幾個膽大的還想趁夜逃走,被巡邏的士兵們又帶了回來。
一日,我路過她們的帳篷。
果不其然,又隱隱聽到哭聲。
思忖了片刻,轉身去找崔翎。
大帳里,崔珩也在。
他們二人正對著沙盤說著什麼,見我進來都愣了愣。
「柳姑娘怎麼來了?快坐。」
崔翎粲然一笑,將自己的椅子搬到我身邊。
我將聽到那些女子哭的事說了,又問:「將軍近來可有空送她們回去?」
崔翎抓了抓頭,面露難色。
「我也正為這事發愁。她們住的村鎮鬆散,相距又遠,而且離突厥人又近,路上很不安穩。
「若要平安將她們送回去,只怕要多派人手。可我最近真的抽調不出這麼多人。」
他說著,看了看崔珩,又看看我,神色格外凝重。
「不瞞柳姑娘,我們正謀划著迎戰突厥主力,一戰將其打垮。讓突厥可汗納貢稱臣,再不敢來邊塞肆意劫掠。
「到那時,我再送姑娘們回家,往後她們也能安穩過日子。不過此事機密,柳姑娘千萬不要跟別人說。」
我聽他說著,心口不由怦怦狂跳起來。
前世,確實打了這場仗。
崔翎身先士卒,帶領官軍大破突厥。
直到我染病離世,都再沒聽說過突厥人來犯邊。
而這一世,不知是不是因為崔珩從中謀劃,決戰提前了兩年。
我深吸了幾口氣,壓下全身的戰慄。
「既然暫時無法送那些姑娘們回去,不如讓我來給她們安排些活計。她們忙起來,也就不會整日思鄉了,將軍也能全心謀劃戰事。」
「那自然再好不過!」
崔翎一下子拉住我的手,眸子亮晶晶的。
「柳姑娘是我見過的最聰慧的女子,這事就拜託你了。」
我微怔。
腦中依稀想起前世病榻上的崔翎,也曾說:「嫂嫂真是我見過的最聰慧的女子。」
疏朗的眉目瑩瑩入伏,只不過聲音更清越,笑容更明媚。
我滿心歡喜地走了。
一直出了帳篷,仍能感覺有道目光如影隨形。
方才,崔珩雖始終沒說話。
目光卻如同藤蔓,始終纏繞在我身上。
9
第二天一早,我就將那些女子們召集起來,問她們平日在家都做些什麼。
會針線的,就做縫補;
擅做飯的,就去炊事營幫忙;
懂醫藥的,就跟著我照顧傷兵。
這些都做不好的,還可以去漿洗衣裳,清掃馬廄。
每人每天清早來我這裡領夥計,夜晚收工統計好當日做了多少。
每五日結算一次工錢。
那些女子平時在家也做同樣的活,現在在軍營還能領工錢,全都熱情高漲。
天天專心做活,算著自己又能賺多少錢。
思鄉之情淡了很多,再也聽不到哭聲,更不會偷跑了。
上輩子,崔珩的官越做越大,府里的事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雜。
為了讓他專心仕途,我苦學如何管家,夜夜挑燈看帳本。
到後來,偌大一個相府都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條。
現在帶著二十幾個年輕女子做活,自然遊刃有餘。
一個月一晃而過。
這天,又到了發工錢的日子。
姑娘們歡歡喜喜排著隊,有說有笑。
我一個接一個核對、算帳、發銀子。
很快,所有人滿意而去。
終於忙完,我長舒了口氣想去歇歇,抬眼就看到崔翎和崔珩不知何時來了。
正站在不遠處,饒有興趣地看著。
我趕緊拿著帳本過去。
「這是這個月的開銷,將軍若有空就核對一下。」
崔翎眉眼彎彎,漫天星輝都仿佛揉碎在他看我的目光里。
「柳姑娘識草藥、懂醫術、會算帳,連字都寫得這麼好看。將來不知是誰能有福氣娶你為妻。」
此言一出,他身後的崔珩晃了晃。
極其慌亂地垂下了眼眸。
我佯裝不見,亦笑了笑。
「那打完了仗,等著將軍來給我做媒啊。」
不知為何,崔翎的耳尖一下子紅了。
「那個……再……再說吧。」
他一把將帳本塞給身邊的崔珩。
「幫忙看下,我還有事,先去忙。」
說完,竟逃似的跑開了。
等他走遠,我斂起笑,等著崔珩核對。
可他不疾不徐地翻著,一頁一頁看得極慢。
我漸漸有些不耐煩。
「你慢慢看,沒問題了,差人把銀子兌給我。」
他緩緩合上帳本,垂眸看我。
眼中的光明明滅滅,似有綿綿霧氣在流淌。
「阿姝,這些都是你前世學的嗎?你是不是還臨過我的字?」
確實,我寫的字和他的字跡有幾分相像。
那時,我整日被人嘲笑,想要練字,又無人指教。
只能從書房找出崔珩的文章,一點一點照著臨摹。
練了大半年,我挑出一副寫得最好的,興沖沖拿給他看。
他卻只是笑了笑,溫和中帶著不屑。
我不甘心,纏著他問到底寫得怎麼樣。
他似有不耐,輕聲說了句:「東施效顰。」
半年ṱũ̂⁺心血,那點小小希冀被徹底澆涼。
直至現在想起,仍忍不住手腳發冷。
「崔珩,你到底想要怎樣?這些日子,我已竭力心平氣和與你相處。你為何總是陰魂不散,一再舊事重提?」
「阿姝,對不起。重活一次我才明白,從遼東到京城,我對你虧欠得有多深。」
他說著,眼尾漸漸紅了,嗓音啞得厲害。
「我……可以做什麼來彌補嗎?」
「你若真想彌補,就別讓崔翎再受傷,也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我冷嗤了一聲,再也不想跟他多說一個字,轉身走了。
10
之後一連幾個月,我帶著姑娘們做活。
崔翎也越來越忙。
大帳里的燈常常亮到深夜。
決戰在即,他應該費盡心神,做最後的部署安排吧。
這天半夜,熟睡中聽到有人輕聲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