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姑娘,打擾了。」
是崔翎的聲音。
我連忙起身,披衣開門。
已是初冬,外面飄起了雪。
飛雪中,崔翎長身玉立,眉眼清曜,少年氣盡顯。
「這麼晚了,有事嗎?」
「柳姑娘,明天我就要率領大軍出征了。」
我心中一驚,連忙道:「我能一起去嗎?我可以救治傷病,絕不會給你添麻煩。」
他靜靜看我,眼中似有溫柔淌過。
「此次是突襲,需要日行百里,你跟著,我如何放心?」
「可……可是……」
我想起前世種種,心中一團亂麻,眼淚幾乎要急出來。
「突厥人彪悍善射,你衝鋒時千萬要注意冷箭。」
「尤其是這裡,千萬要防護好。」
「還有,這些你也帶去。」
我邊說邊急著回屋,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包裹。
裡面是許多傷藥,還有一支鳴笛。
前世,他中箭後與大部隊走散。
在大雪中撐了三天三夜,才被發現。
以致箭傷過重,再難治癒。
現在的時節剛入冬,還沒那麼冷。
萬一他再與人失散,可以用鳴笛發信號。
他將包裹接過,用力握了握,又低聲囑咐:
「大軍出征,營中防備空虛,可能會被突厥人偷襲。一旦有斥候發現突厥軍,就會將所有人轉移去山中躲避。
「到時候,你千萬別害怕,跟著大部隊走,等我打了勝仗,回來接你。」
我用力點了點頭。
「好,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來。我還等你給我做媒呢。」
他一愣,錯開目光,抓了抓頭。
「天晚了,快去睡吧。」
可等我剛要回去,卻被他一把抱住。
頎長身影幾乎能將我整個人籠罩。
「阿姝,你放心,我一定會平安回來。」
天蒙蒙亮時,大軍出發了。
軍營里再也沒有往日的喧囂。
我跟姑娘們還是按部就班地做著活。
可她們全都心不在焉,也沒人再想著能賺多少工錢。
每日都對著北方眺望,盼著大軍早日得勝而歸。
這天傍晚,留守的士兵挨個帳篷敲門。
「所有人速去營門口集合,我們帶大家去山中躲避。」
突厥人果然還是要來了。
幸好崔翎提前做了安排。
我簡單收拾了幾樣東西,跟著部隊一路往山里走。
近來每日下雪,山路難行。
走了許久,突然聽到有馬蹄聲遠遠傳來。
士兵們立刻緊張起來。
領頭的一個校尉大聲喊了起來:「是突厥人,列陣!列陣!」
所有人訓練有素地拔刀立盾,結成方陣。
校尉又喊:「其他人趕緊往山里跑!」
我跟那些姑娘們一起,拼了命地跑。
可偏偏這時,下起了大雪。
一片蒼茫中,很難辨別方向。
我們正互相攙扶著,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身後又有人追來。
是幾個突厥騎兵。
「怎麼辦?我們又要被抓了嗎?」
不知是誰先哭出了聲。
接著又有許多人哭了起來。
我心急如焚,連忙捂住她們的嘴。
「別哭了!哭聲會把突厥人引來!」
她們立馬噤了聲,卻一個個驚慌失措,淚眼汪汪地看著我。
我想了想,牽過那匹馱著行李的馬。
飛快地將行李解下,扔在地上。
又翻身上馬,對著她們道:「我去將突厥人引開,你們快跑!」
說完,沒有猶豫,甩了下馬鞭,飛快地反向跑去。
11
跑了沒多久,就遇上那伙突厥人。
只有四五人,個個身上帶血,像是被打散了的敗兵。
他們見到我,頓時兩眼放光。
「中原女人!抓住她!」
我猛地調轉馬頭,飛奔逃走。
風雪迎面撲來,吹在臉上似刀割般疼。
我早已辨不清方向,只拚命催馬,想把突厥人引得越遠越好。
不知過了多久,馬兒力竭,慢了下來。
身後早已沒了突厥人的影子。
四周全是雪,蒼蒼茫茫。
仿佛天地間,只余我一個人。
騎著馬,漫無目的地走著,終於在天黑前找到一處山洞。
我抖著手,從懷中取出一支鳴笛。
當初,我備了兩支,和崔翎每人一支。
對著天空放出鳴笛,我筋疲力盡地爬進山洞。
全身凍僵,再沒有半點力氣。
若天黑前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怕是會凍死在這裡。
雪越下越大,我越來越冷,意識逐漸模糊。
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將我抱起,不停叫著我的名字。
「阿姝,醒醒,別睡了。」
我費力地睜開眼。
眼前的人蒼白瘦削,烏髮散亂,眼眶紅得厲害。
「崔……崔珩?」
見我醒來,他眼中綻出狂喜的光彩。
「是我,阿姝,我帶你走。」
他說著,脫下身上的大氅將我裹緊。
又把我抱上馬,牢牢圈在身前。
四周終於不再是冰冷一片。
我的手腳慢慢回暖,睏倦感再次襲來。
馬背顛簸,跑了沒多久,聽到一個期待已久的聲音。
「柳姑娘!」
我騰地睜開眼,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掙脫開崔珩的手臂,下馬跑了過去。
「崔翎,你打贏了嗎?」
「贏了!」
前方的人也張開手臂,向我奔來。
雪色濃濃,他就是人間煙火。
離得近了,我一頭撲進了他懷裡。
「崔翎,你終於平安……」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突然神色一變。
猛地回身將我護住。
與此同時,一支長箭劃破長空而來。
鮮紅的血瀰漫開。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耳畔充斥著士兵們的叫喊聲:
「有突厥人,保護將軍!」
明明仗已經打完了,明明他也好好地回來了。
為什麼?
為什麼他還會中突厥人的冷箭?
我瘋了似的想去堵住那汩汩而出的血。
「崔翎,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面對我歇斯底里地哭喊,他抬手擦了擦我的眼角,溫柔地笑了。
像是月色里融化的一抹紗。
「別怕,箭傷而已,我沒事。」
沒事嗎?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12
這場仗,崔珩謀劃了數年。
憑藉著兩世的閱歷,突厥人被打得一敗塗地。
崔翎也毫髮無傷地被他帶了回來。
回程途中,有人來報,說軍營附近發現一股突厥殘兵,已將傷兵和後勤人員都轉移進山中躲避。
可等大軍去山中接應時,卻怎麼也找不到柳姝的身影。
幾個姑娘說,柳姝為了救她們,獨自引走了突厥兵。
就在這時,空中遠遠響起一聲鳴笛。
崔翎看到,二話不說,就上馬沖了出去。
崔珩看著他的背影,瞬間就明白,那鳴笛是柳姝放的,她有危險。
也毫不猶豫地騎馬而去。
茫茫大雪中,他焦急地找著。
腦中反覆迴蕩著柳姝質問的話:
「為給你母親治病,我日夜挖參,在雪地里落胎時你又在哪兒?」
崔珩依稀記得那天,雪下得很大,柳姝還是一大早就進了山。
他守著爐火在家裡看書。
臨近晌午,母親問了一句:「阿姝怎麼還不回來做飯?」
他不甚在意地回了聲:「應該就快回來了。」
一直等到下午,他才有些擔心,出去尋找。
找了許久,才見到滿身是血的柳姝倒在雪地里。
兩世為人,他才明白當初有多對不起柳姝。
其實,發現自己重生回來,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邊塞找庶弟崔翎。
儘早大敗突厥,早日讓崔家翻案。
依照前世,他母親能在遼東撐四年。
四年時間,足夠了。
他以為自己可以在遼東好好活下去。
所以那天,他望了望積雪的深山,轉身去了相反的方向。
前世,他已經還清了柳姝的救命之恩。
給了她榮華富貴,許了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在她重病時,更竭盡全力請太醫醫治。
這一世,他再也不想被這道「救命之恩」的枷鎖束縛了。
可他沒想到,沒有柳姝,一切都不一樣了。
母親的病越來越重。
自己的滿腹經綸、錦繡文章在遼東一文不值。
他只能幹最苦最累的活,掙的錢卻連飯都吃不飽。
而前世,他能頓頓有熱湯熱菜,還有筆墨紙硯,還能挑燈看書。
在最冷的時節,母親去世了。
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
什麼四年?
沒有柳姝,他們一年都活不下去。
下葬了母親,他心裡空得發慌。
不知不覺中,竟走到了柳姝的家門口。
不會有人知道,他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敢去敲門。
在感覺被整個世界遺棄的那個雪夜,他好想好想柳姝。
可柳姝讓他滾,毫不猶豫地關上了門。
他呆愣許久,行屍走肉般回了冰冷空蕩的家。
睜著眼直到天明。
他只有一條生路了,就是去找崔翎。
歷盡艱險,他到了軍營時,只剩下了半條命。
好在崔翎收留了他。
他們聯手,一點一點謀劃如何一舉打敗突厥。
軍中的日子過得飛快。
崔珩做夢也沒想到,能再見到柳姝。
不知為何,只要柳姝出現,他的目光和心思就再也落不到旁處。
慢慢地,他才知道,前世Ŧű̂ₑ的柳姝為了做好他的妻子,學了那麼多東西。
而當初的自己,竟全然沒有在意過。
現在,他看到了,在乎了,柳姝卻再也不想見他了。
他一次次小心翼翼地主動說話,換來的只是她愈加的厭惡。
但是,這一次,是他先找到了柳姝。
蒼天垂憐,還願意給他一個彌補贖罪的機會。
緊緊抱著懷裡的人。
失而復得的喜悅讓他忍不住全身戰慄。
可現實證明,一切不過都是他的痴心妄想。
崔翎來了,柳姝毫不猶豫地掙脫開他的懷抱,再沒有看他一眼。
他呆愣在馬上。
眼睜睜看著他們在雪中相擁。
看著柳姝崩潰大哭。
看著滿身是血的崔翎輕聲哄著她。
天地之間,惟余莽莽。
崔珩的胸口忽然撕心裂肺地疼了起來。
13
「嫂嫂,我死後,將我埋在淮江北岸吧,那裡能遙望到塞北茫茫草原。」
病榻上,一雙冰冷的手無力地拉著我。
在我點頭答應後,他緩緩一笑,閉上了眼睛。
「崔翎,不要!」
我放聲痛哭。
接著,光明襲來, 刺痛了我的眼睛。
而在陽光下, 有人輕輕握著我的手。
「阿姝,不怕,我在這裡。」
我直愣愣地看著他, 「你的箭傷……」
「行軍打仗哪有不受傷的,大夫早已包紮過了, 沒有大礙。」
頃刻間,我的眼淚簌簌而落。
他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起身取下牆上的弓箭。
對著外面的靶子射出一箭, 正中靶心。
隨後回首看我, 星眸瀲灩,映著細碎的光影。
「阿姝, 你看, 我真的沒事。」
我那日在雪中受了凍, 吃了幾帖藥,很快好了起來。
此次打了大勝仗,朝廷的封賞很快下來。
我跟著崔翎一起回了京, 他還要面聖, 為崔家翻案。
一切都和前世一樣。
皇帝下旨徹查, 崔家洗脫冤屈後,紛紛從遼東回來。
入京時, 還發生了讓人津津樂道的一件事。
元熙公主一早盛裝打扮,等候在城門口。
見到崔珩時,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撲進了他的懷中。
沒多久,就有戲文傳唱了起來。
世家公子與金枝玉葉自幼相識,情投意合, 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可公子遭人陷害, 流放苦寒之地。
雖相隔萬里,兩人仍心意相通,不負少年之約。
終於等到沉冤昭雪那天,公子回京,與公主在城門下相擁, 互訴衷腸。
有情人終成眷屬。
從唱詞到曲調都跟上輩子我和崔珩的那出戲如出一轍。
想必就是一個人作的。
那晚,我買了戲票, 聽了一場。
聽完出門時, 不想遇到了正主。
崔珩立於燈火闌珊下, 神色黯然。
他說:「阿姝,那戲是胡亂唱的, 我和元熙沒什麼。」
我隨意點了點頭。
「是了,跟上輩子咱倆的戲一樣,都是胡謅。」
說完,有人騎馬而來。
馬背上的崔翎對著我揮了揮手。
「阿姝, 我的任命下來了,是去西疆。那裡的酒最烈, 瓜果最甜,女子也能騎馬射獵,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當然去。」
我立馬喜笑顏開, 握住他的手上了馬。
崔珩呆立著,看著他們歡笑而去。
「阿姝, 我曾說打完仗要為你做媒,現在找到了人,你要不要好好考慮下?」
「哦?是誰?」
「嗯……其實……是我自己。」
「你?」
「那個……我……我不行嗎?」
「誰說不行?當然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