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房裡,爸媽特意從老家帶來一包「土」雞蛋,我卻無意間看到了上面貼著的超市標籤。
臨走前,他們還扛走了老公買的整箱進口奶粉。
月子裡我高燒不退,打電話求他們來搭把手。
我媽在視頻里喂侄子喝我的奶粉:「你弟媳帶兩個孩子不容易,我們走不開。」
直到老公單位的孝敬金突然縮水,他們連夜殺到我家大鬧。
「每月 3000 塊孝敬金是給你弟還房貸的,少一分都不行!」
他們不知道,那筆錢馬上就會永遠消失。
1
產房裡的空氣帶著消毒水的味道,微微刺鼻。
我腦袋無力地陷在枕頭裡。
女兒躺在我臂彎里,小小的一團,皺巴巴的,像只沉睡的粉色小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我心尖最軟的那塊肉。
門外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刻意壓低的熟悉嗓音。
門被推開一條縫,我爸媽探頭探腦地進來,手裡拎著個不起眼的紅色塑料袋。
「哎喲,我的大孫女兒!」
我媽臉上堆著笑,幾步湊到床邊,眼睛黏在襁褓上,手指伸出來想碰又不敢碰的樣子。
我爸跟在後面,臉上也擠出幾分笑容,目光卻有些飄忽,飛快地掃過病房裡那些嶄新的保溫杯、水果籃,最後落在我床頭柜上那罐開了封的進口奶粉上。
「辛苦我閨女了。」
「這是從老家給你帶的雞蛋,新鮮著呢!」
「媽,家裡的土雞蛋營養價值高,你也不自己留一點,怎麼全給我拿來了呢。」
「你身子骨現在虛弱,想著多給你補補嘛。」
說著,她晃了晃手裡的塑料袋,發出嘩啦的輕響。
我順著她的手看去,塑料袋口沒紮緊,露出裡面幾枚光溜溜的雞蛋。
那蛋殼白得有些過分,異常乾淨,上面貼著的超市價簽一角,像一小塊刺目的補丁,清晰地印著「特惠價:¥2.99/斤」。
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喉嚨口,堵得難受。
老家那群散養的蘆花雞,下的蛋殼明明帶著點淺褐色,沾著草屑和泥土的氣息。
「媽,不用這麼麻煩的。」
我聲音有點啞,帶著生產後的疲憊,「這邊什麼都有。」
「哎呀,麻煩什麼,自己閨女!」
我媽像是沒聽出我話里的澀意,眼睛又瞟向那罐奶粉。
「這奶粉看著挺好,挺貴的吧?」
她伸手拿起來,掂量著,仔細看著上面的外文標籤,「你奶水還沒下來?喝這個?」
「嗯,暫時不夠。」
我點點頭,想起老公楊峰跑了好幾家母嬰店才選定這牌子時認真的樣子,心裡泛起點暖意,「峰子買了一箱備著的。」
「哦,一箱啊......」我媽拉長了調子,若有所思,手指摩挲著光滑的罐身。
「那挺好,省得老出去買了。
看著真不錯,我跟你爸還沒嘗過這種外國奶粉啥味兒呢。」
她語氣隨意,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正好,拿兩罐回去嘗嘗鮮。」
我爸聽到這話,趕緊接過了話頭:「對對,嘗嘗鮮!閨女,你好好歇著,家裡還有事,你弟妹一個人弄倆孩子,忙得腳打後腦勺,我們得趕緊回去搭把手。」
他語氣匆忙,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剛才那點稀薄的探望已是天大的恩賜。
「爸,媽......」我下意識地想挽留,哪怕只是多坐幾分鐘。
可話沒出口。
只見他們把那個裝著廉價雞蛋的塑料袋往床頭柜上一放,扛起那箱奶粉便風風火火地轉身走了。
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走廊的嘈雜,也帶走了病房裡最後一絲虛假的熱鬧。
病房裡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我和女兒清淺的呼吸聲。
那股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濃了,沉甸甸地壓下來。
我偏過頭,看著床頭柜上那個刺眼的紅色塑料袋。
超市雞蛋冰冷的標籤,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什麼。
2
幾天後,我和女兒出院了。
身體的疼痛尚未消退,被掏空的虛弱感如影隨形。
楊峰小心翼翼地把我們安頓好,眼裡滿是心疼和初為人父的笨拙喜悅。
可這份安寧只持續了兩天。
他們公司一個緊急的海外項目出了問題,非他不可。
見此情形,我叮囑他先去忙公司的事吧,這邊我會打電話讓我爸媽趕過來照顧我。
他抱著女兒親了又親,又反覆叮囑我別逞強,有事一定打電話,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拖著行李箱走了。
空蕩蕩的屋子只剩下我和女兒。
孩子的哭鬧聲在寂靜里顯得格外尖銳刺耳。
換尿布、沖奶粉、拍嗝、哄睡......這些簡單重複的動作因為身體的酸痛和精神的極度疲憊變得異常艱難。
第三天下午,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和滾燙感,讓我十分難受。
一量體溫,發現超過了 38.5℃。
懷裡的小寶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不適,不安地扭動著,小臉皺成一團。
巨大的恐慌瞬間淹沒了我。
高燒讓我四肢酸軟,抱著孩子的手臂都在發抖,眼前陣陣發黑。
楊峰遠在千里之外,遠水解不了近渴。
慌亂之下,我唯一能想到的,只剩下了那個被我刻意忽略的號碼。
我顫抖著手指點開視頻通話。等待接通的「嘟...嘟...」聲,每一聲都敲在我緊繃的心弦上。
過了好一會兒,螢幕才亮起來,畫面晃動了幾下,顯出我媽那張熟悉的臉。背景是老家堂屋,有些雜亂。
「媽......」我的聲音帶著哭腔,乾澀發緊。
「我發高燒了,渾身沒力氣,小寶好像也不太舒服......家裡就我一個人,實在撐不住了......」
話沒說完,喉嚨就被一股酸澀堵住,視線模糊起來。
那一刻,我是真的害怕,害怕自己倒下,更害怕照顧不好懷裡這個脆弱的小生命。
視頻那頭,我媽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隨即眉頭習慣性地蹙起,帶著那種我從小看到大的、混合著不耐煩和負擔感的愁苦。
「發高燒了?哎呀,怎麼這麼不小心!肯定是月子裡沒注意,受風了!」
她語速很快,像在數落,目光卻明顯沒有聚焦在我身上,而是微微偏開,看向旁邊。
鏡頭也隨之晃動了一下,恰好掃過旁邊的餐桌。
畫面一角,清晰地捕捉到兩個熟悉的身影。
我那七八歲大的侄子侄女,正各自抱著一個大大的碗,咕咚咕咚地喝著奶粉。
而碗旁邊隨意放著的奶粉罐子,正是楊峰買回來的那個牌子,那批次的包裝我絕不會認錯!
「媽!他們這麼大了,怎麼還在喝嬰兒奶粉,他們要喝也應該喝高段奶粉了。」
我指著視頻里那個奶粉罐子,指尖冰涼。
我媽被我這麼一說,弄得一愣,隨即臉上迅速堆起一種被冒犯的慍怒:「哎喲,你這孩子!心眼兒怎麼這麼小?
不就幾罐奶粉嘛!你弟弟在城裡打工多不容易?
兩個孩子開銷多大?喝點奶粉怎麼了?
你當姑姑的,給侄子侄女點東西吃還心疼上了?
再說了,這奶粉放你那兒一時半會兒也喝不完!」
她連珠炮似的說著,理直氣壯,仿佛我才是那個無理取鬧、不懂事的人。
「我不是心疼奶粉......算了,不說這了。
媽,我現在發著高燒,一個人弄不了孩子,想讓你們過來搭把手......」
「哎呀!不是跟你說了嘛!」
我媽的音量陡然拔高,蓋過了我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強硬。
「你爸那腰你是知道的,老毛病了,陰天下雨就疼得下不了地!
我這把老骨頭也經不起折騰。
再說了,你弟妹一個人管倆上小學的孩子,做飯、接送、輔導作業,哪一樣離得開人?
我們倆要是走了,她一個人非得累趴下不可!
家裡真是一點都走不開!你自個兒想想辦法,多喝熱水,捂捂汗!
月子裡發燒正常,挺挺就過去了!」
「嘟……」一聲刺耳的忙音。
螢幕瞬間暗了下去,映出我慘白而絕望的臉。
她甚至沒給我再開口的機會,就這麼乾脆利落地掐斷了這通求救的電話。
屋子裡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小寶似乎被剛才的爭吵聲驚嚇到,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聲音尖銳又無助。
那哭聲狠狠扎進我的耳膜,扎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3
我抱著懷裡這個小小的、唯一與我血脈相連、真正需要我的生命,感受著她滾燙的眼淚濡濕我的衣襟,聽著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而我自己,連哭的力氣都被抽乾了。
絕望,一層層漫上來,將我死死裹住,沉向無底的深淵。
這場高燒來勢洶洶,像一頭凶獸在我體內肆虐。
渾身的骨頭縫裡都鑽出酸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痛感。
小寶似乎也感應到了我的煎熬,比往常更加焦躁不安,小臉憋得通紅,哭得嗓子都啞了。
喂奶時,她的小嘴吮吸得格外用力,卻又煩躁地吐出奶嘴,發出不滿的嗚咽。
我強撐著給她量了體溫,那小小的電子屏上顯示的數字讓我的心猛地一沉:38.1℃。
恐慌瞬間纏繞住我的心臟,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楊峰的電話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無人接聽。
巨大的無助感再次將我淹沒。
看著女兒燒得通紅的小臉,聽著她微弱而痛苦的哼唧,我殘存的那點理智徹底崩潰了。
顫抖的手指再次撥通了那個冰冷的號碼,眼淚混合著汗水滾落,砸在滾燙的手機螢幕上。
「媽......」我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帶著瀕臨絕境的哭腔,「小寶發燒了,燒得厲害......我......
我真怕萬一出了什麼狀況,我一個人應付不來,求求你們,過來幫幫我吧。
就幾天,等小寶退了燒......」我已經顧不上所謂的尊嚴和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只想抓住眼前唯一能想到的浮木,哪怕那浮木早已腐朽不堪。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這沉默比之前的斥責更讓人窒息。
然後,是我媽刻意壓低、顯得異常為難的聲音:「小寶發燒了?哎呀,這可真是......你說這叫什麼事兒!
你爸他......唉,昨天幫人抬了點東西,這老腰又不行了,躺床上直哼哼,根本起不來身啊!」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向冰冷的谷底。果然......
「不過......」我媽的話鋒突然一轉,那語氣裡帶著一種施捨般的、極不情願的妥協。
「到底是親外孫女。這樣吧,我讓你爸......唉,讓他咬牙忍忍,明天......明天一早,趕最早那班車過去看看!真是......唉!」
這突如其來的「恩典」讓我稍稍鬆了口氣。
4
第二天下午,門鈴響了。
門外站著我爸,風塵僕僕。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微微佝僂著背,一手扶著腰,眉頭習慣性地皺著,一副飽受病痛折磨的樣子。
「爸......」我抱著蔫蔫的小寶,側身讓他進來。
他「嗯」了一聲,目光掃過我憔悴的臉和懷裡燒得小臉通紅的孩子,眼神里沒什麼溫度。
他徑直走到客廳沙發坐下,動作間帶著刻意放大的沉重和滯澀。「哎喲......」
他揉著後腰,長長地嘆了口氣,「這老腰,真是不中用了,坐車顛這一路,跟要斷了似的。」
我默默地去給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看了一眼,沒動,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在客廳里掃視。
當他的視線掠過牆角那個孤零零的、只剩下一小半的奶粉罐時,眼神似乎閃爍了一下,停留的時間格外長。
那眼神里沒有對外孫女生病的擔憂,只有一種掂量和盤算的意味,冰冷而赤裸,刺得我心頭一痛。
整個下午和晚上,氣氛沉悶得令人窒息。
小寶的體溫在退燒藥的作用下起起伏伏,哭鬧不休。
我強撐著精神,喂藥、物理降溫、抱著她在屋子裡來回踱步安撫。
我爸大部分時間就坐在那張沙發上,偶爾象徵性地問一句「還燒嗎?」
更多的時候是皺著眉看手機,或者閉目養神,時不時發出幾聲表示腰疼的沉重嘆息。
我需要拿東西或沖奶粉時,他也只是撩起眼皮看看,然後繼續揉他的腰,絲毫沒有搭把手的意思。
他就如同沉默的雕塑一般,杵在這個充滿孩子哭鬧和母親焦慮的空間裡,格格不入,卻又散發著無形的壓力。
夜裡,小寶的體溫終於有了下降的趨勢,呼吸也平穩了些,在我懷裡沉沉睡去。
我也累得幾乎虛脫,眼皮重得抬不起來。
把孩子輕輕放進嬰兒床,我幾乎是栽倒在旁邊的床上,沾著枕頭就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這一覺睡得很死,連夢都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窗外透進來的、灰濛濛的天光驚醒。
意識回籠的瞬間,心裡猛地一空!
我幾乎是彈坐起來,第一時間撲向旁邊的嬰兒床。
小寶還在,呼吸均勻,小臉蛋雖然還帶著點病後的蒼白,但溫度似乎已經正常了。
懸著的心剛放下一點,視線掃過房間,一種不安湧上心頭。
太安靜了。安靜得不像家裡多了一個人。
「爸?」我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沒有回應。
我掙扎著下床,腿腳因為久睡和高燒初退還有些發軟。
推開臥室門,客廳里空無一人。
沙發上,我爸來時蓋的那條薄毯疊得整整齊齊。
我踉蹌著走到廚房,原本放在角落裡的那個奶粉箱不見了!
那個楊峰買來、原本裝得滿滿當當的箱子!
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冰冷的鐵鏽味。
我扶著冰冷的灶台邊緣,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昨晚小寶退燒後,我只衝過一次奶,那箱子明明還有大半箱!
他走了。
在我和孩子最需要幫助、甚至在他承諾要「看看」的當口,他悄無聲息地溜走了。
走之前,還不忘扛走了他外孫女的口糧!
而他口口聲聲的「老腰」,扛起那箱分量不輕的奶粉時,倒是顯得格外「硬朗」!
我衝到窗邊,清晨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
樓下,那個熟悉的、微微佝僂的身影正艱難地挪動著步子,走向小區門口。他的背上,赫然是一個印著奶粉品牌 Logo 的硬紙箱!
那箱子壓得他腳步有些蹣跚,但他走得異常堅定,一次也沒有回頭,仿佛急於逃離什麼瘟疫之地。
看著那個消失在晨霧中的、扛著奶粉箱的背影,最後一絲名為親情的東西,在我心底徹底碎裂、湮滅,化為齏粉。
心口那塊地方,只剩下一個被掏空的、呼呼漏著冷風的洞。
5
原來,不是所有的血緣都意味著港灣。有些人,生來就是來刮骨吸髓的。
我無力地滑坐在地上,冰冷的瓷磚透過薄薄的睡衣傳來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