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褐色的瞳孔專注地盯著我,像一隻野貓,警惕地打量我,隨後眯起眼睛,低頭靠近,充滿少數民族特色的硬朗又俊美的臉朝我逼近。
「放肆。」我淡聲道。
拓拓越聽到我說話,手一顫,利落地收起匕首後躍一步。
「眉心有紅點,你是皇后娘娘?」他歪歪頭,露出疑惑的表情。
這是個奇怪的人,他周身的氣息一會兒一個變,此時收起匕首,收起獠牙後,毫無攻擊性,竟又像只小狗崽。
「你深夜闖本宮住處,本宮不予追究,就此離開吧。」我沒興趣探究他究竟有害還是無害,總之,和我沒關係。
我沒走兩步,便走不動了。
身後,拓拓越悄無聲息地又跪下了,正跪在我裙擺上。
「你是菩薩,」他仰頭,渴望地看向我,「求求你,保佑我。」
我難得生出幾分無奈的感覺,「本宮沒法保佑你,我只是一介凡人,不是神。」
他執拗地拉住我的衣袖,語氣倔強地哀求:「你哄我,宮裡人都說皇后娘娘是神女,靈驗得很。你讓我做什麼都行,我給你上供,我送你牛羊,送你瓜果,你讓我回家,好不好?」
聽到這話,我腦袋裡不受控制地幻想了一下,牛羊被這人偷偷送進宮殿,在嚴肅的宮殿里走來走去,還「咩咩」「哞哞」地啃食花草的滑稽場景。
「呵~」我終是沒忍住,輕笑出聲。
拓拓越眼睛一亮,「你喜歡什麼,是牛羊還是瓜果?」
「都不是。」我恢復表情,聲音淡淡。
腳下跪著的男子眼神瞬間黯淡,可憐巴巴地繼續追問:「那,你喜歡珍寶嗎?我可以去偷,你喜歡哪個娘娘頭上的首飾,我明日就給你偷來。」
「胡言亂語,」我皺了皺眉,用力抽回衣袖,後知後覺想到不對勁之處,「皇帝為何會留你在後宮,你應當比我年紀還大些,為何心智如此幼稚?」
拓拓越站起身,低眉垂眼,伸手扯了下短半截的衣袖,好半晌才幽幽地說。
「他們說我是天閹之人,長得俊美,最適合放在宮中取樂······」
拓拓族有一質子在京中,我是知道的,但沒想到此人過得如此艱難,再看他眼神清澈,一時唏噓不已,聲音也變得軟了些,「你今日舉動若是被皇帝知曉,便是不殺你,也會將你軟禁牢中,你就更無法回家鄉了。」
他惶恐地抬頭看我,見他聽進去了,我繼續說:「所以,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住處,不要亂逛,更不要再來我這兒,記住了嗎?」
拓拓越乖巧點頭,「我記住了,我絕不讓夏皇抓住。」
我有些無奈,不再答話,自顧自回到房間,拓拓越又在屋外喊了幾聲「皇后娘娘」,我充耳不聞,簡單洗漱後便睡下了。
7
窗子傳來「邦邦」聲,想必又是拓拓越來了。
那日後,他每隔幾日就會來找我,送我御花園偷摘的花,送我草地里撿的石頭,我從不接受,他就擺在窗邊,如今已快擺滿了。
上次見他還是一月半月前,他從沒隔這麼久不來,我終究沒忍住,開了窗。
灰頭土臉的拓拓越站在外面,朝我露出燦爛笑容:「皇后娘娘,您願意保佑我啦?」
我仔細端詳,他不僅臉上全是泥土,還夾雜著一些細小傷痕。
「你的臉,」我虛虛指了指,「是怎麼回事,宮中竟有人打你?」
拓拓越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毫不在意:「經常有人打我,不過,今日被打我不生氣。」
他舉起手中的東西,一個簡陋無比、做工粗糙的銀簪。
「李公公給的,送你!」
拓拓越揮手將窗台邊的小玩意都收進袖子裡,滿臉期待地把銀簪遞給我。
我不知為何,心中又升起莫名的火焰,由心窩一路灼燒到我的腦袋。
「啪!」
銀簪掉在地上。
「便是你再沒人教養,也得知曉何為臉皮吧!被太監欺辱還樂不可支,你,你······」
我活了這些年,從未行錯一步,言錯一句,今日不知為何,竟怒上心來,口不擇言,「你毫無成算,又這般輕賤自己,拓拓族便是需要繼承人,也不會要你,你一輩子也回不了家鄉!」
拓拓越愣住,嘴唇顫了顫,又緊緊抿住。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銀簪,小心揣進懷中,默不作聲翻上圍牆,消失在黑夜裡。
我立在原地半晌,頹然蹲下身。
我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居然能說出那般刻薄至極的傷人之語,我伸出雙手捂住臉頰,深感後悔。
我雖有父母,卻如同無父無母,奶娘雖一直照顧我,卻從未講過人之間的感情為何物。
自見了拓拓越以來,心中的各種紛亂情緒,我全然不懂,深感無力的我靠著窗邊的牆壁呆坐了一夜。
直到太陽升起,陽光照進房間,我已然渾身酸痛,頭暈腦脹,想站起身卻不受控制的重重倒在地上,隨著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8
「皇后娘娘,你終於醒了!」
我再睜開眼時,眼前是拓拓越明晃晃的臉。
「太好了,你還活著,皇后娘娘,你要不要喝水?」
「嗯……」我低聲答應。
很快茶杯被塞到我手裡,我一口氣喝光杯子裡的水,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我這是怎麼了?」我問。
「發熱,還暈倒了。」拓拓越伸手從我額頭上拿走手帕,我才發現床下放著水盆,他將手帕放進水裡冰了冰,又擰乾放回我額頭。
「……謝謝你,還有,昨晚的事,對不起。」我有些不自在,將臉轉向另一邊。
拓拓越伸出手指,輕輕戳了下我的臉,我又將臉轉回來,皺眉道,「不可放肆。」
「皇后娘娘,是我不好,惹你生氣了。」拓拓越真誠地說,「我知道自己愚笨,不若你行行好,教教我吧。」
他從椅子上下來,跪在窗前,湊近我好聲好氣地詢問。
我嘆了口氣,從床上坐起,將他推遠了些,「我可以教你習字讀書,但別的,我幫不了你。」
拓拓越眼睛一亮,親昵地再次將頭伸了過來,隔著薄薄的裙子將下巴貼在我腿上,仰頭用崇拜的眼神看向我。
「好,阿越定會用心跟皇后娘娘學的!」
他真的很像我養過的小狗崽,那個小傢伙也喜歡趴在我膝頭,仰頭用毛茸茸的腦袋蹭我的臉。
我朝小狗笑的時候,被下人撞見,告訴了父親,父親於是當著我的面摔死了小狗。
我哭一聲,父親就扇我一巴掌,直到我面無表情,父親才滿意地離開。
如今我無人問津,偷偷養個異族人,應當沒關係吧?
反正眼前這人看起來皮實得很,翻牆翻得很利索,便是忽然有人來了,他也能快速逃跑,不被發現。
9
拓拓越聰慧過人,不過半年時間,就將我自小學的東西全部掌握,我已經沒什麼能教他的了。
可他還是日日來菩薩宮,纏在我身邊。
一個午後,拓拓越匆忙而來,拉著我就往外面走。
「放開,你這是作何?」
「跟我走,我要把你藏起來!」拓拓越跳上宮牆,伸手便要拉我上去。
我後退一步,滿臉戒備,「我不會出去的。」
拓拓越跳下來,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怒火,「我一定要帶你走,我不許他們殺你!」
正說著,宮門外傳來聲音,太監尖銳的聲音傳進來,「皇上駕到……」
拓拓越狠狠地跺腳,再次翻身跳上宮牆,留下一句「我今夜來救你」便匆匆離開。
我回到門前,鎖了很久的宮門緩緩打開,多年未見的君主邁著穩健的步子走了進來。
「參見陛下。」我只微微屈膝,很快站起身。
皇帝揮手讓侍從退下,只留我們二人在院中,他漫不經心地開口,「這半年來,各地災禍橫生,夏國百姓過得很是困苦。」
「你父親今日請罪說,天災人禍皆因自己女兒,夏國神女,沒有虔心祈福。讓朕,用你祭天,以慰天神。」
皇帝話說完,我竟忍不住笑出聲:「呵呵,這話的確是臣妾父親會說的話,那麼陛下……」
我抬頭直視皇帝:「您直接下旨抓殺了我便是,為何還親自前來?」
「我不信這勞什子神女,若信也不會冷落你這麼久,可,天下人信,朕必須要獻祭你。」皇帝面對我的目光,眼神遊離,下意識的閃躲,「不過你別擔心,朕不會讓你走的痛苦的,你到時,莫要恨朕······」
我心中感到好笑,剛成親時他確實桀驁不馴,對神女之言嗤之以鼻,可時過境遷,皇帝如今這副模樣,不還是忍不住信了嗎。
「陛下不必擔心,臣妾並不怨恨您,嫁給您這些年雖過得寂寥,但很安穩,放心吧,臣妾不會詛咒您的。」
皇帝偷偷鬆了口氣,心滿意足地告知我獻祭的流程,「一月後的立秋之日子時,焚燒菩薩宮,以慰天神。朕會提前讓人送來毒藥,那藥能讓你在睡夢中離開,不會有任何痛苦。」
「是嗎,臣妾謝陛下關懷。」
「嗯。」
10
皇帝離開了,我一直挺直的脊背終於不堪重負,彎了下去,腳下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身後,一個溫暖的懷抱接住了我,拓拓越緊緊從後摟住我,臉埋進我頭髮中。
我沒有呵斥他,我需要一個依靠,一個能讓我卸下偽裝的依靠。
良久,我才開口,「你走吧,別再來了。」
「我不僅不會走,我還要陪你一塊被火燒,我不能讓你一個人面對那麼慘烈的命運。」拓拓越語氣難得的平靜,卻透露出斬釘截鐵的意味。
「我不需要,」我離開他的懷抱,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冷淡,「我教你只是為了解悶,你對我來說,什麼也不是,你沒有陪我去死的資格。」
拓拓越抬起手,想抓住我的衣袖,我忽地轉身,用冰冷淡漠的眼神看著他,「就像養只狗兒貓兒一樣,打發時間而已,我的事容不得你置喙,現在,離開。」
他露出受傷的表情,抿嘴道:「我不信,你是故意這樣說的。」
「啪!」
拓拓越被扇得側過臉去。
「滾,我不要養你了,我討厭不聽口令的狗。」
這般羞辱,拓拓越終於還是承受不住,他咬咬牙,也不再看我,轉身走向宮牆,翻身一躍,再次消失在我視線中,就如同每次我目送他離開菩薩宮一樣。
我雖有神女身份,卻是個實實在在的普通人,無法自保,更無法保護別人。
這樣很好,我心中告訴自己,趕走拓拓越,讓他討厭我,再也不來,這樣很好,可為何,淚水忽然止不住地流呢?
11
一晃十日過去,拓拓越再沒來過,我說不出心中是欣慰還是悲傷,我不斷告訴自己,這樣很好,不連累拓拓越,自己的命運自己擔著,可我總會無意識地轉頭對著宮牆。
又十日,拓拓越依舊沒有來過,我開始頻繁地在院中走動,我不斷摳著手指,在宮牆下走動,我安慰自己,這正是我想要的,獨自離世,因為我是菩薩轉世,我是神女,我就該獨自死去。
「不,我憑什麼死去,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深夜,我蹲在牆角,我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恐懼。
「是,我一直覺得活著沒意思,我自小被父親打,成親後被夫君冷落,一個人面對四面空牆,一個人過了數年,我一直討厭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