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口氤氳著熱氣,還有一個淡淡的口紅印。
許柔聽到動靜,像受驚的小鹿般猛地抬頭,結結巴巴道。
「夕姐,你,你回來啦。」
她慌忙站起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慌和無辜。
「夕姐你別誤會!沈總在教我方案呢,這個地方我卡了好久……」
沈浮舟從文件里抬起頭,眼神裡帶著一點詫異,但更多的是平常和有恃無恐。
「夕夕,你回來了。」
「有個難點她搞不定,我幫忙看看。」
「資料放在家裡,我就帶她回來看了。」
他的目光掃過我,又落迴文件上。
仿佛書房裡多了一個我,或者少了一個我,並無區別。
我看著許柔幾乎貼在他臂膀的位置。
看著我送的杯子,在她手邊冒著熱氣。
看著這間我曾以為屬於我和沈浮舟的空間,正被另一種氣息無聲侵蝕。
喉嚨發緊。
可我什麼也沒說。
我沉默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門關上的瞬間,似乎聽到許柔壓低的聲音。
「沈總,夕姐是不是生氣了?都怪我……」
沈浮舟模糊的回應我聽不清。
不重要了。
手機上,倒計時上的數字,猩紅刺目。
倒計時兩天。
7
沈浮舟難得回來得早,手裡拎著一個墨綠色的絲絨首飾盒。
「路過蒂凡尼,看到這條項鍊,覺得特別襯你。」
沈浮舟打開盒子。
鑽石切割完美,在燈光下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
若是以往,我會為這份記得而心軟。
現在,只覺得那光芒刺眼又諷刺。
「謝謝。」
我接過來,指尖觸碰絲絨盒面,觸手冰涼。
「怎麼?不喜歡?」
沈浮舟察覺我的平淡,開口問道。
「沒有。」
我把盒子放在梳妝檯上,和一堆他以前送的,落灰的首飾放在一起。
「挺貴的。」
沈浮舟眉頭微蹙,似乎想說什麼。
我沒抬頭,自顧自的打開手機。
許柔發了新動態。
最新款限量鱷魚皮包包的特寫,背景是沈浮舟辦公室的一角。
「努力工作的獎勵!老闆最好啦!」
鑽石的光芒在眼角餘光里跳躍。
沈浮舟試圖用昂貴的物質,笨拙地填補他虧欠我的情感溝壑。
卻不知道那片心田,早已在日復一日的忽視和遺忘里,寸草不生。
鑽石再亮,也照不亮他缺席的時光。
手機屏最上面跳動著即將到來的終結。
倒計時一天。
8
最後一天。
過了今天,我就會坐上凌晨的飛機,離開這座我生活了五年的城市。
和這個我愛了五年的男人。
廚房裡飄出熟悉的飯菜香。
糖醋排骨、清蒸鱸魚、蒜蓉菜心。
都是沈浮舟曾經最愛吃的,我做的家常味道。
我看著滿桌的菜,出神良久。
像一場無聲的告別儀式。
晚上七點,沈浮舟回來了,帶著一身疲憊,但心情似乎不錯。
「好香。」
沈浮舟吸了吸鼻子,臉上是一種久違的輕鬆笑意。
「夕夕的手藝還是這麼好。」
他洗了手坐下,拿起筷子,剛夾起一塊排骨。
他的手機像掐准了時間一樣,瘋狂地響了起來。
刺耳的鈴聲劃破了餐桌上難得的平靜。
沈浮舟看了一眼螢幕,眉頭立刻擰緊。
電話被接起,許柔帶著哭腔,驚慌失措的聲音立刻從聽筒里炸開,連坐在對面的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沈總,沈總救命啊!」
「張總他……他喝多了,在包廂里對我動手動腳!還把我負責的標書原件搶走了!」
「我,我跑出來了,現在躲在洗手間。」
「我好害怕!沈總你快來啊!」
沈浮舟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
「哪個會所?地址發我。」
「你待在洗手間別出來!鎖好門!」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大,帶倒了椅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甚至來不及看我一眼,抓起外套就往外沖。
「夕夕,許柔那邊出了點事,我得馬上去處理,你自己吃。」
門被砰地甩上。
巨大的聲響在空蕩的房間裡迴蕩,震得桌上的碗碟似乎都輕輕顫動。
我看著對面空了的椅子。
看著那盤他夾起又放下的糖醋排骨。
看著這一桌我精心準備,熱氣漸漸消散的,最後的晚餐。
我的嘴角慢慢扯起,露出一個荒涼又嘲諷的笑容。
也好。
最後的晚餐,終究是我一個人的告別儀式。
從此之後,我和沈浮舟,斷得乾乾淨淨。
手機上,時間終於緩緩走向零點。
我拖起行李箱,把家門鑰匙擱在茶几上。
鑰匙下壓著一張小紙條。
「沈浮舟,五年,到此為止。」
走進機場,沈浮舟的電話倏地打了進來。
我低頭看了看,把他拖進了黑名單。
飛機窗外,月光低沉,繁星閃爍。
我以後的人生,和沈浮舟無關了。
9
南城的風帶著濕潤的果香。
飛機落地時,陽光正好。
走出艙門,我深吸一口氣。
胸腔里那股積壓了五年的、城市鋼筋水泥帶來的濁氣,似乎被這清甜的風滌盪一空。
「夕夕!」
「寶貝!」
熟悉的聲音穿透人群,砸在我耳邊,我回過頭看去。
爸媽就站在接機口最前面。
媽媽的眼睛紅紅的,像兔子。
她衝過來,一把將我緊緊抱住,力道大得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的女兒受苦了……」
爸爸沉默地接過我手中的行李,用布滿老繭的大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家。」
兩個字,沉甸甸的,帶著泥土的踏實和家的暖意。
淚水毫無徵兆地湧上來。
不是委屈,不是難過。
是漂泊太久的船,終於靠岸的酸脹。
我跟著爸媽回家,家裡早已準備好了我愛吃的飯菜。
和鹿城辛辣的口味不一樣,南城偏愛清淡,適合我經常絞痛的胃。
吃完飯,我和爸媽聊起家裡的生意,決定一起去山上看看。
何家的生態果園在半山腰。
望過去,一片鬱鬱蔥蔥。
但走近了,就能看到問題。
樹梢的果子個頭不均,有些葉片帶著不健康的黃斑。
倉庫里堆著些包裝過時的禮盒,積了層薄灰。
「夕夕。」
爸爸指著果園,眉頭擰成疙瘩。
「這兩年,城裡人嘴巴刁了,超市裡也都是漂亮果子。」
「我們這老一套,賣不動了。價格壓得低,還總被挑揀。」
爸爸嘆了口氣,接著說。
「你媽總是愁得整宿睡不著。」
媽媽攔了爸爸一下,有些責怪道。
「老何,你真是的,孩子剛回來,說這些幹什麼。」
媽媽拉著我的手,寬慰道。
「寶貝,你回來就好,生意的事你別操心,我和你爸慢慢來。」
我拍了拍媽媽的手,無聲地笑了笑。
我繞著果園走了一圈,又去倉庫看了看那些滯銷的禮盒。
打開手機,搜索本地生鮮電商平台,查看競品包裝和價格。
心裡有了點模糊的想法。
10
沈浮舟的消息,是三天後通過一個大學同學輾轉傳來的。
是一張截圖。
沈浮舟從前最不喜歡第三人插手我們的感情,如今卻找了共友替他傳話。
「夕夕,你在哪?我們談談。」
「我知道錯了,你回來好不好?」
「你不接我的電話,我到處都找不到你……」
沈浮舟的話焦灼又卑微。
我看著螢幕上的文字,手指懸空片刻。
然後,平靜地刪除了截圖。
同學八卦地問我。
「何夕,這是怎麼回事?我記得你和沈浮舟感情很好呀,吵架了?」
我偏頭,想了想。
沒有。
我和沈浮舟沒有劇烈的爭吵,沒有歇斯底里的對峙。
只有小孩子才會為了得不到的糖或是給了別人的偏愛大吼大叫。
成年人的失望一直都是悄無聲息的。
感情也是在這樣的悄無聲息里被消磨乾淨的。
我平靜地回復道。
「沒有感情了,自然就分開了。」
「謝謝你的好意,但不必再幫他傳話了。」
「我和他,結束了。」
消息發過去,那頭回了個「嗯嗯」的表情包。
我沒再回復,抬頭,看向窗外掛滿青柚的果樹。
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灑下來,在泥土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心口某個地方,依舊會悶悶地痛一下。
畢竟五年。
但痛過之後,是更深的平靜。
「爸,媽。」
我指著倉庫里那些印著大紅大綠字樣的,特級鮮果的禮盒,說道。
「這些包裝都得換。」
「另外,家裡有閒置的手機支架嗎?我想試試直播。」
直播間很簡陋。
就在自家院子裡,背景是掛滿累累果實的柚子樹。
我洗了一盤剛摘的楊桃,切成漂亮的五角星,晶瑩剔透。
「大家好,我是夕禾果園的何夕。」
第一次對著鏡頭,我有點生澀,但還是努力介紹著。
「今天給大家看看我們果園現摘的楊桃。不打蠟,不泡藥,摘下什麼樣,到您手裡就是什麼樣。」
我拿起一片楊桃,對著陽光。
「看,透亮的,水分特別足,咬一口……」
清甜的汁水順著嘴角溢出一點點。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嗯,是小時候的味道。」
直播間人數從個位數,慢慢跳到幾十。
有人打字問。
「甜嗎?」
「酸不酸?」
「包郵嗎?」
我一一回答,儘量詳細地介紹果園,介紹爸媽幾十年的種植經驗,介紹南城的水土。
沒有誇張的叫賣。
只有樸素的展示和真誠的講解。
結束時,竟賣出了二十幾單。
爸媽看著後台訂單,眼睛瞪得老大,又驚又喜。
11
平靜被打破的那天,是一個最普通的日子。
一輛與小鎮格格不入的黑色賓利停在了果園外的土路上。
沈浮舟推門下車。
昂貴的皮鞋踩在泥土地上。
他瘦了很多,眼下一片濃重的青黑,下巴冒出胡茬,昂貴的西裝也掩蓋不住他滿身的疲憊和風塵僕僕。
沈浮舟看向果園門口的我,眼神複雜,有痛楚,有期盼,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惶恐。
「夕夕,我來接你回家,跟我回去行嗎?」
他剛開口。
我爸像一座驟然爆發的火山,猛地從院子裡衝出來,擋在我身前。
這個一輩子老實巴交的果農,此刻臉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起。
「沈浮舟!你還敢來!」
他指著沈浮舟的鼻子,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顫抖。
「我女兒被你傷成什麼樣才回來的?啊?!」
「五年!她最好的五年給了你!你是怎麼對她的?!」
「你現在又來幹什麼?滾!你給我滾遠點!我們家不歡迎你!再來我打斷你的腿!」
我爸吼得聲嘶力竭,脖子都紅了。
我媽也沖了出來,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護在身後,像護崽的母雞,死死瞪著沈浮舟,眼裡溢出憤怒又心疼的眼淚。
沈浮舟被這劈頭蓋臉的怒罵釘在原地,臉色慘白。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麼。
目光越過我爸憤怒的肩膀,看向我。
我站在父母身後,穿著沾了泥點的舊 T 恤和工裝褲,頭髮隨意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