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時府中霞光萬丈,京中人人稱異。
產婆只看了一眼,便嚇得五體投地。
「夫人,您生了一尊菩薩呀!」
後來我被選為太子妃,又成了皇后,可夫君從不碰我。
我像個局外人,看著後宮紛爭,無人視我為敵人,也無人視我為人。
那夜,常年寂靜的菩薩宮來了一人。
自幼被送進皇宮的異族質子,恭敬地跪在院中,嘴裡念念有詞。
「聽聞皇后娘娘是真菩薩,阿越願日日供奉您,只求讓我能重返家鄉。」
月光下,他抬起頭,褐眸金髮,虔誠又狂熱地望著我。
1
我出生那日,邊關大捷的消息傳入京中,於是我自此和夏國的國運連在了一起。
母親並不喜我,她想要的是正常孩子,會哭會笑,能跳能鬧。
可我鮮有表情,本該是哭鬧的嬰兒,我卻整日面無表情。
母親將我丟給奶娘,再也不來看望。
抓周時,桌上擺滿了經書佛像、符紙拂塵。
後來奶娘告訴我說,那場面呀,不像是給孩子慶生,反而像一場嚴肅的祭祀。
奶娘於心不忍,她覺得那些東西不能給我祝福,在抓周儀式開始前,奶娘偷偷將一個白玉花瓶混在了其中,寓意平平安安。
我不負她所望,在一堆神佛中,選中了她放的白玉瓶。
我摟著白玉瓶,靠在一尊菩薩玉像旁,表情無悲無喜,眉心那天生的一點紅閃著溫潤的光。
人群傳來驚嘆聲,「菩薩轉世啊,謝家女娃就是菩薩轉世啊!」
我歪頭看了看與我長得一樣的玉像,一時分不清是我像她,還是她像我。
那玉像手中也端著一個白玉瓶,眉心也有一點紅。
區別是,我會動,它不會動。
2
我周歲那日,正巧也是北方拓拓夷族的稱臣日。
拓拓夷族不僅送來了金銀財寶、糧食馬匹,還將拓拓王的幼子也送來了。
奶娘抱著我,站在酒樓的露台,這是只有勛貴才能進入的酒樓,那日被皇帝指定用來給我辦周歲宴。
七歲的小王子在樓下奔跑,他是個正常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在追離開的車隊。
「你們去哪裡,帶我回家,我要找母親,帶我回家啊!」
他摔倒了又爬起,摔倒又爬起,圍觀的百姓從嬉笑變得沉默,沉默地看著那孩子摔爛了衣服,摔破了臉。
御前侍衛走過去,將小王子一把提起,扛在肩頭回了皇宮,路上只留有孩子聲嘶力竭的哭吼聲。
不過那時我才一歲,我在奶娘的懷裡,聽著小王子的哭聲,進入了夢鄉。
3
我十三歲那年,皇帝下旨賜婚,我成了太子妃。
太子是中宮所出,三歲時就被立為太子,皇帝極為寵愛,恨不得將世間所有好東西都送給這個兒子。
太子的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太子擁有的大部分東西,都是獨一無二的。
因此,在看了無數大臣女兒之後,皇帝想到了我,我也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女子。
聖旨說,兩年後,太子府建成後,我便和太子成親。
於是我的生活變得更辛苦了。
父親對我一直很嚴格,找了高僧與御尼來教導我,要求我有佛性,要我變得像一個真正的神女。
聖旨來了以後,父親又找了宮中的教養嬤嬤,讓我學宮規,學禮儀。
我指著屋內擺放的菩薩問奶娘:「神女也要學很多規矩嗎?」
「神女,不落凡塵,」奶娘紅著眼眶給我的膝蓋抹藥,「凡塵中人,又怎麼能成為神女呢······」
我料想奶娘也被那些光頭和尚給教迷糊了,怎麼也說起那不知所云的譫語了。
「我不疼,你別哭,我身體好,明日便全都癒合了。」
我的安慰讓奶娘眼淚流得更凶了,她像小時候那樣摟住我,嘴裡不住念叨著「我可憐的孩子」。
4
成親前夕,聽說宮裡出了大事。
拓拓族的質子,將太子給傷了。
太子大我六歲,正是龍精虎猛的年齡,據說,太子喝醉了酒,將那質子誤認成了侍妾,光天化日之下就要強迫他。
然後就被質子給打了,父親回家時說,太子上朝時眼圈都是紫的。
但這和我沒什麼關係,我並不在意。
奶娘卻坐立不安,說太子是個好色之徒,怕我成親後受委屈,她那晚給我講了很多她所知曉的夫妻相處之道,言辭殷切。
我想她大概忘了,太子將來要做皇帝,皇帝哪有什麼妻,所有人都是他的臣。
但我沒有反駁,只耐心地聽著,我這些年只有在奶娘這裡,才能感受到一點溫暖。
第二日,父親要將奶娘趕出府去。
因為奶娘的話被丫鬟偷聽,告訴了父親。
我第一次做出表情,我跪下求父親開恩,饒了奶娘這一次吧。
可父親見我如此,忽然暴起,將茶杯狠狠砸到我頭上。
「謝珈寧,你怎能做出這般姿態,這些年我是如何教你的,你不能有表情,你是菩薩轉世,你是神女,你要端莊持重,你應該高高在上漠視眾生才對!」
溫熱的血流過我的臉頰,滴落在地上。
這些年,只要我做出任何不符合「神女」的行為,父親都會狠狠懲治我,索性我天生就淡漠,並不覺得痛苦。
「老爺,奴婢這就走,您千萬別打壞了小姐,小姐下月就要成親了,小姐可不能帶著傷成親吶!」
奶娘重重地磕頭,每一下都仿佛砸在我心中,一股火順著心臟湧向腦袋。
「陛下要的是菩薩,是護佑夏國的神女,」父親走到我面前,冰冷的手抬起我的下巴,「你不能有私慾,不能有情緒,你,太令我失望了。」
我餘光看向奶娘,她已然滿頭是血,我壓下心中不明的怒火,表情變回古井無波。
「女兒知錯,此人多言多舌,若是出府後胡亂攀咬咱們反而不美,打殺了吧。」
父親於是滿意點頭,慈祥說道:「咱們府中,歷來寬和待下人,不做那等血腥之事,就,攆去莊子上好了。」
那日,我失去了世上唯一疼愛我之人。
5
成親後,太子並不願碰我,直言自己有心儀之人,並且看到我這張臉就覺得頭皮發麻,不寒而慄。
我被遷到府中角落的院中,直到皇帝駕崩,太子繼位。
我被立為皇后,本該舉辦封后大典,卻被新皇改為神女遊街賜福。
我坐在十六人抬的金絲楠木鳳攆中,由太子府出發,晃晃蕩盪去往皇宮。
百姓們跪在街邊,高呼「神女菩薩庇佑,夏國千秋萬代」,鳳攆走遠了,也還在虔誠磕頭。
這場面,像極了祖母去皇覺寺請了尊開光佛像的那天。
佛像被盒子裝著,和尚捧著,一路念經禱告,將盒子送進佛堂,之後再也不見天日。
我被送到皇宮最角落的宮殿,菩薩宮。新皇稱此處是專為我修繕的清修之所,今後便住在此處,無召不得隨意外出。
殿門被鎖住,新皇隨意安排了兩個守門太監,每日將吃食與生活用品從門洞遞進來。
宮殿內沒有侍從,只我一人,一應事務都要自己做。
索性我在家時,除了奶娘也沒任何侍從,家中的小院也是我和奶娘一起收拾的,如今做起來倒還算得心應手。
食物清淡無味,我不甚介意;用品簡陋,布料粗糙,我也毫不在意。只是殿內始終空無一人,偶爾會覺得有些寂寥罷了。
實在無聊時,我便躲在門旁,偷聽守門的小太監閒聊。
他們說,皇帝終於能與心儀之人廝守了,那女子被封為貴妃,寵冠後宮。
半年後又聽說,貴妃下毒害新得寵的燕嬪,惹皇帝厭惡。有過幾月聽聞燕嬪懷了身孕,太醫診斷說身子虛弱,怕是之前被毒侵蝕了身體,恐難以順利生產。
皇帝於是下旨將貴妃貶為庶人,關在我隔壁的破舊宮殿。
那之後,我每夜聽著貴妃哭聲入睡,直到某日下午,我聽到男子聲音與貴妃爭吵,有些熟悉,仔細想了想,原來是皇帝聲音。
夜裡,恍惚間聽到隔壁有哭喊聲,說是江庶人死了。一陣吵鬧後,皇帝與燕嬪攜手而來,燕嬪聲音嬌柔,嘆息江氏性子剛烈,如此傷陛下的心。
皇帝與燕嬪在貴妃靈前,互相安慰半晌離去,隔壁重歸寂靜。
終於安靜了,我不知為何再也睡不著,推開窗子看了一夜的月亮。
第二日,我難得有幾分真心地念起經文,希望我這位「神女」的悼念,能讓她順利往生。
6
貴妃死後,我更不願見後宮之人了,連著兩年的除夕都推辭掉晚宴,不想見皇帝與其妃嬪。
我這般做法,令皇帝很滿意,他為了獎賞我識趣,大肆宣揚皇后如何虔誠地在菩薩宮內修行,不分晝夜,誦經祈禱,為夏國國運獻上一生。
春日的夜晚,暖風拂面,我獨自坐在院中樹下,享受寧靜。
院子角落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有些詫異,此處荒涼,今日竟有意外來客。
來人身形很高,比常人瘦了許多,穿著不合身的太監服,長發未束自然垂下,月光照著那長發,閃爍著點點金光。
他走到正殿門前,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個頭之後,清朗的男子聲音響起。
「聽聞皇后娘娘是真菩薩,阿越願日日供奉,只求讓我能重返家鄉。」
我屏住呼吸,不做聲。
他等了會兒,見無人回應,又磕了三個頭,繼續說道。
「拓拓族人天生地養,不信鬼神,我拓拓越也不信上天有靈。可我在夏國住了整整十八年,我愈發恐懼,我怕我今生今世都無法回到故土!」
「若信奉皇后娘娘能保佑我回家鄉,我願今生今世只做你一人的信徒,求你,接納我。」
拓拓越深深地俯首,再也不動彈。
我觀察他半晌,他好像真的要在此處長跪不起,可我有些睏倦,不想在樹下待一整夜。
於是我輕輕揉了揉腳,想要站起來。
「是誰!」
聲音驚動了拓拓越,他反應迅速,猛地躍起,手中寒光閃現,一把匕首便架在了我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