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烈的酒氣噴在我臉上,我奮力掙扎踢打。
他卻直接抄起旁邊的凳子,「哐當」一聲砸在我的腰上!
劇痛瞬間讓我眼前發黑,幾乎窒息。
不過是一副皮囊……
我望著窗外那輪朦朧的月亮,再一次,這樣告訴自己。
38
「吱呀——」
門被推開了。
行商的妻子站在門口。
沒有哭嚎,沒有怒罵,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盯著我們。
當晚,我扶著桌子掙扎著爬起來,在月光下,哼著不成調的曲子,用平日裡偷偷藏下的藥膏,塗抹腰上那片青紫。
背景是正屋那邊,行商夫妻激烈的爭吵和器物碎裂的聲響。
我哼唱著:「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
39
腰傷未愈,我便又被租了出去。
這次的主顧是一位秀才。
他有些酸腐氣,有些迂闊,但還算規矩。
夜裡他讀書時,忽然問我:「你可知《禮記》有雲,『妾合買者,以其賤同公物也』?」
我望著窗外搖曳的樹影出神,沒有回答。
他以為我不懂。
我卻只是在想:啊,原來古人早已將「妾如公物」的道理,堂而皇之地寫進了四書五經的聖人典籍,連掩飾都懶得掩飾。
秀才又嘆道:「我那髮妻早逝,老母催著納個妾續香火,可我實在囊中羞澀,只能租你幾日,權當哄她老人家安心。」
40
第二日,他帶著我去見他母親。
我像個木偶般站在原地,任那老太太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說著「早日開枝散葉」的話,嘴角僵硬地扯了扯。
41
從秀才母親家出來,巷口的石階上坐著一個老乞婆,見人經過便顫巍巍地伸出手。
秀才順著我的目光看去,道:「那是上任縣令的妾。」
「縣令?」
「嗯,上任縣令死在了小妾的肚皮上。夫人當家後,頭一件事就是把她們全趕了出來。」
我望著那老乞婆渾濁的眼睛,眼前閃過那盤中被蒸熟的美妾,小桃滾落在地的頭顱……
「全部趕出來?」
「對。妾嘛,便是打殺了,也無人過問。縣令死後,那些年輕些的,被賣進了煙花巷子。年老的……就隨她們去了。」
「生了孩子的呢?」
「妾合買者,以其賤同公物也。」
秀才搖頭晃腦,再一次重複了《禮記》上這句聖人的話。
我沉默了很久,聲音乾澀:「不能……成為正妻嗎?」
秀才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驚奇地看著我:「妾便是妾,妻便是妻,尊卑有序,豈可混淆?若敢逾越,官府立時便能捉了去,判個『以賤凌貴』,蹲上一年半載的大獄!」
我沒有再問下去。
低頭看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再抬頭眯眼望向穿過槐樹枝葉的刺眼陽光,只覺得那光線太過明亮,晃得人眼睛發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秀才在前面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怎麼了?」
風捲起他洗得發白的長衫下擺。
「沒什麼。」我輕輕地說。
42
走到巷口,賣花人的竹籃里,石榴花開得正艷,紅得像火,灼人眼目。
秀才見我目光停留,問:「想要?」
我搖搖頭。
他還是摸出一枚銅錢遞過去。
賣花人笑著遞來一枝,鮮紅的花瓣上還沾著晶瑩的晨露。
我捏著花枝,開口,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你看這花。」
他順著我的指尖看去,說:「開得正好。」
「是啊,」我笑了笑,「可過幾日,便該落了。」
43
捏著那枝石榴花,回到秀才家裡。
我終於下定決心。
趁著給他研墨的功夫,我低聲下氣。
「先生,求您贖了我吧。我不求名分,只求能留在您身邊,洗衣做飯、抄書研墨都成。」
這便是我倉促的謀劃。
先逃離行商夫妻,求得幾分自由,再徐徐打算後路。
秀才握著筆的手猛地一頓。
「你……你說什麼?」
他臉上泛紅,眼神里既有幾分慌亂,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我……我雖清貧,卻也知曉禮法,怎可……」
「先生不必顧慮名分。」我垂下眼,「我只求有條活路。」
他乾咳兩聲,避開我的目光。
「此事容我想想。我如今囊中羞澀,你也知曉。待我日後考取功名,定……定會給你一個歸宿。」
我抬頭看他。
他眼神閃爍,不敢與我對視。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極淡的笑:「是妾身唐突了。」
44
之後的日子,我又被租給許多人。
每次陪他們飲酒時,我都會借著酒意,試探著求他們贖身。
綢緞商捻著鬍鬚笑:「小娘子倒是伶俐,只是我家娘子管得嚴,怕是容不下你。」
糧商灌了口酒,拍著我的手:「小娘子莫哭,等老爺我這樁生意做成了,便來贖你。」
老秀才把臉一沉:「賤妾怎敢痴心妄想?」
聽著這些或敷衍或鄙夷的話,我心裡那點掙扎的火苗一點點被澆滅。
原來,這世上竟沒有一個人,肯為我這卑賤的性命,伸出半分援手。
45
又一次,被租給一個藥材商,去城西赴宴。
馬車經過巷口時,斜陽照在牆角,我看見個老娼妓正倚著門框攬客。
她約莫五六十歲,鬢邊簪著朵褪色的珠花。
臉上溝壑縱橫,眼神卻依舊清亮,竟透著幾分溫和的笑。
像一樹晚開的山茶。
散宴後,我藉口如廁,繞到巷口等她。
她仍立在原處,正與人討價還價。
「最低二十文,大爺,您別看妾身老了,可妾身以前可是李大官人家中的寵妾,半輩子的手藝……」
那客人罵著「管你李大官人王大官人,老鹹菜幫子還要二十,我呸」,罵罵咧咧走了。
她轉過身,見我來,也不驚訝,只笑著問:「姑娘找我有事?」
「大娘,」我攥緊袖口,孤注一擲,「我想問問,這城中,可有炮製路引憑證的地方?」
聲音帶了幾分嘶啞。
她打量我半晌。
我的心臟都快從胸腔跳出來了。
她嘆了口氣:「都是苦命人。你跟我來。」
她帶我回了她的屋子。
我心裡留著幾分警惕,沒進門。
她毫不在意,給我倒了杯溫水,和氣道:「路引不難辦,城外有個刻章的老匠人,給些銀錢,便能仿造一份。只是出城時要當心盤查。」
「我……我沒有銀錢。」
她愣了愣,隨即又笑:「無妨,我幫你想想辦法。今晚三更,你到巷口的老槐樹下等我,我帶你去找那匠人。」
我望著她溫和的眉眼,心頭湧上一絲久違的暖意,屈膝便要磕頭,卻被她一把扶住。
「快回去吧,別讓人起疑。」
46
夜風很軟,月亮像一瓣削薄的柚子掛在天上。
我揣著白日裡藥材商買完東西後,隨手遞給我的兩枚銅錢,踮腳溜出藥材商的客棧房門。
槐樹下卻空無一人,只聞遠處更鼓三聲。
我心裡一突,正欲轉身,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回頭一看,竟是行商夫妻提著燈籠,從黑影里浮出來!
他們臉上,儘是冰冷的笑意。
「呵,原以為你是個老實的,沒想到竟也是個反骨!」
我如墜冰窟。
在被抓回去時,我看見老娼妓歪歪斜斜地倚在陰影里,眼角眉梢帶著幾分看好戲的笑意,嘴唇無聲地開合——
「你、憑、什、麼、要、干、凈?」
47
柴房門鎖了三道,我被捆在磨盤上。
鞭子如雨,落在背上。
我咬著牙關,數著鞭聲。
一、二、三……數到七十三時,心裡忽然生出一點奇異的安靜。
反正再疼,也疼不過被蒸熟的滋味。
待結束時,行商的妻子把一根鐵鏈扣緊我的腳踝,惡狠狠地說:
「好好反省反省!再敢跑,打斷你的腿!讓你像狗一樣在地上爬,讓你被千人騎萬人跨,再讓你生個小野種,看你往哪兒跑!」
48
後來我學乖了,也學不乖。
他們斷了我的飯食,只每日遞進來一碗渾濁的水。
我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卻還是一次次試著解開鐵鏈。
用磨尖的木片,用偷偷藏起的鐵釘,甚至用牙齒去啃。
每一次失敗,換來的都是更重的毒打。
他們還顧慮著要把我租出去, 便一次又一次地用浸了鹽水的鞭子抽我的後背。
不怎麼留疤,卻千倍百倍地疼。
可不知為什麼,明明似乎早已認命的我, 卻還是想逃。
哪怕被打死。
正好被打死。
49
初夏的一個清晨,被關了三個月的我, 終於尋到了機會。
行商一家出了門。
看守我的老僕, 坐在門口打盹。
我趴在地上, 從門縫裡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小心翼翼解下他腰間的鑰匙。
「噹啷——」
鐵鏈被解開的聲響,瞬間讓我的心一跳,淚水衝出眼眶!
手忙腳亂地抹掉淚水, 確認老僕依舊在打瞌睡之後,我扒著窗戶跳出去,踉踉蹌蹌地衝出那扇慣常虛掩著的後門!
陽光透過樹葉灑在身上,暖洋洋, 帶著草木的清香。
我扶著牆根,沿著小路,一邊抹著怎麼擦也擦不幹凈的淚水,一邊一瘸一拐地跑。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出去了多遠。
跑累了,便偷偷坐在護城河的角落, 看著水面上的波光發愣。
傍晚的霞光把城牆照得溫柔極了, 風裡竟然有桂花香。
我深深吸了一口。
沒有鐵鏈,沒有監視, 沒有鞭子……
我自由了。
雖然沒有路引,出不了城;雖然要東躲西藏,怕被人認出;雖然肚子餓得咕咕叫……
可我自由了!
50
天黑後, 我蜷縮在城隍廟的角落, 打算歇一晚, 再找找城牆周圍有沒有狗洞之類可以出城的地方。
可迷迷糊糊中,幾個拄著木棍的乞丐, 走了進來。
「嘿, 咱這破廟, 又來一個!」
「這娘們看著面生啊。」
「嘖, 比咱還瘦。」
「說不定是哪家跑出來的下人, 賣了能得不少錢。」
粗糙的手在我身上亂摸, 我拚命掙扎,卻只換來更重的拳打腳踢。
摸著摸著, 他們的手便偏離了地方。
我被壓在他們身下,五臟六腑都冷透了,累透了。
恍惚間,我想起遙遠得好像上輩子看見過的話。
「窮生奸計, 富長良心。社會上互相傾軋最嚴重的,便是什麼都沒有的下層人。因為生存資源越少, 人性就越經不起考驗。」
我努力抬頭, 望向四四方方的窗戶,望向那昏暗的天。
只見皎潔的月牙之下, 一群麻雀掠過屋脊,拍打翅膀,飛向遠方。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