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老頭笑眯眯地站著,手中拂塵一揮,彘子的身子無法動彈。
眼前突然陣陣白霧,屋內仙氣飄飄,很快幻化成一處虛無仙山。
仙山挨著海邊,海邊巨石上,坐著個身穿道袍的老者,白髮蒼蒼,道骨仙風。
老者閉著眼睛打坐,天山境地,身影仿佛融入混沌。
悄無聲息,岸邊浪拍石礁,猛然翻出驚天動地的浪花,一條水蟒呼嘯而出,甩著巨大的尾巴,張著血盆大口,一下把老者吞進了肚子。
一切發生得太快,彘子看得心驚,尚且回不過神
打柴的樵夫路過,看到了這一切,奮不顧身,舉起手中的斧子,朝著水蟒砍去。
水蟒挨了一刀,嘶鳴吼叫,尾巴一揮,生生將樵夫的腦袋甩了下來。
腦袋咕嚕嚕地掉在地上,樵夫的身子卻沒閒著,握著斧頭,奮力給了水蟒最後一擊。
然後搖搖晃晃地倒下,不再動彈。
樵夫醒來的時候,腦袋已經連上了身子,仙風道骨的老者正對著他笑,揮了下手中拂塵:「吾乃上清靈寶天尊,神遊太虛,被妖物吞進了腹中,幸得友人所救,連累友人受斷頭之苦。」
「上仙有禮。」
樵夫歪著腦袋,趕忙地跪了下來。
靈寶天尊微微一笑,扶他起身:「吾受友人恩惠,需以回報,不知友人想要什麼?」
樵夫剛剛腦袋分家,雖然已經接上了頭,但仍覺得疼痛難忍,脫口而出:「榮華富貴非我所願,若上仙執意要回報於我,方才被那水蟒斬斷頭顱時,仿若煉獄之痛,我祈從今往後,我與我的子孫後代,頭落不死,無災無禍。」
天尊想了下:「頭落不死,有違天道,吾許你族人斷頭可活三日,如何?」
「如此,多謝上仙。」
樵夫跪地,感恩戴德。
千百年來,樵夫後人斷頭可活,飛頭千里,無所不能,擁有凡人夢寐以求的神力,人稱落頭氏。
可隨著時間演變,此等神力變得越來越污穢,利益使然,罪惡滋生,更有善邪術者,一度危害四方,生靈塗炭。
落頭氏一族與人的關係錯綜複雜,有的助紂為虐,乾了不少壞事,有的食人心,練邪術。
天下大亂,必有邪祟,千百年前的一次許諾,隱要鑄成大錯。
但因天尊曾許樵夫族人不滅,故而天不可亡。
天不可亡,便由他們自己滅亡吧。
能力最強的飛頭蠻,可長生不老做神仙......這消息是如何散播的呢?無從得知,但落頭氏奉以為真,並且引發了最慘烈的自相殘殺。
最後一隻危害人間的飛頭蠻,名喚喬箬。
天不可滅,總要有一人要為她而生,滅她而來。
那個被選中的人,是孟彘子。
彘子大徹大悟,並非因天道,而是因為眼前的娑婆穢土被道人移開,看到了五年前的杏花村。
蝗蟲鋪天蓋地,從東而來,是因為杏樹下站著個粉雕玉琢的女孩,女孩手裡拿著短笛,唇角揚起,吹了首調子怪異的曲子。
是阿喬。
蝗蟲成災,瘟疫漫延,他看到那年的自己失了心智,拿著刀,推開家門,目光狠戾,衝上去將爹娘全部殺死。
哦,還有姐姐,三個疼愛他的姐姐,全都死於他的刀下。
「彘子!你做什麼!」
娘親含著眼淚,哆嗦著嘴唇,看著發了瘋的他,臉色蒼白。
把他們全部殺死,彘子面無表情,在衣袖上擦了擦刀上的血,麻木地轉身,走出家門。
杏樹下站著的女孩,笑著看他,手一揮,從他眼中撥開一片黑霧。
然後仰頭嘆息一聲:「杏花村,本就是人吃人的地方啊。」
一葉障目。
東海之外,有章尾道山,點化彘子的老頭正是山上的老道,彘子後來拜了他為師,改名孟青,最後去了滄南山。
滄南山的張越真人與他師出同門,於是便收留了這個窮師弟。
孟青在那裡認識了阿蒙。
阿蒙是一個小道姑,束著圓圓髮髻,圓圓的臉。
她時常一身白衣,手執長劍,在雲霧繚繞的青山境地練習劍法。
三月桃林,落英繽紛,花瓣落在她的頭上,可她渾然不知。
她是張越真人門下女弟子,是個孤兒,從小被送上山,與眾師兄弟一同在張越真人門下受教。
孟青剛上山時,滄南弟子都怕他,因為大家打聽了下,這個不守規矩、放浪形骸的年輕師叔,竟然是前些年杏花村裡的食人魔孟彘子。
沒人敢靠近他,孟青覺得有些無趣,直到他發現了阿蒙的存在。
每年的正月十五,這個平日笑起來甜甜的小道姑都有些悶悶不樂。
她會在桃林舞劍,滿頭大汗,然後爬上林子裡最高的那棵樹,向著上山的方向,發著呆,久久地望。
她在等人,那個人叫袁曜,是大將軍袁晉珩之子。
袁曜是個少年武將,年幼時身染惡疾,曾被父親送到滄南山養病。
年少的阿蒙遇到了年少的袁曜,芳心萌動,互贈信物,彼此約定將來要在一起。
後來,袁曜病癒下山,鮮衣怒馬,征戰沙場。
過了很多年,他給阿蒙寫了一封信,信上說,北關大戰告捷,不久他便可回京,逢正月十五日,來滄南山找她。
袁曜說:「阿蒙,我已向父親說明,我要娶你,屆時他會親自登門拜訪張越真人。」
那個少年英雄沒有辜負她,阿蒙滿心歡喜,在林子裡跑啊跳啊。
到了正月十五,她仔細梳洗,還描了眉,特意跑到桃花林等他。
從早晨等到傍晚,從白天等到黑夜,從這一年的正月十五,等到下一年的正月十五,如今算起來,就快第三個年頭了。
阿蒙說:「我要下山找他。」
孟青不屑:「指不定人家已經妻妾成群,兒女成雙了。」
「那我也要一個說法!」
「你下過山嗎?山下餓殍遍地,瘟疫橫行,就你這身皮肉,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師叔!」
阿蒙大喊他一聲,嚇得孟青險些從樹上掉了下來。
「幹嘛!」
「他們說你很厲害,比張越老頭還要厲害,不如你教我一套劍法吧,學會了,我就下山!」
「你知道我是誰嗎?你就不怕我?」
「不怕,師叔是好人,而且你看我這麼可愛,就算你真是吃人妖魔,也肯定不忍心吃我的,對吧?」
阿蒙沖他眨巴眨巴眼睛,咧著嘴笑,虎牙尖尖,倒真的有些可愛。
從那以後,孟青在桃林教她劍法。
有時手把手地教,有時互相對打,打累了,就躺在地上歇息。
阿蒙累得鼻尖冒汗,她跟孟青說得最多的便是袁曜。
袁曜是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聰穎過人,對她又是如何如何的傾心以待。
「有一次我們一起偷偷去山廟摘果子,遇到一夥很壞很壞的山民,那時我們年齡都還小,山民把我們拖進廟裡,阿曜一直護著我,在他們要欺負我的時候他奮力撞翻了案台上的燭火,燒了整座山廟......後來我們逃了出來,才發現阿曜也被燒傷了,臉上還留了好大的疤。」
阿蒙眼裡有霧氣:「我當時哭得可傷心了,心裡暗暗地想,將來他要是找不到媳婦兒,我一定嫁給他。」
「可他還不是失約了。」
彼時,孟青懶洋洋地躺在樹杈上,潑她冷水。
但阿蒙從地上爬了起來,氣急敗壞地用劍指他:「他才不是那種人!他肯定又去戰場廝殺了,國家興亡,兒女情長只能先緩一緩呀。」
「自欺欺人。」
孟青從鼻子裡冷哼一聲。
「師叔,你下來,我要跟你比劍!」
本來短短几個月便可練成的劍法,也不知為何,就這樣慢慢教了一年,在這一年裡,孟青與阿蒙形影不離。
阿蒙的劍法越來越好,手執長劍,一躍而起,桃花時節,落英繽紛,竟也看得孟青有些愣了。
孟青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心裡有她的。
他只記得那日斜陽傾灑,二人在桃林對打,阿蒙依舊不是他的對手,十幾招過後,便被他擊落了劍,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卻突然被他抓住胳膊,緊錮在懷。
「還打嗎?」
他在她耳邊俯身戲笑,卻不想二人離得太近,氣息撲面,阿蒙紅了臉,氣急敗壞地掙脫他,連耳朵都羞成了粉色。
「師叔,你快放開我!」
「不放!」
他本是開玩笑,覺得逗逗她也挺有意思的,卻不料阿蒙不再說話了,漸漸地也不再掙扎。
過了好一會兒,才哽咽著嗓子說道:「師叔,我要下山去找袁曜了。」
「能不去嗎?」
「不能,我等了他這麼多年,需要一個答案。」
「如果,他已經死了呢?」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阿蒙咬了咬牙,眼中含淚,孟青沉默了下,慢慢地鬆開了手。
他看了她一眼,想要伸手替她抹去眼淚,但頓了頓,收回了劍,轉身離開。
「如果找不到他,就回來找我。」
孟青知道,阿蒙是找不到袁曜的,袁曜已經死了。
三年前,陵城大戰告捷,袁曜回京,軍隊停駐開州郊外時,機緣巧合救下一名險些被歹人姦污的女子。
那女子,名喚阿喬。
傳聞說,阿喬對袁曜起了愛慕之心,光著腳跟了他一路,苦苦哀求:「奴願做牛做馬,只求留在將軍身邊,將軍莫不是嫌棄我?」
袁曜笑了,指了指自己臉上的疤痕:「我這副相貌憑什麼嫌棄你呢,只是我已有意中人,不久之後就要成親了,姑娘走吧。」
他說起自己的心上人,神情柔和,令阿喬淚目。
他將身上所有的銀子都給了她。
阿喬起初不受,最後含淚接過,道:「將軍救了奴,卻不肯要奴,阿喬無以為報,有一事欲告知將軍,但請將軍牢記,歸家之後,無論何時,萬不可掀開灶間那口蒸鍋。」
袁曜覺得她奇怪,皺了眉頭。
回京不久,父親袁晉珩突然病逝,袁府大喪那日,他發覺妹妹袁秀有些不對勁。
袁秀眼神呆滯,行屍走肉一般從廚房端來一碗丸子湯,非要他當面吃下去。
那青釉白底的瓷碗里漂著五個色澤誘人的紅肉丸子,肉香濃郁,袁曜當下起了疑,衝進廚房探個究竟。
袁曜進了廚房灶間,再也沒有出來。
直到第二日官府查封,大批衙役進了府邸,袁府上下,死的死,瘋的瘋,廚房的爐灶邊,站著一具無頭男屍,經辨認,死的正是袁曜。
那日,灶間木柴仍舊燒得很旺,火苗撕舔蒸鍋,廚房內裊裊生煙,熱氣騰騰,香氣濃郁。
有衙役走向爐灶,拔劍直指蒸鍋,用力掀掉了鍋蓋!
蒸鍋里,有五顆腦袋,燉得滾瓜爛熟,皮開肉綻。
是袁晉珩,袁曜,袁秀,以及袁府的兩個姨娘。
嚇得衙役雙腿發軟,紛紛嘔吐,癱倒在地。
有傳聞說,袁家早年曾同趙王設計,斬殺了一名落頭氏女子,此番是那女子後人前來尋仇罷了。
真真假假無人得知,當時諸國征戰,秦王霸業,亂世之爭。
袁曜的死訊早就傳到了山上,張越真人知道,眾師兄弟也知道,唯有阿蒙,誰也不敢告訴她。
孟青以為,阿蒙下山之後,找不到袁曜,或者得知袁曜已死,總還會回來的。
他甚至做好了打算,等阿蒙回來,他會安慰她,為她抹去眼淚,並且告訴她,她的少年英雄雖然不在了,但師叔還在,師叔願意保護她一輩子。
可他沒有等到阿蒙回來。
阿蒙死了。
一個月前,孟青下山,在遠山杏花村頭,看到了弔死在歪脖子杏樹上的阿蒙。
杏樹下,坐著個姑娘,姑娘烏髮流瀉,容顏嬌媚,手裡正捧著一顆頭顱,百無聊賴地玩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