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看榜後。
我媽從打了補丁的碎花棉襖里,拿出兩根狗尾巴草。
「來來,咱家窮,供不起兩個大學⽣。誰抽到短的那條狗尾巴草,就別讀了吧。」
明明是對著我和我弟弟說的話,但媽的眼神,卻巴巴地看向了我。
我抿著嘴笑了⼀下。
上⼀世,抽完狗尾巴草之後,我跟著隔壁的蘭蘭去了莞市干髒活。
我用自己的身體換來了老家的大房⼦,換來了弟弟的工作,縣城的三室一廳。
可當我想回家時,全家人卻將我攔在了⻔外。
⼀直到死,都沒有讓我回家。
這⼀世,⾯對著我媽同樣的話。
我將兩根狗尾巴草都抽了出來。
1
上一世,媽也是這麼說的。
她眼神猶豫,將狗尾巴草攥著先遞給我,粗糙的手指微微地顫抖。
我抽到了短得出奇的一根,哭了⼀整晚。
第二天,我聽從媽的安排,跟著隔壁的蘭蘭去了莞市打工。
蘭蘭是十里⼋鄉有名的孝⼥,出去兩三年,掙來的錢就能給家⾥蓋⼤房⼦了。
我媽眼饞得很。
對我卻說弟弟上的是民辦,學費貴得很,不指望我給家⾥蓋大房⼦,能給弟弟交交學費就⾏了。
當時我還以為,我媽這是心疼我。
可我後來才知道,跟著蘭蘭去莞市,乾的是見不得人的髒活兒。
上輩⼦,我剛到莞市,就被蘭蘭推給了夜總會的⽼板。
不讓睡覺,不住打罵,軟磨硬泡。
磋磨了半個月,我最後還是屈服了。
從夜總會的服務員,到陪酒,到出台,⼀步步的越陷越深,越來越髒。
那時候,我最盼望的,就是領到每個月的一兩千塊錢,身上留兩百,其他的全都郵回家。
再給村大隊打個電話。
我跟我媽說錢郵過去了,我媽就會一邊應著,一邊絮絮的說家裡的雞鴨又死了兩隻,弟弟被學校老師誇了之類的瑣碎事。
多數是我弟,少數是我爸。
可我後來才意識到,我在這裡的生活怎麼樣,她一句沒問過。
我在莞市苦熬了四年。
四年後的那個暑假,我死活不想乾了。
我算計著弟弟已經大學畢業了,便想著回家去,用這些年給我媽攢著的錢做點小生意。
這種皮肉的買賣,我實在不想做了。
可我媽聽到我的打算,這四年來頭一次對我發了脾氣。
她說不行。
她說來來,你不能只顧著自己。
她說,你弟談了女朋友。
他要結婚了。
彩禮,房子,都要錢。
2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其實上天給了我機會,讓我醒悟的。
可我最終一條路走到了黑。
我告訴自己,我媽不知道我在莞市做的是什麼,要是她知道,絕對第一時間拉我回家。
可我又不敢將真相告訴我媽,只能硬著頭皮留了下來。
我在莞市又做了四年,每一天都比四年前更加難熬。
年紀大了,賺錢比從前更難,可我媽要的卻越來越多。
我給不了,她就對著我哭。
哭家裡的大房子還沒有著落,哭弟弟找工作要送禮,不在縣城買商品樓就沒人嫁。
顫顫巍巍地,我終於給家裡建了兩層的大房子,十個房間,窗戶特別大。
弟弟也有了工作,在縣城買了個三室一廳,結婚生了娃。
這一次,我又吐露出想要回家的念頭時,我媽的口風終於鬆動了。
「來來,你回來也行,你弟弟剛生了娃,忙不過來,你正好回來照顧一下。」
我心裡有點不舒服。
但我太想回去了,還是收拾了所有東西回家。
臨走的時候,老闆居然勸我。
他說我現在又沒錢,做了這麼多年小姐,又沒有別的生計。
我要是留在莞市幫他看場子,還能比家裡有個活路。
當時的我語氣篤定:
「不了,我家裡有爸媽有弟弟,我就一個人一張嘴,難道還能沒有飯吃?」
可我沒想到,還真沒有。
到弟弟家的第二天,弟媳婦將我趕出了門。
她沒有明說,言語中卻嫌棄地說我「髒」,怕我染了什麼髒病,把髒病過給了孩子。
我愣住了,看向我媽。
我媽卻移開了視線。
她說:
「來來,你弟媳婦也是為了咱們全家人好。」
我抿了抿唇:
「媽,要不我回農村老家吧。」
我媽卻又看向我:
「來來,你名聲不好,回去了之後,連累我們全家人被戳脊梁骨。」
「要不然,你還是回那邊去吧。」
「你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回去之後,你能掙錢,弟弟還缺一輛車。」
那一瞬間,我媽嫌棄而遲疑的眼神,扎得我體無完膚。
我突然間什麼都明白了。
我在莞市做的是什麼,其實他們一開始就知道。
可他們卻都沒有說。
他們心安理得地躺在我的腐肉上生活,卻對髒污和臭味避之唯恐不及。
這麼多年,家裡做的唯一一道大菜,就是生烹女兒。
一女多吃,做得多好呵!
可等女兒無家可歸要回去了,卻連一口飯都沒有啊!
3
上一世的記憶像是大石,壓在我身上,氣都喘不上來。
我媽的聲音又一次傳來:
「來來,咱家窮,供不起兩個大學生。誰抽到短的那條狗尾巴草,就別讀了吧。」
她說的明明是兩個人的事,可她的眼神只望著我。
她粗糙的手,攥著拳頭,兩根狗尾巴草冒了個頭,伸向了我。
我看著和上輩子一模一樣的、決定命運的兩根狗尾巴草。
這一次,我一伸手,將兩根全都拔了出來。
在我媽和我弟驚訝的眼神中,兩根一樣長的狗尾巴草躺在我手心。
我突然間笑了:
「媽,一樣長的意思,是我和成才都能去上大學嗎?」
我媽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來來,家裡頭窮你怎麼就不能體諒呢?」
「你爸有哮喘,你媽高血壓,你這是要我們兩個人的命啊!」
我點點頭,將一根狗尾巴草拈起來,攥在手心:
「我上的是公辦大學,弟弟上的是民辦,他的學費是我的四倍。」
「媽,你們掙錢不容易,要不,就別讓弟弟上了吧!」
我媽愣了半秒,反應過來之後立即說:
「那不行,成材可是咱們家唯一的男丁!他怎麼能不上大學呢?」
一句話,自己戳破了自己的虛偽。
表面上是公平,是抽籤,實際上,這簽是為我一個人準備的吧!
即使弟弟抽中了短的那根狗尾巴草,爸媽又怎麼捨得不讓他上大學呢?
房間一時陷入了沉寂。
我媽興許察覺出自己說的不對,看著我沒什麼表情的臉,換了個語氣:
「來來,讓成才上大學,那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兒。」
「你畢竟是他的姐姐,長姐如母,你也得為他打算打算。」
這番話聽著真好笑。
難道我是姐姐,是女兒,就活該被你們吸血,被你們賣?
即使已經看透了我媽的雙標。
但聽到她這句話,我的心口仍是一陣窒息一般的痛。
我儘量平靜地看著她:
「那你想怎麼辦?」
我媽咽了口口水:
「來來,咱家錢不夠,你弟又必須得上大學。」
「要不然,明天你跟著蘭蘭一起去南方,給你弟賺學費吧!」
「四年,就四年。媽保證,等你弟畢業之後,你想回來,或者想繼續高考讀書,媽都支持,啊?」
4
沒想到,這一世我媽居然還多了這一句。
聽上去像是為我做打算。
可是四年之後,物是人非,我怎麼可能繼續上大學呢?
更何況,我媽早已經知道,我去了莞市就是進了魔窟,出不來的啊!
我的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手心裡。
想不顧一切地和我媽大吵大鬧。
可我知道,現在還不行。
爸媽比我的力氣大太多,若是我當場說不同意,他們甚至可以直接將我賣給村裡的老光棍。
我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只是說自己要想一下。
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下了,我一個人偷偷地溜出了門。
我要找的,就是蘭蘭。
看著比上一世更加豐腴年輕的面孔,我一陣恍惚。
上一世,我想要將郵回來的錢借一部分安身,被我媽無情地趕了出來。
我無家可歸,被所有人指指點點時,蘭蘭是唯一願意和我說話的人。
她回來後,被爸媽嫁給了個找不到媳婦的瘸子。
瘸子愛喝酒,一喝酒就打她。
她狀態並不好,卻在見到我的時候,給了我五百塊錢。
她似乎有些後悔將我帶去了莞市。
可我知道,這不怪她。
畢竟,真正推我進火坑的人,是我爸,是我媽。
她說:
「崔來來,你也別怨你爸媽。誰讓咱們都是女人呢?女人命賤,就這樣了。」
她說:
「你要不先在我那裡住幾天,再想想辦法。」
我在蘭蘭家裡住了一晚,第二天卻住不下去了。
蘭蘭的那個丈夫看我的眼神很不對勁,而我爸媽更是直接找上了門。
他們說,他們給我找了個好人家。
他們說,今天就能嫁,讓我趕緊回家準備。
他們沒說的是,等我嫁人了,出去賣的壞名聲就和他們沒關係了。
弟弟,也有錢買車了。
我慌不擇路地跑了,失魂落魄地掉進了后街的橡膠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