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進了哪座城,不知拐過了幾條街巷,馬車終於緩緩停在了一處蹲著兩個小石獅子的角門前。
女人們魚貫下車,被引入門內。
深宅大院,處處雕樑畫棟,錯彩鏤金。
女人們一邊走,一邊發出壓抑的驚嘆。
也只有這樣的人家,才養得起這樣多的妾室。
只是……養這麼多的妾,又能做什麼?
18
接下來的幾天,宅子的主人始終未曾露面。
我們甚至暗暗祈禱,他永遠不要出現。
即便隔壁院子裡的貴妾們,時常對我們投來鄙夷的目光,視我們如鞋底下的螻蟻,但日子,卻已是我們求之不得的平靜。
「姐姐,你這花兒繡得針法不對,應是長短針。先中間縫一針,再這樣斜著走……」
某個寧靜的午後,我正與小桃坐在廊下刺繡,忽見前院來人,將院裡一位姿容最美的妾盛裝打扮後,匆匆帶走。
「她去做什麼?」有人小聲問。
「不知,許是主人想見她了吧?」小桃不以為意,低頭繼續穿針引線。
19
夜幕降臨,前院再次來人,這次帶上了我們整院的妾,穿過一重又一重幽深的影壁與游廊。
「老爺今日宴請貴客,你們便去前廳,好生勸客人飲酒,多多益善。」
不知為何,領路人看向我們的眼神,帶著一絲憐憫。
20
踏入那燈火通明的宴廳,裡頭早已是觥籌交錯,喧聲盈耳。
眾女四散開來。
我低著頭,坐到了宴席最末端,一個看上去眉目尚算和氣的青衣書生身邊。
小桃則被引到了最前面,一位神情冷峻如冰的男子身側。
對面的客人對著身邊的美妾上下其手,嘻哈笑鬧,不堪入目。
我垂著眼,機械地為書生添酒布菜,不發一言。
21
酒過數巡,高坐主位的「老爺」忽然發難:「王兄,你不肯飲酒,莫非是美人勸酒不盡興?」
目光隨之望去,那「王兄」正是小桃身旁的冷硬男子。
冷硬男子自顧夾菜,恍若未聞。
「若是這個美人不盡興,斬了便是。」
老爺的話音剛落,廳內眾人尚未反應過來,便見一道刺目的冷光閃過,緊接著是利物破空之聲和一聲短促悽厲的慘叫!
再看去,小桃的頭顱已骨碌碌滾落在地!
那雙平日裡總是含著笑意的靈動眼眸,此刻如同死魚般圓睜著,凝固著天真的茫然。
22
我死死盯著那顆滾落的頭顱,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四肢冰涼麻木,動彈不得。
老爺依舊慢條斯理,頤指氣使:「你,去勸王兄酒。若王兄不飲,這便是你的下場。」
被點到的美妾面無人色,抖如篩糠,卻不敢不從。
她含著淚,顫巍巍上前,斟滿一杯酒,雙手舉到冷硬男子面前,聲音細若蚊蚋,祈求著。
男子卻依舊紋絲不動。
於是,第二顆人頭滾落。
我猛地一顫!
一隻溫熱的手忽然覆上我冰冷的手背。
身邊的書生微微傾身,在我耳邊低語:「別怕,我喝。」
23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如同壓垮堤壩的最後一根稻草,心房剎那決堤,淚水洶湧而出。
我感激地回望了他一眼。
雖然淚眼朦朧,看不清他的模樣。
再回過神,冷硬男子的席前,已落有三顆血淋淋的人頭。
又一位美妾正跪在他面前,拚命地磕頭,額頭撞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有人看不過眼,出聲勸道:「王兄,便飲一杯吧?」
冷硬男子的聲音,也如他的面容般冷硬:「他殺他自己的妾,與我何干!」
胸中暴烈的怒火瞬間炸開!如果目光能化為烈火,我早已將他燒成灰燼!
場面一時僵持,老爺忽然撫掌大笑:「好!不愧是王兄!今日在下還特意預備了一道大菜,請王兄一道品嘗!」
24
一個蓋著巨大銀蓋的托盤被兩人吃力地抬了上來,重重放在地上。
蓋子揭開,滾燙的蒸汽洶湧而出。
待蒸汽散盡,滿座死寂,繼而譁然!
盤中……盤中竟是午後那位被盛裝帶走的美妾!
她雙目緊閉躺在盤子裡,滿頭珠翠,滿身綾羅。
可那皮膚不自然的顏色和質地,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她被活生生蒸熟了!
濃郁的肉香緩緩鑽進鼻孔,我原本勉強止住的淚水再次決堤,胃裡翻江倒海,低頭死死捂住嘴,劇烈地乾嘔起來。
腦中,轟然浮現出那原本以為早已遺忘的一幕:
紈絝子弟騎著高頭大馬,滿身玉佩珍寶在陽光下刺得人眼花,帶著睥睨一切的慵懶笑意,向天地宣告:
「就算奸了嫦娥,拐了織女,劫走西王母的女兒,王法也管不到我!減不了我半點潑天富貴!」
25
老爺用著幾乎相同的語調,慢條斯理地問:「如何,王兄可要嘗嘗?」
我猛地抬頭,死死盯住那冷硬男子!
只見他身體僵硬了片刻,然後,猛地端起跪在他面前那早已嚇癱的妾手中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他面前的美妾瞬間脫力,軟倒在地。
我一把抓住身邊書生的手,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皮肉里,帶著泣音的哽咽從齒縫裡擠出:「求你……帶我走。」
26
書生沉吟片刻,起身,對著此刻心情似乎頗為愉悅的老爺拱手道:
「晚生孤身在外遊歷,今日見大人府上美妾,風姿卓絕,實屬上佳。恐離去後衾寒枕冷,夜不能寐。斗膽懇請大人,將此位美妾贈予晚生,陪伴旅途,以慰寂寥?」
睫上猶帶淚珠的我,緊張得幾乎窒息。
本以為會遭遇刁難波折,誰知座上老爺聞言,竟未加思索便大手一揮,豪爽應允:
「好!古有李公贈妾的風雅美名,想必今日鄙人此舉,亦能落下幾分豪爽之名!」
書生立刻恭維:「大人豪邁,晚生感佩!待晚生歸去,必竭盡平生所學,撰寫佳篇,頌揚今日宴席之盛況與大人之風采,令後世亦能瞻仰一二!」
27
夜風如刀,割在身上。
我渾身冷汗浸透薄衫,跟在書生身後,踏出那扇吞噬了太多生命的宅門。
回望而去,只覺得那在猩紅燈籠映照下的朱漆大門,仿佛由淋漓的鮮血一遍遍澆鑄而成!
門內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像極了一張怪物貪婪的血盆大口!
「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四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28
跟著書生漂泊的日子,倒也算得輕鬆。
他遊歷四方,我便照料他的衣食住行。
他從未限制過我的自由,可我卻再未動過逃跑的念頭。
前路茫茫,後路渺渺。
天地之大,我卻不知去向何方。
29
細雨濛濛,某個驛站檐下。
書生與鄰座一位行商模樣的男子相談甚歡。
行商拿出一本書,視若珍寶。
書生愛不釋手,提出想買。
行商卻搖頭:「不賣,只換。」
「換何物?」
行商的目光,落到了安靜坐在一旁的我身上。
我抬眼看他,心中竟無一絲波瀾。
書生面露難色,看看那書,又看看我,終究還是遲疑著開了口:「這……」
不待他說完,我已平靜地起身,對著他屈膝一禮。
在他開口的瞬間,結局已然註定。
撐開傘,與那行商一同步入迷濛的雨幕。
回頭望去,書生站在滴水的屋檐下,煙雨模糊了他的神情。
「再會。」他的聲音夾雜著風雨。
「多謝。」我頷首,轉身離去。
30
新換下我的這位行商,一路沉默寡言。
我沒問他要帶我去哪裡,也沒問換下我作何用。
他也從不對我多說一句。
直到抵達他的家門。
剛跨進門檻,兩個扎著總角的小童便歡叫著撲了過來,脆生生喊著「爹爹」。
行商那一路冷硬的面孔,終於現出幾分罕見的柔和。
看著眼前父慈子愛的景象,我緊繃的心弦,總算鬆動了些許。
一路行來,唯一擔心的便是他膝下無子,換我來的目的,是要我為他延續香火。
而我,絕不允許我的孩子,降生在這個吃人的地獄。
31
一個滿臉堆笑的女人也從門內迎了出來。
當她的目光觸及我時,笑容瞬間凝固,露出毫不掩飾的敵意。
但行商抱著孩子走到她身邊,低語幾句後,那敵意迅速褪去,笑容重新堆滿了她的臉。
「路上辛苦了吧?快進來喝口水歇歇腳。」她上前,親熱地拉住我的胳膊。
32
當晚,他們一家人在正堂熱熱鬧鬧地吃飯。
我捧著粗糙的大陶碗,獨自坐在冰冷的小廂房裡,吃一口飯,望一眼窗外的月亮。
33
第二日,行商出了門。
女人抱著一盒廉價的胭脂水粉,走進我的房間。
「往後啊,你每日都得精心打扮,卯時起身描眉敷粉,未時前不許卸了釵環。出門在外,莫要丟了當家的臉面。」
我望著那盒艷俗的脂粉,開口,聲音乾澀:「需要我做什麼?」
她笑吟吟地:「不過是陪人吃吃飯、喝喝酒、聊聊天罷了。你比我更清楚,那些臭男人,出門在外,最好個面子。便是談樁買賣,做幾首酸詩,身邊也得有幾位紅粉佳人作陪,才算體面盡興。」
哦,我明白了。
租妾。
34
第一樁「生意」來得很快。
一位滿面油光的鹽商,要攜「美妾」赴同鄉壽宴。
一路上,鹽商的手總是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游移。
或許是承受過的折辱太多,我竟已感覺不到多少屈辱。
直到酒酣耳熱,鹽商席間一位同鄉,借著酒勁,在眾人的起鬨下,竟將一隻大手直直探向我的衣襟深處!
我掙扎躲避,不慎打翻了手邊的酒盞。
酒水潑濕了鹽商昂貴的錦袍。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我鬢髮散亂,嘴角滲出血絲。
鹽商對著眾人賠笑:「賤妾不懂規矩,掃了各位雅興!」
賤妾……賤妾……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中,一股荒誕的笑意幾乎要衝破喉嚨。
35
回到行商宅子,行商妻子對著醉醺醺的鹽商賠盡笑臉。
轉身關上門的剎那,她臉色驟冷,也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呸!真當自個兒是啥金枝玉葉了!」
36
接下來的日子,我時而是陪宴的花瓶,時而是應酬的玩物。
運氣好些,能在偏廳枯坐半日。
運氣糟了,夜裡被鎖在租客的別院,第二日回來時,髮髻散亂如草窩。
起初還掙扎,漸漸地,學會了將自己當成皮影戲裡的偶人。
線在誰手裡,就順著誰的力道晃動。
不過是一副皮囊罷了,我常常這樣告訴自己。
逃跑的念頭也曾死灰復燃。
可是,往哪裡逃?
沒有戶籍、沒有路引、沒有身份、沒有銀錢……天地之大,何處是歸途?
我見過那些因沒有路引而被官府抓捕的苦力。
他們終日被驅趕著築城牆、修驛道,每一個都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眼睛裡是一片死寂的灰。
而這些苦力里,沒有女人。
沒有路引的女人,去了哪裡?
37
就在我還在為這個問題茫然時,醉醺醺的行商撞開了我的房門,一把將我按倒在冰冷的床上。
「橫豎都便宜了別人……不如也便宜便宜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