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媽媽訓她:「女孩子不要小家子氣,要像妹妹一樣大大方方的,走路抬頭挺胸,扭扭捏捏的像什麼樣子。」
吳秀娜誠惶誠恐,妹妹自然是光彩奪目的,小小年紀鋼琴已經過了六級,說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在少兒小主持的比賽里是第一名。
明明她也不差的,從小到大成績都很好,老師和同學都很喜歡她,初中時她也參加過學校的朗讀比賽,作文還得過一等獎。
她的班主任最喜歡她了。
可不知為什麼,到了大城市,站在更加光鮮亮麗的她們面前,仿佛讓她原形畢露,不知所措,無所適從。
從商場回來後,進了小區媽媽去停車,她和妹妹拎著購物戰利品先行回家。
小區景觀很美,花壇種滿了四季青,修剪得漂漂亮亮。
腳下的青磚板路轉了個彎,妹妹忽然把東西往她懷裡一塞,高興地跑開了。
「池騁哥哥,你們在幹嘛?」
吳秀娜抱緊了懷裡那一堆商品袋,目光順勢望去,有些呆愣。
前面不遠處,幾個少年正在玩滑板。
陽光燦爛,綠植青翠,不知誰家在做飯,飄來一陣誘人的排骨香。
她艱難地咽了下口水,看到妹妹奔去的那個少年穿了件白 t 恤,深藍短褲,黑短髮,光潔額頭被汗浸濕。
少年俊美,身板挺拔,面部輪廓乾淨,眼睛黑白分明,異常清亮。
那男孩叫池騁,吳若涵說他家是這片別墅區最有錢的,哦不,這片別墅區都是他家蓋的,他爺爺叫池昌海,是有名的房地產大亨。
這些都是後話,總之吳秀娜見到池騁那年,十六歲,怦然心動。
可惜初次相見,十分難堪。
幾個玩滑板的少年,其中一人肆意揮灑地踩著滑板向她衝來,沒剎住板兒,直接把她頂在了地上。
東西撒了一地,她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膝蓋火辣辣地疼。
闖了禍的少年趕忙道歉,妹妹吳若涵也聽到了動靜,跑來二話不說就開罵。
罵的是吳秀娜。
「你傻了嗎,看到別人衝過來不知道躲開嗎,站著一動不動跟個木頭一樣,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她艱難地爬起來,低頭去收拾地上的東西,不敢抬頭看。
因為那幾個少年都圍了過來,闖禍的那個想幫她撿東西,剛彎下腰又站了起來。
地上散落著媽媽給她買的內褲和文胸。
都是很漂亮清新的款式,吳秀娜從來沒見過。
她的臉漲得通紅,飛快地將東西撿起塞進袋子,聽到一旁有人笑嘻嘻地問妹妹。
「吳若涵,這是你家新來的鄉下小保姆嗎?」
吳若涵的臉黑了,牙尖嘴利道:「你別胡說,我們家才不會請這樣的保姆。」
「那她是誰?」
妹妹頓了頓,目光飛快地躲閃過去:「一個遠房親戚。」
說罷,手腳麻利地幫她撿起剩餘的幾個袋子,嫌棄地拽著她的胳膊:「趕緊回家吧,好丟臉哦。」
那一刻,吳秀娜被她拽著,感覺自尊被人按在了地上摩擦,眼眶一熱,難堪得差點落淚。
離開時,經過那個叫池騁的少年面前,吳秀娜聽到他說了一句:「回去用紅花油揉揉膝蓋,不然明天會很痛。」
她愣了,完全不敢相信這話是對她說的,抬頭對上他清亮澄凈的眼睛,心跳停了幾秒。
那個暑假,她只見過池騁一面,記憶尤深。
假期結束,她又被送回爺爺奶奶身邊上了老家的高中。
原來爸爸媽媽根本忘記了說過要接她來身邊上學的事,但吳秀娜鬆了口氣。
大城市很好,房子漂亮,衣服也漂亮,媽媽好看,妹妹也好看,但終究不是她該有的生活。
她更喜歡老家,同學和老師熱情,爺爺奶奶疼她,一起長大的夥伴親密無間。
她放棄了去爸爸媽媽身邊生活的夢想。
可是當她完全放棄的時候,上天給她開了個玩笑,高一那年,奶奶因心肌梗塞去世了。
出完殯,爸爸媽媽就給她辦理了轉學,將她帶回了曾經夢寐以求的家。
這是爺爺的意思,爸爸說要接他們一起走,爺爺不願意,說:「把娜娜帶走吧,我一個土埋半截的農村老頭,過不慣城裡人的生活。」
沒人問過她願不願意,她的意願一向不重要。
回大城市生活,對她來說像一場夢。
從前在班裡成績名列前茅,到了新的學校一落千丈,班裡每個人都比她聰明。
在家時小心翼翼,生怕做錯了什麼惹媽媽不高興,而這副模樣卻使得媽媽更來氣:「吳秀娜,把背挺直,跟人說話的時候要直視對方的眼睛,你看看你這副上不得台面的樣,哪裡像是我付娟的女兒。」
付娟是雷厲風行的女強人,自然看不慣她的扭捏。
生活習慣的不同,蹩腳的普通話,羞怯的性格......沒有了距離,朝夕相處,終於讓媽媽一次又一次爆發了。
吃飯吧唧嘴她會說,吸鼻涕她會說,經期弄髒了床單她也會說。
甚至連在衛生間拉屎味道太臭,都成為她不高興的導火索。
「你怎麼回事啊,上完廁所記得開通風扇,多衝幾遍馬桶,太臭了!」
妹妹捂著鼻子接話:「姐姐你要每天都洗澡哦,一天不洗身上就有股怪味,早晚記得刷牙,多刷一會,你有口臭知不知道?」
吳秀娜惶然地躲在屋子裡哭,好想回家,好想爺爺奶奶,老師同學。
從前在家裡,地里收穫番薯,奶奶都會直接削一個給她吃,津甜又解渴。
當她在家裡廚房發現有番薯,用刀子削了一個,剛咬一口,媽媽已經臉色鐵青地過來奪下,扔進垃圾桶。
「這是生的你知道嗎,家裡有那麼多水果,為什麼要吃生的番薯,你的腦子裡到底裝了什麼,我真搞不懂你整天在想什麼,受不了你。」
本就生疏稀薄的母女情分,支離破碎,吳秀娜哭了,鼓起勇氣抽泣:「媽媽,我想回老家上學,能送我回爺爺身邊嗎。」
媽媽的失望顯而易見:「我託了那麼多關係把你塞到一高,你以為學校是你家開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也就這點出息了,遇到點挫折就想回老家,有本事你自己走,我管不了你。」
後來,自卑環繞著她,童年天真爛漫的吳秀娜不見了。
在學校也並不好過,長得土氣,成績跟不上,連普通話都帶著一股鄉下味,英語被大家嘲笑是——尼古拉斯味的口語。
皮膚黑,襯托得牙齒白,因此被同學起個外號叫「黑妹牙膏。」
一高的初中部和高中部是一個校區,但妹妹在學校見了她從來裝作不認識。
因為怕媽媽和妹妹嫌棄,她自卑到不敢在家裡上廁所。
在學校上廁所也是個心理陰影。
每次下課鈴一響,總有男生三五成群地站在教室外的走廊,別的女同學都是手拉著手、挽著胳膊,大大方方地結伴去衛生間。
只有她,每次都是低著頭從他們面前緊張地走過去,被那些目光盯得頭皮發麻,如芒在背。
終於有一天,有個調皮的男同學突然跳到她面前,大吼一聲:「嘿!黑妹!幹啥去!」
她嚇得險些尿褲子,抬起頭,臉色慘白,周圍一陣鬨笑。
瞬間天旋地轉,無所適從,她的眼圈紅了,隱忍著淚水低下頭去,慌忙離開之時,聽到有個熟悉的男聲在身後響起:「林寒,你神經病啊,無不無聊。」
那男生是池騁。
3
吳秀娜愈發自卑了,並陷入了長長的抑鬱之中。
那個叫池騁的少年跟她同班,相貌好,性格好,成績也優異。
老師喜歡他,同學也喜歡他。
不,他在整個年級都是有名的人物,在學校打籃球,揮汗如雨,光芒萬丈,給他送礦泉水的女孩可以排到大門口。
那樣陽光乾淨的男孩,有時候放學路上會見到,他穿著白襯衣,戴著耳機,蹬著自行車從她面前呼嘯而過。
她只有這個時候才敢抬頭看他,從那群同樣騎車的少年中尋到他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羨慕和歡喜。
後來有一次,體育課上她不小心崴了腳,又不敢說,怕同學們說她裝,放學時等大家都回去了,才一瘸一拐地站起來回家。
那天池騁因打籃球回家晚了,半路從她面前穿過,如一陣風。
她習慣性地抬起頭看他,忽然看到他車子拐了個彎,又回來了。
吳秀娜嚇得立刻低下頭,卻不料那自行車停到了她面前。
少年眼眸清亮,黑白分明,嗓音也莫名地好聽。
他說:「來,上車,我送你回家。」
吳秀娜腦子懵了。
那天的事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她坐在后座上,少年後背挺直,白襯衣乾淨耀眼,還有好聞的清香。
說來也是奇怪,她的衣服和妹妹用的都是同一個牌子的洗衣液,妹妹的衣服也有一股好聞的香味,她的卻沒有。
吳秀娜有點緊張,一顆心跳得飛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他乾淨的襯衫。
少年戴著耳機,毫無察覺,她心裡如春風拂過,燦然生花。
池騁把她送到了家門口,她紅著臉沒有回頭,在他的注視下走進院子。
身後的少年突然喊了一聲:「吳秀娜,幹嘛總低著頭呢,抬起頭來。」
她腳步怔住,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又沸騰了,灼燒了她滾燙的臉。
吳秀娜攥緊了衣角,緊張地回頭去看他,那少年卻已經蹬著自行車揚長而去,瀟洒自如。
那天晚上媽媽回到家,看到她腫得發亮的腳踝,皺著眉頭開車帶她去了醫院。
路上果然又發了脾氣:「吳秀娜,你就不能讓媽媽省點心嗎,媽媽不求你學習成績和妹妹一樣好,但你最起碼要和妹妹一樣懂事,你知道嗎,媽媽每天在公司忙裡忙外,還要為你們操勞,真的很累......」
吳秀娜坐在後排,眼睛望著窗外燈火通明的街,將自己陷入陰影之中。
媽媽說得對,在大城市打拚不容易,想要站穩腳跟更不容易,她和爸爸整日早出晚歸,交際應酬,將一家原材料公司開到兩家,又在郊區建廠房,承接工程,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家裡如今沒有保姆,每天都是鐘點工準時過來打掃衛生、做飯。
妹妹雖然嫌棄她,不喜歡她,但她也不得不承認,吳若涵就是比她省心比她優秀。
她很自律,也很努力,不用任何人督促,學鋼琴,學英語,各種補習班,安排得滿滿當當。
閒暇時就和同學一起去逛逛街,看看電影,偶爾也會偷偷做個顏色淺淺的美甲。
吳若涵積極向上,陽光自信,對身邊的每個人都很好,唯獨對她苛刻,常在背後罵她「鄉巴佬」,從來不肯在外面承認她是姐姐。
當然更不肯和她一起出門。
吳秀娜因腳傷在家歇了兩天,第三天早上出門上學時,剛到小區門口,看到了池騁。
天還很早,東方泛起魚肚白,池騁穿著白襯衫,雙手插兜,百無聊賴地靠在自行車后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