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在等人。
吳秀娜心裡一緊,腳步遲疑,手心都出汗了。
池騁看到了她,沖她笑了笑,眉目乾淨,驚鴻入眼。
少年風華正茂,燦如陽光,她一時恍惚,覺得像是做夢一樣。
後來發現真的是一場夢,池騁等的人不是她。
在她遲疑之時,身後有個女孩跑了過去,興奮地喊了一聲——「池騁!」
那女孩她認識,是她的同班同學,班長楊思菱。
楊思菱扎著乾淨利索的馬尾辮,皮膚白皙,眉眼如畫,笑起來有淺淺的梨渦。
她和池騁站在一起,少年少女相視一笑,無比耀眼。
然後她坐上了自行車,池騁笑著說了句:「坐穩了啊。」
然後她伸手環住了他的腰身,巧笑倩兮地對不遠處的吳秀娜揮了揮手。
「吳秀娜,我們先走啦。」
吳秀娜受寵若驚,呆在原地。
那天上課,她心不在焉,目光偷偷地打量著楊思菱。
她長得真好看,皮膚好,睫毛長,像個洋娃娃。
成績也優異,班會上唱歌跳舞,落落大方,是老師最喜歡的那種學生。
這樣的女孩,才配和池騁站在一起吧。
晚上她失眠了,三更半夜地起了床,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打量自己。
厚重的劉海,皮膚黑,臉上有雀斑,牙齒不整齊,頭髮乾枯分叉……
沒有氣質,走路低頭含胸,眼神忽閃,畏畏縮縮,像只小雞仔。
楊思菱在名字上就已經贏了她一大截。
思菱,思菱,多麼好聽。
可是,她真的也很想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站在池騁面前。
吳秀娜開始了長達幾年的自虐。
她用積攢的壓歲錢去戴了牙套,買了護膚品、面膜。
每天早早起床,跑半個小時的步,然後回來學英語單詞、背課文,努力糾正自己的口音,寒來暑往,一直堅持。
只要有空她就去學瑜伽,學跳舞,從最基礎的開始練,雖然四肢僵硬,掰得眼淚汪汪。
因為被妹妹嫌棄身上有味道,她每天早晚都洗澡,恨不得拿鋼絲球搓一搓,把身上腌入味了。
吃飯不吧唧嘴了,也不會習慣性抽鼻子了......媽媽看到她戴了牙套,一開始有些驚訝,最後還拿了錢給她。
她剪短了頭髮,認認真真地開始用護髮素,定期做護理。
變美真的很難,堅持喝牛奶,吃維生素,防曬,泡澡......效果幾乎沒有。
吳秀娜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天生的皮膚黑,改變不了。
周末放假,她去上瑜伽課,去逛街,去商場,去任何人多的地方,與陌生人交流,強迫自己直視對方的眼睛。
最重要的當然還是學習成績。
吳秀娜不笨,從前在老家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調整心態適應新學校,又上了補習班,費了一番功夫,總算不是倒數第一了。
如此過了一年,步入高三,學習氛圍愈發緊張,也沒太多別的心思了。
有一天老師在課堂上誇讚她作文寫得好,並且當眾朗讀了一番:
「生命是小橋流水中奮力前行的魚,是秋風呼嘯的田野下深埋的番薯,是枯萎樹杈上蕭索的鳥窩,是無人問津的荒漠開出一朵小花兒……」
期中考試,她的成績一躍而起,雖不是班級前幾名,但也在二十名之內了。
更重要的是她作文滿分,語文成績全班第一。
班主任是語文老師,毫不保留地誇讚她,喜歡她。
老師誇她時,全班同學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而大家詫異地發現,那個總是披散著頭髮、用厚厚的劉海遮住眼睛,性格畏縮的女孩,竟然抬起了頭,沖大家靦腆一笑。
與池騁坐在一起的林寒,愣了幾秒,用胳膊碰了碰他:「我是不是瞎了,我怎麼覺得黑妹有點好看,我得去醫院看看眼睛。」
池騁抬頭,倒沒覺得吳秀娜有什麼太大變化。
皮膚還是黑,但細膩不少,頭髮剪短了,扎了個乾淨利索的低馬尾,劉海用一枚櫻桃髮夾卡起來了,露出飽滿圓潤的額頭。
有點可愛是真的,況且她的五官很秀氣,並不難看。
變化還在於她沒了那種自卑感,成績好了,性格自然開朗些,同學們也逐漸願意跟她一起玩。
大家還是會叫她:「黑妹。」
但她會大方地一笑,眼眸彎彎,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答應一聲:「哎。」
吳秀娜變了,變化是悄無聲息的,連她自己都沒察覺。
照鏡子時,還是會苦惱自己皮膚黑,然後給自己貼一張美白面膜。
堅持穿背背佳,走路會提醒自己挺直腰板,偶爾鬆懈,就掐自己大腿。
自信許多是真的,當你願意與自己和解,全世界仿佛都會愛你。
一年,兩年......磨合期過後,互相都在改變,吳秀娜朝著媽媽期待的那個樣子,越走越遠。
媽媽對她也沒那麼苛刻了,高三夏天學習緊張時,從公司回來給她煮綠豆湯,放在她桌上。
一切都在變好,連妹妹也態度緩和許多,告訴她洗完衣服要用柔順劑,這樣穿的時候味道香,還不起靜電。
吳秀娜覺得苦盡甘來。
只是爸爸媽媽的感情一直不太好,他們總是吵架,每次吵完都是爸爸摔門而去。
有一次晚上九點多,媽媽給她電話,讓她把放在家裡桌子上的文件袋送到錦江飯店。
那天其實爸爸也在家,但媽媽絕口不提他,而是選擇讓她來送。
吳秀娜隨便套了件外套,騎著電動車就出門了。
錦江飯店很有名,裝修富麗堂皇,菜品高檔,是有錢人交際應酬經常選擇的場所。
她匆匆停好車,按著媽媽說的找去了二樓牡丹堂。
房門推開,燈光刺眼,金碧輝煌,恍如仙境。
是場觥籌交錯的酒會,小提琴曲調悠揚,人不多,三五成群。
吳秀娜目光四下尋找,終於在大堂一隅的越南黃花梨案桌上,看到了媽媽付娟。
媽媽年輕時就很漂亮,如今穿著一身得體的禮服式旗袍,頭髮燙成大卷,妝容精緻,一絲不苟。
但到底是不再年輕,眼底有淡淡倦色和細紋。
準確來說,那是一張談判桌。
付娟看到她,眼前一亮,趕忙將那文件夾拿了過來。
「韓先生,這是我們廠房當初的租賃合同,還有今年的產量標準,請您看一下。」
吳秀娜順著目光看了一眼坐在媽媽對面的男人,心裡一驚。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西裝革履,夾著雪茄,蹺著二郎腿,慵懶地靠在背後椅墊上。
衣領下的襯衫扣子敞開兩顆,神態隨意又桀驁,金絲框架的眼鏡下,一雙眼睛犀利、幽深、且陰鬱。
大堂燈光璀璨,映在他臉上無比清晰,五官立體,皮膚冷白,無一瑕疵。
這樣年輕的男人,看著也就二十出頭,周遭卻充滿了生人勿近的冷寂氣息,莫名地給人壓迫感,令人不敢直視。
吳秀娜覺得自己錯了,這哪裡是談判桌,對方神態高傲,身後保鏢林立,黑壓壓的一片肅穆。
平日裡雷厲風行的媽媽,在男人面前低下頭去,卑微懇求:「韓先生,求您高抬貴手,給我們精準一條生路。」
精準,是爸爸媽媽一手創辦的公司,在本市也是數得上的工業原材料大廠。
吳秀娜呆愣愣地看著媽媽低三下四的祈求,對面年輕的韓先生將文件隨手一放,輕笑一聲:「他們也是按政府規矩辦事,付女士不該來求我。」
「精準的年產量僅差一點點達標,請韓先生給我們一次機會,現在原材料價格不斷上漲,廠房堆積的那些貨,是我和我先生傾盡所有......」
「高成,你現在是越來越放肆了,什麼樣的人都敢帶到我面前來。」
媽媽話未說完,那位韓先生已經很不耐煩,冷冷一句話使他身後的那位黑衣男人變了臉,慌忙道歉:「對不起先生,我以為今晚來酒會的都是您的客人,沒想到有人藉機混了進來。」
說罷,示意一旁的保鏢上前將人拖下去。
吳秀娜心裡一慌,趕忙上前抱住媽媽,制止那些人的行為。
一個高三的學生,哪裡見過這種場面,腿在抖,聲音也在抖,卻強撐著扶起媽媽,想給她依靠。
吳秀娜從未見過媽媽這個樣子,她捂著臉,最後一點體面的妝容也花了。
她被女兒扶著,喪失了所有力氣,絕望地哭。
「娜娜,媽媽盡力了,咱們精準完了。」
吳秀娜倔強地扶著她,用盡全身力氣抓住她的肩膀,想讓她清醒:「媽,回家再說, 不要讓人看笑話。」
年輕女孩的自尊尤其可笑,那位韓先生抬頭看了她一眼,嘴角揚起玩味的笑。
付娟失聲痛哭:「我已經是個笑話了,還怕什麼笑話, 你知道嗎,你爸爸就是塊臭狗屎, 他存心在噁心我, 跟公司的財務搞到了一起, 我到現在才發現帳目有問題, 我辛辛苦苦為這個家,換來了什麼!」
吳秀娜咬著牙, 抱著癱倒在地的媽媽, 無論如何都扶不起她。
酒會上的人都來圍觀,指指點點, 她急了眼, 雙手捧著媽媽的臉,讓她看著自己。
「媽,聽我說, 你還有我,回去咱們就跟爸爸離婚,劃清界限,我馬上畢業了,我可以去找工作,你相信我,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種情況,崩潰的付娟如何聽得進去, 保鏢已經等得不耐煩,上前開始動手。
吳秀娜被他們拉開, 看著他們動粗地去拉媽媽, 奮力掙扎。
在她心裡美麗優雅的媽媽,被人當塊抹布拖在地上,拉扯之中,旗袍下露出白花花的大腿, 被周圍人嘲笑輕視。
不能忍, 無法忍,她狠狠地咬了攔著自己的那名保鏢胳膊,瘋了一般地上前, 沖的是那位韓先生的方向。
頃刻之間有人上前阻攔,被韓先生制止了。
吳秀娜跪在他面前,手拉著他的褲腳, 近乎絕望地求他。
「你可以不幫我們, 但請你不要這樣對我媽媽,求求你,韓先生。」
那男人居高臨下地看她, 眼眸掩在金絲眼鏡下,幽如深淵,陰寒刺骨。
吳秀娜在這樣的目光下,渾身一激靈, 一點點地鬆開了手。
但意外的是,他突然笑了,眼眸有一閃而過的精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