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後,我第一次跟我爸爸媽媽表達了我的期望,我說我想學音樂。
媽媽喜極而泣。
第二天,我家客廳里就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樂器,包括鋼琴、架子鼓、吉他、古箏等等,幾乎無處落腳。
這些樂器中間坐著笑眯眯的裴臨。
裴臨說:「曉星的才華不應該被埋沒,她可以去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這個想法跟我爸媽一拍即合。
他們給我做了規劃,大一大二在本市的一個音樂學院學器樂,大三出國上名校。
新的規則很快就建立了起來。
我的時間被分成三個部分,一部分學習樂理知識;一部分學好上手的樂器——因為我喜歡走來走去,我選了小提琴;另外一部分就是裴臨帶我去 LIVEHOUSE 玩耍,認識不同的新朋友。
我的時間變得飽滿,充實,似乎每時每秒都充滿了新體驗。
這是我以前不敢想像的,我以為我會一輩子死守著我那點安全感和裴陽身邊的一畝三分地,像行星圍繞恆星旋轉。
裴陽好像就這麼消失了。
有兩次深夜,我接到了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對面只有呼吸聲。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對面的人是裴陽。
可我一叫他的名字,他就掛斷了電話。
再見到裴陽,就是高考了。
我和他還有蘇青被分在同一個考場。
12
我走進考場的時候,蘇青正跟裴陽說悄悄話。
看到我,蘇青直接挽住了裴陽的胳膊。
「唷,大小姐還會屈尊降貴親自來高考啊。我以為你們家早就給你捐好了國外的樓呢!」
沒想到裴陽看到我,撥開了她的手。
我看到了久違的彈幕。
【天啦蘇青好自作多情,男主只是因為她的腿傷多照顧了她一些,她就處處以男主的女朋友自居。】
【這是在宣誓主權呢?】
【女主快過去啊,沒看到男主已經望眼欲穿了嗎,他去你家找你,你爸媽也不讓他進門,他現在好像一條被丟棄的小狗,只要你過去叫他一聲,他一定會開心得搖尾巴。】
彈幕總是騙人。
裴陽看向我的眼神里明明有嫉恨。
我不知道還能跟他說什麼話,只是坐到有自己名牌的桌子上。
身後傳來椅子咯吱聲。
裴陽起身了,他想來找我說話。
考試鈴聲恰到好處地響起,監考老師走進考場,他不得不又坐了回去。
我每場考試都提前交卷,然後下一場考試又踩著點進來。
一連三天,裴陽和蘇青都沒有找到跟我說話的機會。
到最後一場考試,我交捲走出教室門口時,裴陽追出來了。
他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我聽到了他憤怒的聲音。
「曉星,你怎麼能這麼對待考試?」
我有反射性的瑟縮。
裴陽怒氣騰騰地把我拉去了旁邊的小樹林,恨鐵不成鋼地斥責我:「我不用看也知道你肯定考得一塌糊塗,你覺得你考成這樣,還去得了 A 大嗎?」
我搖搖頭。
他氣笑了,來回踱步。
「這樣吧,我替你想好了。你去 B 大。跟 A 大在同一個城市。我們報相同的專業。文憑對你來說反正也沒用,你混個畢業證就行,平時你來我學校跟我一起上課,你不會的我教你。」
我疑惑地問他:「那蘇青呢?」
裴陽皺眉:「跟蘇青有什麼關係,她會去 H 大。」
我更疑惑了:「跟她沒關係?那你為什麼每次都要為了她讓我難過?」
裴陽是聰明人,我不懂的他都懂,他沉默半晌,沒有說話。
「別鬧了。」他壓低聲音,「去 B 大吧。我以後不會那樣對你了。」
彈幕再次出現,因為過於激動,看起來比平時大了一倍。
【我去我去!男主的手在口袋裡攥著什麼?戒指!親手做的戒指!】
【戒指比項鍊貴重多了,這是什麼意思,家人們不會不懂吧!】
【小情侶快說開啊!我想看 HE!】
我低頭,看向裴陽伸在口袋裡的手,開口說:「我不去 B 大。」
裴陽沉下臉,脫口而出:「別耍脾氣了。你還能去哪?」
「不告訴你。」
「曉星!」
「別再吼我了。」
可能是發現我脫離了他的掌控,裴陽的表情逐漸變得慌亂。
我在他再一次拉住我之前快速抽身,小跑著逃走了。
13
當天晚上蘇青給我打了電話。
她說她和裴陽表白,失敗了。
本來裴陽沒有明確拒絕,她親上去以後,裴陽就推開了他。
「渣男!不喜歡我還給我信號!浪費我的時間和精力!」
她在電話里罵。
她跟我道歉。
坦誠地說自己接近我就是因為想追裴陽,也確實把我當成了假想敵。
但她現在說裴陽不值得。
她都敢爭取,裴陽明明就在我跟她之間搖擺不定。
結果她一戳破窗戶紙,裴陽就縮了。
「他說他現在知道真愛是你了,想轉頭追回你。真搞笑,早幹什麼去了!」
她忿忿不平地說:「早知道我就親他嘴了,什麼便宜都沒占到……」
我用我不太靈光的腦子想了想,問她:「親上了就能在一起嗎?」
她發了三個憤怒黃豆,說:「當然啊!」
於是我回:「那祝你們幸福。」
她又問:「我們能當朋友嗎?」
我回:「不能。我不喜歡你。」
我對他倆的愛恨情仇不太關心。
但「親了就能在一起」那句話深深地烙進了我的腦海里。
14
我和裴臨出發去 LIVEHOUSE,路過了我爸媽開的幼兒園。
裴陽跟我初見面時、給我買過棒棒糖的那個便利店居然還在。
我感慨萬千,盯著那個店門看,不肯挪動腳步。
「哦……」
裴臨順著我的視線看了一眼,懂了。
他走進便利店,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根和當年一模一樣的棒棒糖。
我運轉緩慢的腦子忽然靈光一閃。
裴臨的臉和當年那個讓我叫哥哥的小男孩重疊了起來。
原來……
「我就知道你想吃這個了。來。」
裴臨把棒棒糖拿給我。
我猜我現在的臉上滿是失而復得的喜悅。
那種澎湃的喜悅讓我忘乎所以。
我沒有接棒棒糖,而是摟住裴臨的脖子,踮腳在裴臨的嘴上親了一下。
我並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那樣做,我親完以後,裴臨僵住了。他臉頰迅速泛起紅暈,眼神閃閃爍爍。
「我親過你了。」我問他,「我們以後能不能永遠在一起……」
他似有觸動,長睫輕眨,朝我緩緩低下頭來。
但我沒能聽到答案。
因為我身後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
「曉星!」
15
裴陽撲過來就揍了裴臨一拳。
他抓住裴臨的衣領大吼:「你做了什麼?你是個替身!你是個騙子!你用我的臉做了什麼?誰讓你這麼乾的?」
裴臨臉色蒼白,並不反抗。
我驚慌失措,拉著裴陽的胳膊,拚命想要隔開兩人。
裴陽不為所動,又接了一拳,把裴臨踉蹌後退。
我失控了,狠狠咬住了裴陽的胳膊。
裴陽愣住了,他難以置信地望著我,鬆開了手。
我趕忙護在裴臨身前。
彈幕出現,以瘋狂的速度滾動著。
【女主眼睛不要就捐了好嗎!裴哥哥都能認錯!】
【能不能不要讓傻子當女主啊!一人血書女二上位!】
【女主怎麼可以和別人親嘴!枉費小狗這些天一直在到處找你!】
【不潔!我雷不潔!】
在亂竄的彈幕中,裴陽跟石頭似的一動不動。
他兩眼猩紅地看著我,好像快哭了:「曉星,我才是裴陽啊,我才是你的裴哥哥……」
我點點頭:「我知道。」
彈幕忽然停止滾動。
裴陽的眼淚也凍在眼眶裡。
我說:「我還知道第一次見面時,給我買棒棒糖的人是他,不是你。」
我很誠懇地說:「我分得出來。我喜歡他。」
身後裴臨的呼吸聲變亂。
彈幕徹底瘋了:
【日內瓦退錢!】
【退錢!】
【小狗只是彆扭但是小狗愛你,不要這麼對小狗啊!】
【等等,也不是不能嗑……】
【區區……】
【誰嗑得下這樣的區區啊?男主做錯了什麼!】
裴陽的嘴唇開始哆嗦。
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樣。他想要來拉我,我又後退了一步。
「你弄錯了。」裴陽仍然在掙扎,「曉星,你喜歡的人是我。而且我也喜歡你。」
我搖搖頭:「不是這樣的。」
關於我現在說的話,我花了兩個多月來思考。
裴陽跟我在一起太久了,剝離他的過程讓我掉了很多眼淚,我很遺憾我理解人的感情是從痛苦開始的。
我磕磕絆絆,我想得不全面,可是我並不是完全不會感受。
「你是討厭我的。照顧我很累,你照顧了我十三年,你累壞了。」
「你還看不起我。覺得憑什麼這麼沒用的我,能得到爸爸媽媽全心全意的愛,得到這麼多好東西。」
「我不在的時候你覺得輕鬆。可我真的遠離你你也不喜歡。」
「那些字說你只是彆扭,不是的。」
「你一直都不甘心,那些不假思索說出來的話,很大一部分都是真心的。」
裴陽的臉色變白了。
裴陽苦苦掙扎:「我是嫉妒你,可是曉星,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對同性的喜歡是嫉妒,對異性的嫉妒其實就是喜歡。」
「你不能否定我對你的感情。」
我問:「喜歡什麼?」
裴陽說不出來。
喜歡我依賴他,希望我永遠依賴他。這不對。
這些年他只看得到他心裡頭的標準,看不到真正的我。
我低下頭說:「我現在一想起你就難過。跟裴哥哥在一起就不會。」
「他讓我知道了真正的喜歡應該是什麼樣子。」
「因為他,我會謝謝你的。」
裴陽的目光穿越我的肩膀,哽咽:「不是的,曉星。你,你真的不能選他……」
我問他:「為什麼?」
話音未落,就聽到身後嘭咚一聲。
再回頭,我看到裴臨倒在地板上,嘴唇已經失去了血色。
16
裴臨進了手術室。
裴叔叔裴阿姨都來了,我爸爸媽媽也來了。
裴陽挨了裴叔叔一巴掌。
我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我想跟進手術室,但所有人都攔著我。
我媽媽哄我去休息區休息。
她跟我說是小毛病,裴臨睡一覺醒來就會跟我們回去。
可是我聽覺真的很好,超乎他們想像的好。
裴叔叔和裴阿姨的爭吵聲,還是穿過門板,穿越嘈雜的休息區,在人聲、電視播放聲、車輪滾動聲、器械運轉聲中,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我的耳朵里。
裴陽有先天性心臟病。
他發病了。
17
原來我五歲時遇到的裴哥哥,確實是裴臨。
他的病非常嚴重,所以幼兒園只去了那麼幾天,就又回到了醫院。
死亡的鐮刀懸在他的頭頂,一刻也未曾遠離過他。
而我當時的情況那麼糟糕,所以被送過來的,只能是跟裴臨長得一模一樣的裴陽。
在裴陽的認知里,接受幫助的是哥哥,還債的是自己,因為哥哥他不得不離開自己的家。
所以他第一天晚上才會說討厭我,也討厭他哥哥。
裴臨能離開醫院走動時,也偷偷來看過我。
可能是覺得父母偏心哥哥,裴陽對我有強烈的占有欲,從來沒有跟我提過他的事。
他什麼事都想做到最好,只是因為想從父母那裡分到一些關注。
裴臨沒辦法好好上學,因為一些契機,把心思放在了音樂上。
他對生命有很多獨特的感悟,因此也認識了許多朋友,包括 LIVEHOUSE 里的樂隊姐姐們。
因為和裴陽鬧翻,他有了接觸我的機會。
他只想看看我,並不想讓我知道他的存在,因為他知道他隨時有可能突然離世。所以他沒跟我說過他的名字,也一直引導我獨自去完成許多事。
362 的行駛路線,我們學校的上一站是市三醫院。
我早該發現的。
他不應該四處奔走。
但他希望他能在離開之前,讓我得到更多的快樂。
他與我同病相憐,所以他才會說,不一樣的星星也能發光。
我躺在媽媽的大腿上,看著螢幕里的貓和老鼠,眼淚橫七豎八地流了滿臉。
媽媽以為我嚇到了,輕輕拍著我的背。
我在想。
有那麼一刻,裴臨慶幸過我是遲鈍、情感薄弱的自閉症嗎?
他是不是以為我不會因為他的離開傷心或者痛苦,也不一定懂得喜歡和愛。
可是,我現在都學會了啊。
18
再見到裴臨時,他躺在病床上,插著鼻飼管,膚色蒼白,整個人好像都快變透明了。
他看我眼眶鼻尖通紅,強打起精神,安慰我說他只是得了小感冒。
「曉星,還記得幽靈遊戲嗎?」
我點點頭。
他說:「你上學的時候,我會用幽靈的樣子陪在你身邊。如果你找到我,就算我輸;如果你能順利畢業,就算你贏。贏了的話,我會給你獎勵。」
他騙我。
我偷聽到了。
他的病不能再拖了,裴叔叔打算帶他去國外動手術。
手術成功率只有 40%,就算成功了,恢復的過程也很兇險,只能留在當地的醫院,不可能再回國。
這一走不知道是生離還是死別。
但我只是說:「贏了的話,能不能永遠跟我在一起。」
裴臨笑著說:「嗯。贏了的話。」
我哭了。
也許他看出了端倪,也許他沒有。
我說:「我會給你寫一首曲子,我現在寫不出來,可是以後肯定可以。我會在畢業的時候演奏, 你要來聽。」
裴臨說:「好。」
他答應了。
他這麼好,肯定不會騙我,他會活下去的。
19
七年後, 利比音樂學院。
我穿著禮服裙, 在後台不斷深呼吸, 好平復此時胸口的激動。
現在的我已經是個聲名鵲起的小提琴手。
因為我獨特的身份,我獨特的天賦, 我麻木的表情和肢體, 我怪異的曲風, 以及我十八歲開蒙、七年走上世界頂端的獨特經歷。
我在人前演出過幾百場, 已經不會因為人群的視線而恐慌了。
我閒暇時能獨自在學院外乘坐雙層巴士漫遊, 能享受風景,也找得到回家的路。
我有了很多朋友, 有些朋友甚至都不需要我開口,我們能用音樂對話。
我應該已經不會緊張了,可我的兩手都在發顫。
我知道我在等一個人。
從我學會譜曲起, 我落下的每一個音符, 都是為了他。
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走上了表演台。
我聽到現場一片譁然, 因為我身後是知名的交響樂團,而我手裡拿著的,只是一把普通的粉色口琴。
我急切地掃視著觀眾席,我看到了眼含熱淚的爸爸媽媽,也看到了裴叔叔裴阿姨,甚至是悄悄隱沒在角落裡的裴陽。
啊……
只是裴陽。
心緒反覆起伏, 我忍著熱淚,望向天空。
表演禮台是露天的,我頭頂有一片繁盛星空, 就像那天在小花園裡,和裴臨並肩看過的那樣。
我拿起口琴,開始獨奏。
起先是幼兒園, 孩童的喧鬧,一支棒棒糖;緊接著是車水馬龍,腳步, 陰差陽錯的回望;然後是遊樂園, 噴水池, 短促輕巧的音符代表歡聲笑語;緊接著是幽藍的夜空,輕柔的風,星光疏離又溫柔,一視同仁地灑落在我身上。
我的眼淚再次滑出眼眶, 順著下巴滴落。
這依然是首古怪的曲子。
我閉著眼睛,在黑暗的,沉默的世界裡,用我全部的理解, 呈現獨屬於我的愛意。
有人挑眉,對此不屑一顧。
也有人被感染, 跟著我掉眼淚。
「好奇怪, 我為什麼會哭?」
她輕輕擦了下眼角。
還有人剛剛從門口進來,在她身後落座, 順手遞給她一張手帕。
他問:「您聽出了什麼?」
她說:「愛,死亡與別離。」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看向了給她遞手帕的人。
那人嘴角上揚。
她好奇地問:「您聽出了什麼呢?」
他說:「漫天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