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撿來的小貓脾氣大,總不拿正眼瞧我。
後來修煉成人了,也仍改不了傲嬌的性子。
每次吵架,最後總得我低三下四地去哄著他。
我病得快死的時候。
他與我置氣,化作翩翩少年郎在京城玩樂。
玩得盡興了終於捨得回來時,我剛從閻王殿走過一遭。
他埋怨我不告訴他,譏諷我是故意這般惹他內疚心疼。
他又生氣了。
這次,他跑回了妖界。
說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好好反思一下。
可他忘了,妖界一天,人界一年。
他離開的第二年,我就成了親。
第三年,我生了一雙兒女。
第七年,兒女因瘟疫病逝,我與相公相依為命。
第二十年,相公患了重病,久臥在床。
我尋到妖界那天,青凌正睡懶覺。
他嗤笑一聲:「阿容,如今不過二十天,你就忍不住來尋我了?」
他睜開眼看到頭髮花白的我,傲嬌的神情終於變了。
我朝他跪地磕頭:「求青凌妖君救我相公性命。」
1
陳亭生病了,病得很重。
大夫說,讓我這幾日多做點好吃好喝的給他。
我便知道,他時日無多了。
相熟的街坊鄰居陸陸續續來看他。
離開時,忍不住扼腕嘆息。
「陳大哥多好一人啊,怎麼就這麼命苦!」
「唉,以後宋容一個人可怎麼辦啊!」
「宋容命也苦啊!年紀輕輕父母雙亡,後來好不容易跟陳亭生成親,生了孩子,眼看著日子好起來了,可一場瘟疫,孩子沒了,陳亭生還落下了病根,身子就沒好過。」
她們接連嘆了很久。
我剛要走出去寬慰她們,便聽見有人話音一轉。
「有人說,宋容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別亂說!哪聽來的胡話?」
「真的,你們看啊,她先是剋死了她爹娘,又剋死了她孩子,現在又剋死了相公。」
「對了,聽說她年輕的時候還養過一隻狸貓,那狸貓幾年後也不見了!說不定也死了!」
我停在原地。
看著她們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
沉默半晌,轉身去了廊道最盡頭的一間房。
站在房門外,就聞到了濃重的藥味。
我推門進去,陳亭生闔眼靠在床頭,臉色灰敗。
聽見聲音,他緩緩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笑了笑:「你來啦?」
「她們好吵,總算是走了。」
我過去替他掖了掖被角,忍著喉間酸澀:「她們也是好心。」
他病得太重,每天保持清醒的時間不長。
跟我說了幾句話後,就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坐在院子裡,周圍一片寂靜。
院子的梨花開了。
很美。
這是我跟陳亭生成親那年,他親手為我栽下的。
算了算,已經有二十年了。
「喵~」
一道靈活的黑影從圍牆那頭竄進來。
是一隻狸花貓。
它信步閒庭地在梨樹上跳躍。
玩夠了,又搖搖尾巴,跳出了院子。
我有些恍惚地收回視線。
不知道是不是很久沒見過這麼像他的小貓,又或是今天那些鄰居的話勾起了我的回憶。
我想起了青凌。
2
剛撿到青凌的時候,它渾身皮毛被燒焦了,奄奄一息地躺在河邊。
我以為它是被哪個畜生虐待,心生憐惜,將它撿回了家。
家裡就我一個,有這麼個小東西陪伴,我想,以後的日子該不會太冷清了。
後來我才知道,它當時是渡劫失敗,被天雷劈的。
我撿回家的,是個生了靈智的狸貓妖。
……
小貓傷得很重,但恢復得也快。
不出半個月,就能跑會跳了。
它有些挑食,只吃最新鮮的魚。
為了能讓他吃飽,我幹完一天的活後,還要去河邊抓一個時辰的魚。
可我樂此不疲。
家裡多了個小貓,我一點都不覺得孤單了。
有什麼話,我都可以跟它說。
雖然它並不怎麼搭理我。
每次只是懶懶地掀起眼皮看著我。
小貓喜歡生氣。
我摸它久了,會生氣。
飯準備得晚了,會生氣。
小魚不新鮮了,也會生氣。
一生氣就跑出去,藏在樹梢上看著我找它找得焦頭爛額。
等自己躲累了,才跳下來,大搖大擺地走回家。
小貓化形的時候,我喜不自勝。
圍著那個俊俏的少年郎,我笑得很開心:「太好了!以後你就能跟我說話了!」
「我終於真正有伴了!」
他撇了撇嘴,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誰要跟你做伴?」
我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做青凌。
3
做人的小貓,脾氣更大。
每每與我吵架,最後總是我低三下四地去哄他。
我給他做的魚,他照吃不誤。
可吃完後,還要故意把碟子打碎,向我宣告他還在生我的氣。
養這麼個傲嬌的貓兒,有時候挺心累的。
有一日,村頭二牛哥送給我一個木鐲子。
被青凌看見,他不屑一顧:「他就瞧你長得好看,逗你玩玩兒,其實根本就沒打算娶你的。」
「阿容,你可不要犯傻。」
我點點頭:「我知道的,我已經有伴了。」
我拽著他的手:「有你陪我,就不要旁人了。」
青凌愣了一下,臉色漲紅。
我覺得他這反應有趣:「哎呀,青凌害羞了!」
他猛地把手縮了回去,脫口而出:「才不是。」
「她……她們都說你是天煞孤星,誰要陪著你。」
我愣住了。
就這麼看著他。
臉上的笑意也慢慢消失不見。
青凌知道自己Ṱû⁻說錯了話,可性格使然,他不會道歉。
「哼,是你先打趣我的。」
他不自然地跑了出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第一次覺得,青凌的陪伴於我,好似蜜糖裹著泥漿。
……
青凌跑出去沒多久,就下起了雨。
我若不去找他,他不會回來,我終日不忍心,在雨夜打傘出門尋他。
雨夜路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傘摔破了。
腿摔斷了。
等第二天有人發現我時,我已經昏過去了。
這場病來勢洶洶,我高燒不退。
眼看著就要不行了。
可我想,我得撐下去。
總得,跟青凌告個別。
我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而青凌,在我生病的這些天,他化成翩翩少年郎,在京城玩得不亦樂乎。
他帶著漂亮的首飾回來。
「喏,給你的,你太素了,像顆大白菜,好歹打扮打扮。」說完又欲蓋彌彰道:「我也能吃得下飯。」
我躺在床上不說話,他才注意到我不對勁。
跑出去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我險些病死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質問我:「明知道我並非凡人,不會出事,還要出去找我,把自己作踐成這副模樣。」
「你是不是故意惹我內疚心疼?」
我太累了。
身體累,心也累。
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
只搖了搖頭。
青凌冷哼一聲,扭頭就走。
這次,我沒去哄他。
又過了半個月,我身體總算是全好了。
我來到了青凌的院子。
他看見我,眼睛亮了一瞬,卻又很快撇開頭。
曾幾何時,我覺得他這副傲嬌的模樣可愛又惹人憐惜,總能激起我無限的包容和耐心。
但此刻,我只感到一種深徹骨髓的疲憊,像跋涉了千山萬水後,發現綠洲只是海市蜃樓的旅人。
我坐在他對面,沉默了一會兒,說:「要不,你還是走吧。」
「你待在我這,似乎總是不開心。」
這些年來,我似乎一直在圍著他轉。
揣摩他的心情,擔心他餓著凍著,害怕他生氣跑掉。
他開心時,我跟著鬆一口氣;
他惱怒時,我便要絞盡腦汁地去哄。
我的喜怒哀樂,仿佛都系在了他那根高高翹起的尾巴尖上。
我幾乎忘了,在撿到他之前,我一個人雖然孤單,卻也自在。
青凌的鮮活靈動確實照亮了我灰撲撲的生活。
但隨之而來的是無休止的揣測、遷就和小心翼翼。
我像捧著一件舉世無雙卻又脆弱易碎的琉璃寶貝。
時刻擔心著,怕自己哪裡做得不夠好,就會惹他不快,就會失去這點溫暖。
……
小貓生氣了。
生了好大的氣。
他說他要回妖界。
他說,沒了他,我就再沒有人陪伴了,說我活該。
「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他臨走前說,「你好好反思一下。」
青凌嘴硬,心卻是軟的。
他給我留下了很多名貴藥材。
我注意到了,他的小貓爪子黑黑的,肯定是半夜偷跑上山挖的。
這樣就很好,這些藥材,能抵得上我當初救他一命了。
我們兩不相欠。
這次,我沒準備去找他了。
4
屋子裡,陳亭生咳得越來越厲害。
我趕緊跑過去,喂他喝了點水。
他靠在我身上,眼睛看著窗外。
「梨花開了。」
「是啊,梨花開了。」我把頭搭在他的頭頂:「你說過,今年要給我做梨花釀的,別食言了。」
陳亭生笑了笑,卻不說話。
我眼睛有些酸脹,淚水幾乎要在下一刻湧出。
卻又被我硬生生憋了回去。
「喵~」窗台上躍上一隻狸花貓。
是我之前瞧見的那隻。
許是嫌棄藥味難聞,它沒停留,很快跑走。
陳亭生看著它,突然道。
「做貓真好。」
我一愣:「什麼?」
他的聲音很輕:「世人都說,貓有九命,我如果是只貓,就能陪你很久了。」
「阿容,我怎麼就不能多活幾年呢?」
陳亭生睡著後,我輕手輕腳合上門退出來。
手掌貼在心口,我能感覺到自己心臟跳動得很快。
就在剛剛,我想到了一件事。
當年我險些病死,青凌大發雷霆時,我忍不住嗆他:「我若真死了,你也不見得會內疚難過。」
他當時氣壞了。
「你若真死了,我也能把你救活!小爺可是九命貓妖,宋容,你的詭計永遠不會得逞!」
青凌曾說,他是九命貓妖。
所以……他能救陳亭生!
意識到這件事,我徹夜未眠。
然後花了一天時間安排好家中事宜,雇了個婆子照顧陳亭生。
我背上包袱,拿著青凌曾故意留下的妖界地圖。
一步步,往南邊而去。
我要找到他。
5
妖界,長生樹下。
青凌伸了個懶腰,悠悠轉醒。
樹靈跳出來笑他。
「你怎麼還在睡覺,每天不是吃,就是睡,有你這麼懶的妖精嗎?」
青凌不理他,面朝著界碑的方向又趴下了。
樹靈看出來了。
「是不是在等人啊?」
「是啊。」青凌說,「在等一個小氣鬼。」
「可你等了很久哎,她真的會來找你嗎?」
「會的。」
青凌睜開眼睛,篤定道:「她肯定會來找我。」
「好吧……」
樹靈蹦蹦跳跳地跑下來:「我去找小花妖玩嘍。」
他跑出幾步,又想起了什麼,停了下來。
扭頭問青凌:
「你等的那個人,是人類嗎?」
「是啊!」
「可是……」
不遠處,有隻小兔子竄了過來,它跑到青凌身邊,激動得亂跳:「青凌青凌,有個人來找你了!」
只一眨眼的功夫,青凌就不見了。
樹靈撓了撓頭。
把方才沒說完的話又說了一遍。
「可是……妖界一天,人界一年,你都睡了二十天了……」
6
妖界難尋,界外還有迷瘴。
我不小心迷了路,幸好碰到了山神指路。
得知我要去妖界尋人,他有些驚訝:「妖界一天,人界一年,到底是哪個不長心的妖怪與你做這種約定?」
我亦有些驚訝。
妖界一天,人界一年嗎?
這事,青凌當初應當是知曉的吧。
心底又隱隱升起了另一個念頭。
若他不知呢?
他生出靈智沒多久,那妖界,他也是第一次去。
若他不知道這件事,豈不是到現在依然在等我?
我捉摸不透。
跟山神道了別,我沿著他指明的方向又走了幾天。
終於看到了界碑。
我沒敢踏進去。
我怕我在裡面稍加耽擱,外面就過了一年半載。
陳亭生等不了。
託過路的白兔精幫忙帶個話後,我靠在界碑上打起了盹。
這麼些天日夜兼程,我真的累壞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聽見動靜悠悠轉醒時,面前已經站著一個人了。
青凌一點都沒變。
還是清俊少年郎的模樣。
他逆著光,一動不動地站在我面前,像一座雕像。
我腿腳有些麻,慢吞吞站了起來。
這才看清楚他的神情。
青凌瞪著一雙圓眼,錯愕地看著我。
視線從我花白的頭髮上停頓了一下,然後慢慢下移。
落在我渾濁的雙眼、松垮的皮膚、彎曲的脊背上。
他囁嚅著雙唇。
良久之後,才從喉嚨里擠出了兩個字:「……阿容?」
看他這反應,我心裡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他好像……真不知道外面已過去了二十年。
「你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聲音也變了調。
一旁觀望的小白兔插了嘴:「青凌,她是你在凡間認識的故人嗎?那變成這樣是正常的。」
青凌僵硬地扭頭看著它:「為什麼?」
「因為妖界一天,人界一年啊,青凌,你來妖界都二十天了。」
青凌似乎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
過了好久好久。
再扭頭看過來時,我看到他一雙眼睛已經變得通紅。
他神色複雜地看著我。
那眼神,有憐,有悔,有怨,有恨。
「所以。」
他深吸一口氣:「二十年了,你都不曾來找過我?」
我看著他,心裡情緒亦是複雜。
故人相見,我自然激動與歡喜。
可見他這反應,我心裡的那份歡喜便漸漸沉寂。
本以為二十年過去,我們再相見時,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好好聊聊……
「宋容!」
青凌突然大吼出聲:「你沒找過我!」
「這麼多年,你沒來找過我!」
他還跟以前一樣。
像個……還沒懂事的孩子。
我輕輕嘆了口氣:「對不起。」Ṱũ₉
「可是……」我抬眸看著他的眼睛,「當年你離開我家時,我並未答應過要來找你。」
「那如今呢?」青凌死死盯著我,「如今都過了二十年了,你又來找我做什麼?」
我沉默半晌,後退了一步。
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求青凌妖君救我相公性命,宋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說罷,我重重磕了一個頭。
青凌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怒極反笑:「哈,你還成親了,有相公了。」
「怪不得,怪不得不來尋我。」
「原來,你這個天煞孤星有別人作伴了。」他話音一轉:「可是,他也要被你剋死了是嗎?」
我猛地抬頭看著他。
青凌臉上的冷笑一凝,生硬地撇開視線。
他大步跨進妖界。
留下一句:「滾吧,我不會救他。」
7
這是能救陳亭生的唯一辦法,我不願放棄。
於是就這麼跪在界碑旁。
我感應得到,青凌沒有走遠,他就在附近。
跪了一天一夜,我的體力逐漸不支。
就在我眼前發黑,即將向前傾倒的瞬間,一道身影倏然出現在我面前。
青凌依舊板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