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秦覆滅之後,我曾回過一次洛陽。
邑石山上的大史天宮,被焚燒後的遺址,荒涼破敗。
天宮屍水池早已乾涸,那顆火紅的楓葉樹,也枯死了。
秦滅那日,申柳公自焚於天宮台,遍地焦土。
古人是有氣節的,如柳公,生於秦國,死於大秦。
他活了九十多歲,也算是高壽了。
我離開天宮時,帶走了那捲異妖冊。
一開始收妖並不順利,那些法力強大的妖,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了。
但我師父是慕容昭,豈能給他丟臉?
我想著回洛陽,看看大史天宮有沒有遺留的法器物件。
結果柳公是真狠,什麼都沒給我留,一把火全燒了。
後來我去了鬼城酆都。
我前後踏足酆都十次,前幾次連門都沒進去。
酆都大帝太厲害,我也怕魂飛湮滅。
最後一次,我懷揣著誠意成功入了冥府,在秦廣王的天子殿,見到了崔府君。
崔判官長得凶神惡煞,實則是個謙和之人。
我拍了他好多馬屁,他才同意帶著我窺了一趟六道輪迴、翻了一翻輪轉簿。
最後我提出要去十八層地獄溜達一圈,他嘆息道:「你這小妖,怎的聽不懂本判的話,形神俱散就是魂魄隕滅,再無存在天地之間的可能,本判還能騙你不成?」
道理我都懂的,只是不走這一遭,如何能死心?
冥府的邊邊角角都找了一遍,終於讓我明白,柳公沒有騙我,慕容昭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心情沮喪時,總覺得白來了一趟酆都,有點不甘。
秦廣王殿,有座孽鏡台。
我臨走時,對那孽鏡台說:「無聊嗎,跟我去人間走一遭?」
這貨架不住誘惑,二話不說生了兩條腿出來,偷偷摸摸地跟我走了。
只是怪對不住崔府君的,人家以客待我,我拐走了他們的家具。
我運氣挺好,拐走了鏡台千年,酆都無人來尋,想來它也不甚重要。
可是小甜甜不這麼認為,它心裡總是對我有意見。
到了科技飛速發展的今日,冥府也實現了系統化管理。
人死之後,鬼魂會自動吸入往生盤。
往生盤有善三道,惡三道。
善魂入善道,惡鬼入惡道。
十八層地獄是一直存在的,作惡的鬼魂永無出路。
從前的投胎流程,早就化繁為簡,自動化操控了。
酆都大帝活了太久,十分厭倦,早早地擇地沉睡了。
十殿閻王有的跟著消失了,有的直接入了轉生道,永遠地體驗人生去了。
冥府僅剩的幾個鬼吏,與時俱進地穿著西裝革履,看著像賣保險的業務員。
我帶著小甜甜回了一次酆都,它十分絕望。
孽鏡台前無好人……已經是古老的傳說了。
小甜甜怨我,它覺得要不是我,秦廣王會帶它一起消失的。
我誠實地提醒它:「你只是一面石鏡,他們才不會帶你玩,如果不是我,你如今還不是要在冥府吃灰。」
它不肯面對現實,每每說到此處,總是關機黑屏。
其實小甜甜真的幫了我很多忙。
比如此時此刻,我通過它看完了凡人女孩的一生,心裡無限唏噓。
我打電話給大頭,喊他過來喝酒。
不多時,大頭就拎著酒加幾樣小菜過來了。
我們在店門口支了張桌子,搬了兩個小馬扎。
天已經黑了,街上燈光閃耀,車如流水,川流不息。
店門口的霓虹燈也亮了起來,五光十色,襯托得這家殯葬店像個妙妙屋。
大頭喝了兩杯,姿態肆意地往後仰:「姑奶奶,跟你喝酒怪沒意思的,喝到最後鐵定是我醉趴下。」
此言倒是一點也不假,我跟他碰了個杯:「反正我是喝不醉了,看你醉了耍酒瘋心情能好一點。」
大頭嘴角抽搐了下,湊近了我:「真死了?」
「嗯,屍骨無存。」
晚風拂面,涼颼颼,吹得人頭腦清醒,心裡發涼。
大頭道:「我不明白,那頭魈為什麼要吃了她。」
「因為她動了心,愛上了他。」
「可是韓治那樣的人,對他動心的女人多得是,別人都能好端端的,為什麼她會被吃?」
我眸光沉了下來:「因為他也動心了。」
「艹,兩情相悅,所以就把人給吃了?」
大頭還是不解,憤憤道:「果然是畜生,跟個螳螂似的,真 TM 狠。」
我嘆息一聲,目光沉沉地看向大街,心裡像堵了一團棉花。
我給大頭講了一個故事。
在我還是連姜時,生活在胤都花城。
司宮所有間藏書閣,我幼時經常和師兄在裡面看書。
當時有一本殷朝的筒冊帛書,記載了這樣一隻妖——
魈,長舌怪也,人面獸身,棲於深山之中,莫能逢之。
夏朝初年,大禹劃天下為九州,實行德政,九州州牧貢獻青銅,鑄造九鼎。
九鼎上鐫刻了九州名山大川、奇異之物,置於夏王朝都城。
若說這九鼎跟那頭山魈有什麼關係,大意便與「建國後不許成精」這句話相吻合。
九州各地,將各種奇異之物的圖像鑄在鼎上,天子祭祀天地時,行的是九鼎大禮。
是以《春秋左傳》中有這樣一段話——
「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魎,莫能逢之。用能協於上下,以承天休。」
其實說白了,山魈就是一種奇異的動物,因力大無窮,相貌醜惡,被當地人稱為精怪。
因此在貢獻九鼎時,某州將魈的畫像鑄了上去。
九鼎作為華夏至尊神器,是君王權力的象徵,也是致天地和諧,福佑萬物之寶。
鑄在鼎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妖」,百姓進入川澤山林,是永遠不會撞上的。
魑魅魍魎,莫能逢之……妖與人涇渭分明,因九鼎的存在,根本不會相遇。
天地能容萬物,也算是大地之母的仁愛,給妖留下棲身之所。
然而夏桀昏亂,九鼎遷至商朝,前後六百年,商紂暴虐,紛爭又起。
民怨滔天,武王伐紂,有姜子牙相助。
紂王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效仿蚩尤當年與黃帝的逐鹿之戰,欲召集魑魅魍魎鬼怪大軍。
他也當真這麼做了,以一幫逆天行事的妖人,做法開啟九鼎,喚出鑄在鼎上的無數妖怪。
山魈便是其中一種。
這便是我之前所說,商紂的真實歷史。
牧野之戰,更準確地說是神魔亂舞,人妖廝殺。
生靈塗炭的慘痛代價,連神仙都不忍回顧。
自此,九鼎失了神力,後又遷到周朝,已不能再平衡妖與人的界限。
這也是屍水河與胤都誕生的原因。
說起來,那隻山魈也怪可憐的。
被迫參與了一場群妖廝殺,好不容易活了下來,本以為可以回歸山林,誰知直接被封印進了屍水河,受寒冰煉獄之苦。
後來胤都那場浩劫,異妖逃竄出屍水河,它是第一個狂奔出胤都的。
清朝初期,我在贛州武陽是見過他的。
逃出胤都時,我稱他為「它」,因為當時他還是一隻普通的山中精怪,嚮往自由,無害人之心,心心念念地想回到山林深處。
他說,那時他畢生所願,便是九鼎能再次開啟,從此妖與人涇渭分明,再也不要往來。
可惜,九鼎歷經了殷、商、周三朝,於公元前三百二十七年,沉沒在彭城泗水河下。
後來秦始皇南巡,派幾千人在泗水打撈,但江水滔滔,已無從覓處。
後世帝王也曾重鑄九鼎,但都已不是當時之物。
那是一隻固執的山魈,他只願相信九鼎,不信胤都的異妖冊。
他說他怕了,被屍水河的煉獄之苦折磨了千年,再也不願相信胤都的任何人。
在贛州武陽時,我已經說服不了他了。
因為他當時已經不是「它」了,他有人的思想與執念。
我與他產生過共鳴,大抵是因為,我被五濁河童吃了,成功地奪了它的軀體。
而他也吃過一個人,消化了那人的鬼魂,合二為一。
2
清初,贛州武陽郡城隍廟口,有個瘸腿的小乞丐。
他死的那日,恰逢廟會,人潮擁擠,很是熱鬧。
原想著趁著人多,能乞討點銅板,結果路邊突然來了官兵,驅趕時下手重了,將他打死了。
於是我附了他的身。
後來才知那日官兵前來清場,只因贛州協領陳大人家的小姐突發奇想要來逛廟會。
陳家小姐金枝玉葉,性格刁鑽,最不喜乞丐賤民之流。
我附身之後,發覺不太好,小乞丐是個瘸子,跑不快,而且身上有瘡,特別癢。
費勁巴啦地拖著半條殘腿躺在路邊,我剛歇了會兒,發現遠處烏壓壓地又來了一大批官兵。
原來是武陽郡的安世子聽說陳家小姐要來廟會,又來清了一遍場子。
安世子揚言要將乞丐賤民驅趕到十里之外。
用現在的話來說,陳家小姐陳如月是個瘋批,安郡王世子安崇松是她的舔狗。
我剛剛附身,差點又被這對狗男女的人亂棍打死,悲了個催的!
不過好在後來官兵打我之時,有輛馬車停在了一旁,車內一位年輕的小姐救了我。
那小姐叫溫卿,是武陽茶商溫老爺家的女兒。
溫卿年方十六,體弱,自幼有不足之症。
她來逛了一趟城隍廟,將我帶回了溫家。
等身上的瘡養好了,我就留在了他們溫家,在後院幫忙喂馬、刷馬廄。
包吃包住,每個月還給二十文錢。
我與她只見過一面,對於她的情況掌握得卻很多。
她是定了親的,許的是安郡王世子安崇松。
沒錯,就是那個陳家小姐的舔狗。
這安世子長得不錯,身強體健,容貌也好,可惜就是眼瞎,放著好好的未婚妻不愛,偏就喜歡陳如月那個變態。
溫卿與他的婚事,早就是人盡皆知的笑話了。
因為安世子曾經無數次嚷嚷:「溫家那個半死不活的病殃殃,還想嫁給本世子,做夢去吧。」
溫卿本就體弱,風言風語傳到耳朵里,捂著帕子咳出了血。
自此一病不起。
溫家老爺這才下定決心哪怕得罪郡王府,也要解除婚約。
安郡王妃自然是很喜歡知書達理的溫卿的,一直認定了她是自家兒媳,被兒子氣得胸口疼,直罵「逆子」。
溫家堅持解除婚約,直言女兒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安郡王妃也沒了辦法。
但她是萬不會允許陳如月嫁到他們家的。
細說起來,他們兩家是不對付的。
一個是贛州協領,一個是武陽郡王,各種擁兵,面和心不和,算是政敵了。
況且那陳如月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
話說有一年,武陽城來了個表演雜耍的老漢。
老漢帶了一隻大狗,渾身黑毛,體態巨大,不僅會表演雜技,還會講幾句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