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沒有他預想中的憤怒或悲傷。
只有一片徹底的平靜。
像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這時候的平靜,比任何怒罵都更具殺傷力。
沈浮舟眼底最後一點光,熄滅了。
他狼狽地後退一步,轉身上車。
黑色賓利捲起一陣塵土,倉皇離去。
12
果園的危機來得突然。
一種頑固的病害在幾棵老柚子樹蔓延,葉片捲曲發黃。
爸媽急得嘴角起泡。
「這可怎麼辦?這幾棵樹是咱家的老根了!」
「農技站的人來看過,也說難搞……」
我冷靜地翻出通訊錄,一個一個電話打過去。
我聯繫大學時的導師,輾轉問到省農科院一位專攻果樹病害的專家。
電話接通,我簡明扼要地描述症狀,拍了清晰的照片和視頻發過去。
「何小姐,你這個情況有點麻煩,是病菌變異株,普通藥可能效果不大。」
我的心沉了一下。
「李教授,請您一定幫幫忙!這幾棵樹對我家意義重大。」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
「這樣,我正好有個學生在你鄰市做項目,我讓他儘快過去一趟。我這邊也給你配點特效藥,順豐加急。」
「謝謝!太感謝您了李教授!」
掛斷電話,我長長舒了口氣。
專家推薦的研究生第二天就趕到了。
一個戴眼鏡的斯文男生,姓陳。
他仔細檢查了病樹,取了樣。
「問題不大,何姐,按李老師給的方案,及時噴藥,加強水肥管理,能控制住。」
他推了推眼鏡,很篤定。
接下來幾天,我和爸媽跟著小陳,頂著烈日,一遍遍配藥、噴藥。
汗水浸透了衣服。
藥水刺鼻的味道熏得人頭暈。
但看著病樹抽出一點點新綠,那股焦灼慢慢被希望取代。
13
沈浮舟的消息,再次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傳來。
本地財經新聞推送。
標題醒目。
「沈氏集團深陷醜聞,核心項目疑遭泄露,股價暴跌!」
新聞稿語焉不詳,但字裡行間透露出巨大危機。
起因似乎是某個核心項目的關鍵數據被競爭對手提前掌握,導致公司在重要競標中慘敗,損失慘重。
內部傳言指向一個剛離職不久的高層。
評論區有人爆料。
「什麼高層?聽說就是沈總身邊那個姓許的小秘書搞的鬼!上位不成反目成仇?」
「活該!聽說沈總之前為了那小秘書,把原配都氣跑了,現在遭報應了吧?」
「小道消息,許柔好像把核心資料賣給了對家,然後卷錢跑了?」
指尖划過這些冰冷的文字。
心湖只泛起一絲極微弱的漣漪。
很快就歸於平靜。
沈浮舟的風雨飄搖,與我再無干係。
我忙著發展自家果蔬業,忙得焦頭爛額。
折騰了好幾天,夕禾果園的牌子終於立在了果園門口。
牌子是我設計的。
簡潔的綠色底,白色的字,旁邊點綴著幾顆飽滿的橙子圖案。
新包裝也換了。
素凈的牛皮紙盒,印著水墨風的果樹剪影,裡面用定製的環保紙漿格固定果子。
清爽,雅致。
我還推出了「果樹認養」計劃。
城裡人可以花錢雲養一棵果樹,給專屬於自己的果樹起名字。
我是看雲養寵物找來的靈感。
我們會定期拍照、拍視頻,果子成熟了直接快遞到家。
本來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沒想到反響卻出乎意料地好。
第一批等待認養的幾十棵樹,很快被搶光。
認養果樹的人也很有意思,起的名字五花八門。
有叫小帥小美的,也有求個好意頭叫果飽飽、錢多多的。
總之,爸媽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腰板也挺直了些,不住嘴地誇我。
「還是夕夕有辦法!」
我爸攬著我媽的肩膀,憨厚地笑著。
「那個詞叫什麼來著?我前幾天在網上看的,我覺得就是咱們夕夕。」
「哦對,我想起來了,大女主!」
「夕夕就是咱家的大女主。」
我抿著嘴笑,鼻尖卻蕩漾起一絲綿長的酸澀。
荒唐的感情結束,我才發現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覺更讓我踏實。
這是久違的,家的感覺。
吃過晚飯的閒暇時間,我們一家人互相擠著靠在沙發上看手機。
媽媽忽然驚叫一聲,喊我來看。
「夕夕,你看這個女人好眼熟,像不像沈浮舟公司那個秘書?」
社會新聞彈窗,標題觸目驚心。
「年輕女子深夜墜亡高檔公寓,疑涉巨額債務糾紛!」
點開。
正文很短。
「昨夜凌晨,我市某高檔公寓發生墜亡事件。死者許某,初步排除他殺。」
「據警方調查,許某生前疑因投資失敗及涉嫌商業泄密,背負巨額債務,近期多次被債主上門追討……」
配圖打了厚厚的馬賽克。
但新聞下面關聯的舊聞連結,赫然是之前沈氏泄密事件的報道。
許柔的結局,像一出荒誕又慘烈的鬧劇。
那個笑得陽光燦爛,在朋友圈感謝老闆為她慶祝一百天的女孩。
最終以這樣慘烈的方式畫上了句號。
我知道她是為了上位而來。
大概是我走後,她找沈浮舟求上位不成,便想狠狠咬下一塊肉。
最終被反噬得屍骨無存。
手機螢幕的光映著我的臉。
沒有快意。
只有一絲淡淡的、物傷其類的悲涼。
還有更深的釋然。
沒過幾天,我和沈浮舟同時上了新聞。
沈氏集團手下的老員工全跑了。
聽說是出了之前那檔子事,覺得沈浮舟不靠譜。
有個老員工給我發來消息跟我說:
「夕姐,你走了之後,那個許柔天天擺出老闆娘的架子,沈總也不管,現在好了,出了這種事,我們大家都不想跟著沈浮舟乾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還想跟著你干。」
我敲了敲手機,回復道:
「等我家果園哪天上市了,一定還給大家發 offer!」
擱下手機,新聞記者已經湧入了果園,麥克風懟在我面前,爭先恐後地問我:
「何小姐,您返鄉創業大獲成功,推出的各項果蔬項目使當地果農生存環境大幅好轉,大家都稱您為水果女王,請問您對此有什麼想跟大家說的嗎?」
我想了想,笑了一下,回答道。
「果農生存環境好轉,歸根結底還是果子好,我只是打開了一個走向外界的渠道。」
我對著鏡頭,笑靨如花,趁機打了一波廣告。
「歡迎大家來南城吃果子呀。」
14
借著媒體的曝光度,果園的生意越來越好。
合作的渠道也多了起來。
甚至有外貿公司找來,洽談出口的可能。
那天下午,我正指揮著工人把一箱箱包裝好的精品橙子裝上冷鏈車。
陽光有點烈。
我戴著草帽,額角沁出汗珠。
「何姐,這車發廣州,地址核對好了!」
「好,辛苦了!」
我笑著丟過去一瓶冰鎮礦泉水,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把汗。
視線不經意掃過果園外那條土路的盡頭。
一個熟悉的身影沉默地站在那裡。
像一頭疲憊而沉默的獸。
沈浮舟靠在牆邊。
他瘦得幾乎脫了形。
昂貴的西裝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眼窩深陷,顴骨突出,下巴上胡茬凌亂。
頭髮也亂糟糟的,夾雜著幾根刺眼的白。
他手裡夾著煙,煙霧繚繞,卻遮不住他望向果園這邊的眼神。
那眼神空洞、絕望,帶著一種瀕死之人抓住最後浮木般的卑微渴求。
沈浮舟就那樣站著。
遠遠地看著我。
看著我在這片充滿生機的土地上忙碌,看著我和工人說笑,看著夕禾果園的牌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看著一個他再也無法觸及的世界。
我只看了一眼,便平靜地收回目光,繼續指揮裝車。
「這邊,小心點,別磕碰!」
「對,碼整齊!」
陽光照在我身上。
很暖。
很安心。
15
我想我和沈浮舟的人生從此就該像兩條平行線,互不打擾。
可是他似乎不甘如此。
沈浮舟最終還是走了過來。
在我結束一天工作,獨自走向果園小屋的時候。
暮色四合。
沈浮舟像個幽靈,從路旁的陰影里閃出來,攔在我面前。
身上濃重的煙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頹敗氣息撲面而來。
「夕夕……」
沈浮舟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喉嚨。
那雙曾經銳利的眼睛, 如今卻布滿血絲。
他死死地盯著我,裡面翻湧著無盡的痛苦和哀求。
「夕夕,我錯了……」
「我真的知道錯了……」
沈浮舟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胳膊, 又在半途頹然落下,語氣卻帶著令我出乎意料的真心。
「夕夕,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了。」
「紀念日……以後每一個紀念日, 我都記得。」
「你想要的儀式感,我也都會給你。」
他哽咽著,語無倫次。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夕夕……求你了……」
晚風吹過果園, 帶來成熟的果香。
我停下腳步, 扭頭看著他。
這個我愛了五年, 也曾以為會共度一生的男人。
此刻形容枯槁,卑微如塵。
心裡那點殘留的,因五年時光而產生的最後一絲隱痛,也在這暮色里,煙消雲散了。
只剩下徹底的釋然,和一絲淡淡的憐憫。
我忽然笑了笑,抬手指了指旁邊工人剛卸下的一筐草莓。
那是今天下午才摘的, 夕禾果園的新品。
草莓個頭飽滿, 鮮紅欲滴, 在暮色里散發著誘人的甜香。
「沈浮舟。」
我的聲音很平靜, 這些年, 我喊過很多次他的名字。
有時歡欣雀躍,有時失望透頂。
可如今,卻只剩下了平靜。
「你看這些草莓。」
沈浮舟順著我手指的方向, 茫然地看向那筐紅艷。
「現在是最當季, 最甜的時候。」
我彎腰, 從筐里拿起一小盒包裝精美的草莓。
透明的盒蓋上貼著「夕禾果園」的標籤。
我把它遞到他面前。
動作自然得像對待一個偶然路過詢問價格的客人。
「嘗嘗?」
沈浮舟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接過了那盒沉甸甸的鮮紅, 捏起一個放進嘴裡,臉上帶著討好的笑。
「很甜,不愧是夕夕種的。」
「你想的話, 我可以在南城買一套房子,來回跑也沒關係。」
「只要你願意讓我重新陪在你身邊。」
我看著他失魂落魄又滿心期待捧著草莓盒的樣子, 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眼底卻依舊平靜無波。
我搖了搖頭。
「沈浮舟,你不明白。」
「過季的水果, 再好看,也沒人愛吃了。」
我的目光掠過沈浮舟蒼白憔悴的臉, 最終落回他手中的草莓上。
語氣輕得像嘆息。
「就像我們。」
「過季不候。」
說完, 我不再看他。
轉身, 朝著果園小屋亮起的溫暖燈火走去。
身後, 是他粗重壓抑的、瀕臨崩潰的呼吸聲。
「夕夕, 回來吃飯啦!」
媽媽的聲音從屋裡傳來, 帶著煙火氣的暖意。
「哎!來了!」
我應了一聲,加快腳步。
推開院門,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
爸爸在擺碗筷。
媽媽端著一盤剛炒好的青菜從廚房出來。
「快洗手!今天有你愛吃的清炒藕片!」
「好!」
我笑著應道, 聲音輕快。
門在我身後關上。
將那無邊的暮色,和暮色中那個凝固的、捧著草莓盒子的淒涼剪影徹底隔絕在外。
小屋的燈光,暖黃明亮。
像一個小小的、堅不可摧的港灣。
備案號:YXXBRgX7PLpKMAcQQzKkrSj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