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惡毒,我哪裡惡毒?如果我不出賣她,死的人就是我。」
「溫涼,你是什麼樣的人我不知道嗎?」
「你小時候就是個壞種,街邊攤販不過說你幾句,你就砸破他們的窗戶。」
梁漠露出諷刺的笑。
「青樓的夥計,被你設計了一場火災導致容貌盡毀,被青樓老鴇打了出去。」
「當年嘲笑你的夫人,你派自己在青樓的舊友勾引她的夫君,讓他提出和離,害她抑鬱重病。」
「你這樣的人,連白珍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這一刻,我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整個人赤裸裸地站在冰寒的雪地上,所有的尊嚴和臉面都消失殆盡。
原來他早就調查過我。
原來他是這麼想我的。
仿佛之前的溫柔都是假象,虛偽的面具終於破裂了,露出了殘忍的真容。
那些溫柔小意的日子,像泡沫一樣破碎了。
但我有什麼錯?
如果我不幫助自己,誰會來幫助我?
那街邊攤販的孫子,知道我是青樓女子的女兒,在我走路的時候朝我扔石子,一邊扔一邊喊「婊子的女兒來了,小婊子來了」。
龜公半夜溜進我的房間,想要強行霸占我,我只能設計讓他離開青樓。
那夫人的夫君本就流連青樓,她被夫君厭棄是因為她自己性情醜惡,尖酸刻薄。
我壞,但我只嫌自己還不夠壞。
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鼻涕淌。
我知道梁漠喜歡我溫柔聽話的模樣。
去他爹的溫柔,去他爹的聽話。
有什麼用,又有誰在乎?
「難道這個世道,只允許別人欺負我,不允許我有任何反擊嗎?」
「我沒錯,我只是想要活著,有什麼錯。」
「再來一次,我還會指出白珍!」
我只是想活著,被我爹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我想活著。我跪在亂墳崗的時候,我想活著。我被叛軍威脅的時候,我想的也是活著。
沒有人能保護我。
沒有人愛我。
我只能保護自己,不讓自己受到傷害。
上位者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對我這個底層人盡情侮辱,卻不允許底層有任何反擊。
「無可救藥,我從五皇子手下保住了你,你從今以後就離開京城吧。」
「五皇子沒這麼好應付,你不死總得有人替你死,你做好準備。」
我聽不懂梁漠說的話,什麼意思?
「什麼叫我不死總得有人替我死?」
梁漠閉上眼睛:
「只是一個青樓女子。」
21
只是一個青樓女子。
我跌跌撞撞跑下床,發了瘋似的跑向別院。
在我暈倒的時候,梁漠向五皇子求情保住了我的性命,但終是難以抵消五皇子的憤怒。
「那不如讓她生不如死,殺了她最在乎的人吧。」
五皇子輕飄飄一句話,了結了鶯娘的性命。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老天爺,求您了,這不是真的!
一場大火,還帶著灼熱的餘溫,將別院焚燒殆盡。
濃煙尚未散盡,刺鼻的焦糊味混合著皮肉燒灼後令人作嘔的甜腥氣,狠狠灌入我的肺腑。
我沖了進去,踉蹌著,看到了一堆猙獰扭曲的焦炭堆疊著。
鶯娘已死。
「不——」
「不!」
我撲倒在地,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雙手顫抖著碰著鶯娘的骨灰。
怎麼會這樣,明明我去臨峰寺前,她還溫柔地為我整理衣物。
那時候,她的臉頰是溫熱的,她的呼吸是輕柔的,她的眼眸是明亮的。
活生生的,帶著溫度的,在我醉酒的時候給我煮餛飩的鶯娘啊。
我的鶯娘……已化為了這捧灰。
我像個瘋子一樣撲倒在灰燼里,放聲大哭。
我的鶯娘啊,我的鶯娘啊。
我從不後悔我做的任何事,但此時我卻萬分後悔自己得罪了白珍,得罪了梁漠,得罪了五皇子。
人家是天潢貴胄,我是怎麼敢得罪得起啊!
溫涼,該死的是你!
是你心高氣傲妄圖一步登天,是你一心追求男人的愛,是因為你沒有男人會死。
我愚蠢、淺薄、敏感、虛偽、犯賤,我就是個災星,所有愛我的人都會被我連累被我剋死。
花媽媽早就提醒過我,別愛上男人。
是我不聽話。
為什麼我就這麼賤呢,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
我不該認識梁漠,我這樣的女人,就應該爛在青樓里。
現在好了,現在好了!
鶯娘死了,什麼都沒有了!
22
我帶著鶯娘的骨灰離開了京城。
來的時候,我牽著娘親的手衣衫襤褸地來,走的時候,我捧著鶯娘心如死灰地走。
我聽到了皇城中央的鐘被敲響,新帝登基了。
五皇子登基,白珍為後。
路上的百姓紛紛下跪,恭賀這對帝後。
可我已經沒有力氣思考這些,我想要回家。
但我還有家嗎?
娘死了,鶯娘也死了,這片廣闊的天地,到底哪裡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突然想起鶯娘說過,她的故鄉在江南。
我低頭親吻她的骨灰盒:
「鶯娘,對不起,我帶你回江南。」
聽說江南山清水秀,鶯飛草長。
剛出京城,一個面目全非的乞丐衝出來想要搶走鶯娘的骨灰。
我被盯上了。
我護著鶯娘的骨灰,緊緊摟在懷裡,眼淚奔涌而出。
乞丐哈哈大笑。
「浸月,你也有今天?」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我抬眼,看到了乞丐被烈火灼燒的臉。
這張臉與曾經那張偷摸進我房間、欺壓我在床的臉融合在了一起。
是他。
是那個曾經給我送簪子,被我拒絕後惱羞成怒的龜公。
他朝我露出了一個猙獰的笑。
「你這婊子,這些年我一直盯著你,終於等到了你被人玩爛拋棄的這一天。」
「當年不過是想讓你陪我睡一晚,你就耍手段讓我離開了青樓,害我變成了乞丐。」
「做我的娘們不好嗎?妓女配乞丐,我們是天生一對。」
「我都不嫌棄你做過妓女和別人的外室。」
梁漠說我心思狠毒。
可我分明是因為心軟,留了龜公一命,讓他有機可乘,才淪落到今天這個結局。
男人總是喜歡推卸責任,站在道德制高點指責想要好好生活的女人。
他們不允許女人耍手段,不允許女人活得像個人。
女人只能是聽話的、乖巧的、任人擺布的。
我應該再惡毒一點。
又有什麼關係呢?
只有惡毒一點,才沒人敢欺負我。
只有惡毒一點,才能讓自己活下來。
活著真的好難。
我只是想過普通人的生活。
我明明已經那麼努力想要走出困境,回頭卻發現自己還在原地。
我自以為自己聰明有計謀有手段,卻仍然被命運玩弄得像一條狗。
「臭乞丐,你不配。」
望著他充滿惡意的眼睛,我抓起一塊尖銳的石頭,狠狠刺進他的眼睛。
他怒吼一聲,捂著眼睛一巴掌把我扇倒在地。
「你竟敢傷我!」
狂風暴雨般的拳頭落在我的身上。
我蜷縮在地上,身體越來越疼,意識在一點點模糊。
我問世道,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有個聲音在我耳邊嘆氣:
溫涼,這是你的命。
恍惚間,我好像看到了我娘,看到了鶯娘。
我想她們了。
她們手牽著手來到了我的面前,臉上沒有痛苦,沒有煩惱;她們溫柔地笑,朝我伸出了手,向我敞開了懷抱。
她們原諒我了嗎?
如果當初我被溺死在家門口的水缸里,娘沒有把我抱出來,她的日子會不會輕鬆很多?
是我這個拖油瓶耽誤了娘親的一生。
如果沒有我,鶯娘一定還守著餛飩攤,過著津津有味的日子。
我錯了,錯得離譜。
我走錯了人生中的每一步。
我連累了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
娘親和鶯娘的身影在柔和的光暈里微微晃動,笑容愈發清晰,眼神里沒有怨懟,只有沉靜的、包容一切的慈愛。
我的身體慢慢變得輕快,耳邊的喧囂慢慢遠離。
靈魂正在變得溫暖,好像正在燃燒。
她們呼喚著我:
「孩子,回家了。」
23
梁漠番外:
溫涼離開的半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我進宮去看望白珍,她已經懷了四個月的身孕,笑容里透露著溫柔和慈祥。
帝後和睦,我為白珍感到高興。
可在那刻我突然就想到了溫涼。
那個念頭是突然冒出來的,然後扎在我的腦海里,越扎越深,越扎越緊。
她現在怎麼樣了呢?她現在又在哪裡呢?她過得好不好?她會不會也在想我?
她會不會還在恨我。
可是她得罪了未來的皇帝,總得有人去死,以平息新帝怒火。鶯娘一個青樓女子能代她去死,已經是我能考慮到的最好結局。
但起碼她能活著。
其實我曾慶幸她當初能指認白珍,白珍只是受了點皮肉之苦。
如果不指認,溫涼可是會失去生命。
可當她醒來的那刻,我不知為何就說出了這麼傷人的話。
可能我照顧白珍太久了,久到我不想白珍受到任何傷害。
溫涼曾在歡愛後,像小貓一樣窩在我的懷裡,說以後想給我生兩個孩子。
真是一個天真的女人。
我的孩子怎麼可能會從一個青樓女子的肚子裡生出來。
早在第一次侍寢後,我就派人給了她一碗絕嗣藥。
可是她真的很好。
她是那麼純粹,我每次回頭,她都默默等在那裡,好像永遠不會走。
我承認自己心動了。
她對我的感情是那麼熱烈,她一點點入侵我的生活,紮根我的生命。
我仿佛能被她的純粹所灼燒。
後來我後悔了,我不該剝奪她做母親的權利,給她一個孩子又能怎麼樣呢?
我們的孩子,應該會很可愛吧。
我叫來侍衛,讓他查查溫涼的近況。
也許溫涼還在某個角落等我,這個傻姑娘。新帝怒氣已消,我能讓她改頭換面,重新來到京城。
我會告訴她,我已經原諒她了。
一天後,侍衛向我稟報, 溫涼死了。
我渾身發冷。
死了,誰死了,是溫涼嗎?
是那個窩在我懷裡嬌俏地說愛我的溫涼嗎?
是那個瞪大眼睛憤怒地說恨我的溫涼嗎?
這麼鮮活的人, 這麼鮮活的姑娘, 怎麼會死呢?
「你說誰死了, 怎麼死的?」
侍衛一板一眼彙報著搜集起來的訊息。
「半年前,溫姑娘離開京城那天, 被一個乞丐殺死了。」
我僵在原地。
「騙人的吧, 是不是溫涼讓你騙我的。」
「她是不是不願意回來……她是不是還在恨我。」
侍衛沒說話, 筆挺地立在一旁。
我像是渾身失去了力氣。
那個瞎了一隻眼睛的乞丐被押著跪在我面前, 他醜陋、猙獰、粗鄙, 渾身散發著臭味。
我問他:「你為什麼殺了溫涼?」
他瑟瑟發抖:「我不認識什麼溫涼,大人我錯了, 大人饒命啊!」
在他的世界裡,沒有溫涼,只有浸月。
乞丐說, 他只是嚇嚇她。
「我不過是想跟她做一次, 這個賤人就設計我讓我毀了容!」
「我好不容易等到她被有錢人玩膩……」
「她欠我的, 她就應該成為我的女人, 誰讓她反抗的!」
這個低賤的男人叫囂著。
我定定地盯著他,朝侍衛擺了擺手。
「拉下去。」
「千刀萬剮。」
他求饒、痛苦、懺悔,最後我親眼看著這個男人被剁成碎塊。
臉頰冰冰涼涼的,我抹了一把,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我終於理解了溫涼。
她已經很努力地生活,很努力地保護自己了。
我突然瘋狂地想要找尋溫涼的一切, 可她的一切都在那個別院裡,已經燒成了灰燼。
她就這樣走了。
帶走了她存在的所有痕跡。
她就像我的一場夢,夢醒來後, 什麼都沒給我留下。
我想起了她的家鄉,她似乎跟我說過,她的家鄉在綠楊村, 只是我那時候並沒放在心上。
白珍,她的家鄉也在綠楊村。
我進宮去找了白珍。
「皇后娘娘,你還記得溫涼嗎?」
白珍疑惑地望著我, 像是努力尋找自己的記憶。
她像是想起什麼, 遲疑地說:
「我小時候有個鄰居, 好像是叫這個名字。」
我乾澀地問:
「還記得她小時候是什麼樣子嗎?」
她搖搖頭。
「忘了,不太熟。」
「怎麼突然提起她?」
我踉踉蹌蹌地離開了皇宮。
「她死了。」
第二天,我向皇帝提出了辭官,他再三挽留, 可我去意已決。
我放棄了爵位,放棄了官職。
乞丐把她拋屍在了後山,我在那邊找到了她腐爛殘破的身軀。
這麼愛美的溫涼,這麼鮮活的溫涼, 會衝進我懷裡跟我撒嬌的溫涼……
我把她抱起來,給她選了一塊風水寶地好好安葬, 立了一塊碑。
「梁漠之妻溫涼」。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溫涼喜歡兔子,我在周圍養了幾隻小兔子陪伴她。
跪倒在她的墓前, 我虔誠地祈禱:
溫涼,我愛你,求你再一次進入我的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