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老家,你媽肯定安排你相親嫁人,你過不好的。」
蘭蘭打了個呵欠:
「我媽這些年對我算不錯了,要是我不願意嫁的人,她不會強逼。」
蘭蘭是這麼說的。
她回家回了一個星期,就過來找了我。
她說她媽逼她嫁人,那是個瘸子,還打人,還喝酒。
於是,我們就住在了一起。
我們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小小的檔口,賣從批發市場拿來的貨。
趕上了改革開放的爆發期,小小的檔口也變成了正式的公司。
蘭蘭和我也抖了起來。
她不再穿那種緊緊的包臀裙,一身職業套裝穿著,誰也看不出她曾經干過什麼事兒。
而我也從狹窄逼仄的出租房搬了出來,終於有了自己的小家。
事業發展起來後,我從來沒回過家鄉。
倒是蘭蘭偶爾會回去。
她說她媽對她的態度一時好一時壞的。
有求於她的時候就好,她拒絕了就壞。
蘭蘭比我看得開,她對家裡是看心情的。
想給就給,但給的也不多,從來不讓家裡知道她有多少錢。
有時候被他媽氣狠了,她就回來發脾氣。
發完脾氣後對我說話:
「來來,還是你好。你從來不想家裡的事兒,你看得這麼開。」
我笑而不語。
我是看開了嗎?
我那是心早已經死了。
11
蘭蘭偶爾也會說家裡的事兒。
她說我弟被開除後,就在家裡搗鼓著創業。
又說要養蘭花,又說要養海狸鼠。
家裡的錢欠了又還,還了又欠,越欠越多,總還不完。
最新的版本是,聽說他得到了什麼「4050」工程的內部消息,要去南方去考察去,回來就發大財了。
蘭蘭跟我說完,問:
「來來,你說你弟這不是異想天開嗎?」
「要是賺錢那麼容易,那咱們當初為啥早出晚歸地去批發市場蹲點兒,為了一毛錢跟人家磨半天?」
我抿唇笑道:
「他沒賺過錢,自然想法多一些。」
蘭蘭又問:
「你不管嗎?」
還沒等我回答,便又自顧自地說:
「管他做什麼。他一個二十多歲的人了,賠了錢就受著唄,再說了,還有你爸媽兜底呢!」
是啊!
心疼我弟幹啥?
他不管做了多少錯事,永遠有爸媽可以依靠。
可是我,卻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啊!
12
本以為這樣的日子,能一直過到爸媽老。
可沒想到,沒過幾天,蘭蘭突然又找上了我:
「來來,你媽出事兒了。」
當時的我剛剛結束一個會議。
聽到我媽從高高的梁子上摔下來,進了 ICU 後,我手抖了許久。
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在回家的途中了。
這麼多年,我其實一直沒有釋懷我媽對我的傷害。
但是聽到我媽有生命危險,眼前卻仍忍不住晃動著我媽那些難得對我好的畫面。
她抱著我半夜衝進衛生所,顫著手不敢摸我額頭的溫度。
她多煮了一個雞蛋,趁我爸不注意塞進了我嘴巴。
小姨給她的舊衣服,她改小了給我穿……
你瞧,這些記憶是我媽上次去我學校時,反覆對別人宣揚的事跡,其實我也記得清楚。
但,也僅限於此了。
我甚至在想,如果弟弟真的沒有錢,那我可以承擔這一次的醫藥費。
我一進醫院,就問了我媽在哪個床。
可是,當我闖進門的時候,卻看到一個花白著頭髮的女人自己倒開水喝。
轉過頭一看,正是我媽。
她比之前老了許多,明明和上輩子我死時差不多的年紀,頭髮卻已經花白了。
背也佝僂著,臉上的褶子像是黃土高原的溝壑。
但是,她卻好好地站著,哪裡像進了 ICU 生命垂危的老人。
我媽見到我,眼神卻瞬間亮了起來。
她上下打量著我身上的職業套裝、腳下的皮鞋和手裡的皮包,眼睛瞬間豎了起來:
「崔來來!你在外頭吃香喝辣的,對我們不理不睬!你好狠的心啊!」
她說完這句,居然上前就要拉扯我的胳膊:
「這次回來了!你就別想走了!」
她以為,她仍然能像上次去學校一樣,抓著我的胳膊,逼著我痛哭流涕。
可是我已經不是八年前的我了。
我一閃身,躲開了她的手。
她趔趄著,差點兒倒在地上。
弟弟也從外頭趕進來,看到我的眼神,像是看著錢一樣:
「姐!你終於回來了!」
「你這次回來肯定帶了錢吧!先給我還十萬!我沒錢了!」
我冷哼:
「崔成才,是你找人告訴的蘭蘭假消息吧?你不是說媽在住 ICU 嗎?她為什麼在這?」
弟弟絲毫沒有覺得臉紅,反而說:
「我如果不這麼說,你能回來嗎?」
「我聽說你開了個公司,當了總經理,好神氣啊你!你這麼牛逼,說什麼也得帶帶我吧?」
我媽已經站了起來:
「什麼叫帶帶,那就是咱們家的公司!」
「崔來來,趕緊把公司寫上你弟的名兒!你弟這些年過得慘啊……你這個沒良心的,你還配當姐姐嗎你……」
一連串的污言穢語又說了出來。
我站在一旁,突然為了來時候心裡的觸動而噁心。
我離開他們太久了,都已經忘了,他們根本不是我的親人,那些偶爾的溫情也都摻了太多的玻璃渣子。
他們只要粘上我,那就是要吸血的。
13
我根本不想理會他們,轉身想要走。
可是我弟已經攔在了前面。
而我媽又是從前的那套說辭,對著我又是哭又是罵。
鬧得整個六人間的病房都紛紛看向我,有些年紀大的,直接上來說我不懂事,讓我跟著他們回家。
我冷笑一聲,將手機拿了出來,給司機發了信息。
過了兩分鐘,司機帶著醫院保安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一腳踹開了病房的大門。
我弟臉色一下子變了。
我媽見我這麼堅持,語氣不由得軟了下來:
「來來,我們跟你……鬧著玩兒呢!」
「你都離開家那麼久了,你不想家嗎?來來,之前不讓你上大學是媽的不是,可我也是為了咱們這個家啊……」
「你那是為了弟弟,是為了你自己。」
我打開門,回頭看向她時,眼神中最後一抹溫情消失無蹤:
「如果你真的生病了,我是真的準備拿錢出來治你的。甚至你就算需要養老,我都可以和弟弟商量,一人一半。」
「現在,你要再想見到我,等你死了的吧。」
14
回來後,四處打聽才知道。
我在省城開公司的事情暴露出去,是因為一個親戚去了省城,見到了我和蘭蘭。
她回去大聲宣揚,被我媽聽見了,動了心。
便讓能聯繫上蘭蘭的親戚故意傳了假消息。
我媽興許只是想要把我騙回去要錢,可是她不知道,她的這個行為,徹底斷送了我和她的母女情。
那件事之後,我聽蘭蘭說,我弟欠下來的已經有六十多萬。
我弟跑了一段時間,被人在外地找到,打斷了一條腿。
回家之後終於知道上班賺錢了,可他沒技術,又沒學歷,又有哪個公司願意要他。
後來,聽說他跟我那個指望兒子傳播香火的爸一樣,在家躺著, 靠著我媽養。
又過了七八年。
我終於再次踏上了回鄉的路。
蘭蘭找了個對象, 是外地的,要回家辦回門宴, 我作為她唯一的伴娘,不能缺席。
蘭蘭說,讓我放心,我爸媽和我弟, 她一個都沒請。就算他們要來,也會被保安攔在外頭。
我淡淡地笑,但其實, 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我用這十幾年的光陰重新養了自己一遍,曾經的那些傷口早已經抹平。
就算再見, 也就像是陌生人一樣,再不會對我造成任何傷害。
再次回家時,老家的小縣城仍是從前的模樣。
蘭蘭包下了老家最大的大酒店,回門宴擺了五十桌,規模驚人。
我穿著米色的伴娘服跟在她身後, 陪著她敬酒。
晚上回到賓館, 蘭蘭將妝和衣服都卸掉, 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真好, 我其實本來可以不回來的。」
「但我最想看的,就是那些原本回村時擠兌我、瞧不起我的人, 對我奉承,對我說好話。」
我笑著搖頭,將手中的鑽石項鍊送給她。
那是我專程從國外買的,準備了很久, 給她做生日的驚喜。
她眨巴著眼睛,突然間對著我說:
「來來, 你知道我這輩子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
她眨眨眼,翻出錢包, 從裡面摸出一個紙包來。
打開紙包, 裡面有一條小小的狗尾巴草。
「之前去了莞市, 我曾經以為我這一輩子就那樣了。」
「人都髒了,還能有什麼盼頭?頂多給弟弟們多賺點兒錢,湊合著過一輩子。」
「可是,那天我被人抽了一巴掌, 我突然間看到了送給我的這條狗尾巴草。我突然間在想,憑什麼呢?女人難道就不是人嗎?」
「就算是一根狗尾巴草,也想活出自己的樣子啊!」
「後來,我就去找你,看你一個人過得也挺好, 我就跟著你,慢慢地也從那泥沼里掙扎出來了。」
我輕輕地笑了:
「這不是巧了?」
我將錢包拿了過來, 躺在手心的,也是一根狗尾巴草。
我們曾經是狗尾巴草。
毫不起眼, 被人踐踏, 肆意輕賤。
當狗尾巴草的滋味並不好過。
可是,但凡給我們一個機會, 一個鬆動,狗尾巴草也能長出屬於自己的樣子。
比溫室里的嬌花長得更繁茂,更旺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