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開始了漫長的在陳如月身邊「詐屍」的行為藝術。
比如,在她異常奇怪為何許家還沒發現溫卿失蹤的時候,我拉著剛巧回家的許庭淮,一同去集市上逛了一圈。
還比如在她糾結我為何沒死,青天白日見鬼了的時候,我又深更半夜披頭散髮倒掛在她床帳上......
後來陳如月出恭的時候,給她遞草紙的是一截被泡得腫脹發白的手。
她半夜做噩夢,被窩裡趴著渾身濕答答的溫卿,還直勾勾地盯著她,詭異一笑......
陳如月瘋了。
在她瘋了有半個月的時候,她的舔狗安世子找到了我。
當時我正在溫家的茶樓喝茶,要的是一個雅間。
安崇松推門而入,趕走了我身邊的婢女,忍氣吞聲地坐在我面前,開口便是:「連姜,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斜睨了他一眼:「好好跟我說話。」
安崇松泄了氣,模樣有些頹廢:「祩子,求你放過如月,再這樣下去,她離死不遠了。」
「哦?她可不像膽子這麼小的人,她連人都敢殺。」
我小啜一口茶,漫不經心道:「我為妖千年,從沒見過如此狠毒心腸的女子,自然是要給她點小小教訓的。」
「你那叫給她點小小教訓?你是想要她的命。」
「對,我自然是要她的命,至於原因,你知道的。」
安崇松不說話了,一雙眼珠子活絡地盯著我,陰森冰冷。
我猛地拍了下桌子,桌上茶杯騰起,落在我手上,然後砸向了他的臉!
「披了張人皮而已,竟真把自己當個人了,再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把你眼珠子摳出來!」
茶杯砸在他的臉上,濺出了茶水。
披著屍囊的山魈目露凶光,不動聲色地舔了下長長的舌頭,鮮紅滾熱。
聲音也從之前正經的男腔,恢復了嘶啞刺耳:「袾子,我有資格跟你談判,你也知道你如今奈何不了我,何必逞威風。」
他說得對,若真打起來,我沒有幾分勝算。
這倒是稀奇,一個普通的山中精怪,歷經了商朝的牧野之戰,又被鎮壓在屍水河千年。
逃竄出胤都時,也僅是個妖力弱小的魈,躲進了深山老林,千年不曾露面。
我甚至想過,如果最終尋不到這隻山魈,只當它隕滅了也未嘗不可。
畢竟它真的毫不起眼,所謂的作亂,皆是身不由己。
逃出之後也僅是歸隱了山林,歷經風霜洗禮,最終也只是化古成普通生物而已。
但後來不一樣了,不知它經歷了什麼,再出現時,妖力大增,竟不在我之下。
能暗戳戳地修煉成如此境界,是件很可怕的事。
但凡是妖,皆有邪性,正因我也是妖,更知這邪性壓制起來有多不容易。
我不信他沒有害過人。
我甚至堅信,他有如今的妖力,定是闖下過彌天的罪惡。
雖然我沒有證據。
而我之所以來贛州,正是尋到了它的氣息,一路至此。
好在,它如今並非完全沒有弱點。
我冷笑一聲:「誰說我奈何不了你,陳如月的命捏在我手裡。」
沒錯,很可笑,這隻魈是個情種。
提到陳如月,他的囂張氣焰果然淹滅,長舌縮回,眼珠子也不再滾動,老老實實恢復了人的模樣。
他說:「即便你拿如月作為要挾,我也不會進異妖冊的。」
當然,凡事皆有取捨,陳如月很重要,但還沒有重要到讓他束手就擒。
我勾起嘴角:「作為談判籌碼,她總要有些價值的,如果什麼價值都沒有,這種蛇蠍美人也不必留著了。」
山魈沉默了下:「你到底想做什麼?」
「很簡單,跟我講一講你都經歷了什麼。」
在我看來簡單的事,竟讓山魈又沉默了下,看出他的猶豫和遲疑,我一掌將桌上的茶壺拍得粉碎。
「今天晚上,陳如月就是這隻茶壺。」
他的瞳孔在收縮,聚焦,又渙散,最終敗下陣來。
「我說,作為交換條件,你要答應我再也不許傷害如月。」
我盤算了下,道:「好,我答應了,你也莫要跟我耍花招,你騙不了我的。」
「當然,慕容昭的徒弟,我怎麼敢耍花招。」
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艱難地開口:「是九鼎,我找到了九鼎……」
山魈一開口,我心裡一顫。
大禹時期的華夏至尊神器,連我師父和申柳公都未曾有幸見過,一隻山魈,憑什麼?
傳聞中沉入泗水的九鼎,在山魈口中莫名地出現在了崤山。
作為山中精怪,魈的感官十分敏銳,乍一看到出現在深山老林的九鼎,還不敢置信。
它用了很長時間才確認,那被枯葉枯藤纏繞、蒙了灰、生了銅銹的九個鼎,就是夏王朝的九鼎。
它用舌頭嘶舔,用耳朵傾聽,最後轉著幽深的眼珠,一個一個地看,一個個地找,終於在其中一隻鼎上找到了它的畫像。
山魈的眼睛充滿了不可思議,興奮、緊張、怪叫!
協於上下、以承天休的華夏至尊神器,竟然出現在了它眼前。
它將九鼎視為無上至寶,吸引了眾多志同道合的精靈鬼魅,大家圍著九鼎轉,自此不肯離開崤山。
山魈說:「一開始,我們想的是重新開啟九鼎,回到初時魑魅魍魎莫能逢之的狀態,妖與人涇渭分明,最好再也不要往來。」
可惜它們失望了,九鼎已無當初的神力。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世間滄海桑田,朝代變更。
圍著九鼎轉的妖魅,要麼失望離開,要麼壽命到了盡頭,隕滅山間。
最後只剩下孤零零的魈,望著山月,獨守九鼎。
從沒有一隻妖,有它這般的執著。
深山老林,青苔洞口,梧桐樹下它躺在九鼎之上,長長的舌頭如蛇信一般,纏繞著它的鼎,寸步不讓。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風空落眼前花,千萬愁,愁在天涯。
也愁在這隻迷戀九鼎的可憐山魈。
它守了千年。
九鼎殘存的神力,承日月精華洗禮,陰差陽錯被它吸食殆盡。
直到九鼎真的成了一堆廢銅,山魈已經不再是普通的精怪。
我詫異於這一切的發生,又很慶幸山魈如今的妖力是九鼎所致。
好在,它不曾為非作歹。
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作孽,至少真正的安郡王世子安崇松,死於它手。
但山魈不這麼認為,他說,他在追求他的愛情。
笑不活了,一隻山魈竟然也有愛情。
山魈說,陳家調令贛州任職協領時,陳如月才七歲。
舉家趕路,途經洛邑山林,山魈看到了七歲的小女孩。
那年她哭哭啼啼,不肯離開從小生長的京城,被大人硬帶上馬車,前往贛州。
陳如月哭了一路,山魈跟了她一路。
它的愛情來得莫名其妙,也很可笑。
它說它很寂寞,山里千年,除了風吹樹動,草叢沙沙作響,再沒有任何動靜。
它第一次見到這麼愛哭的人類小女孩。
白皮膚,大眼睛,委屈流淚,像泄了洪的泉水。
哭聲震驚了它。它呆呆地看著,寂寞千年的心突然熱鬧起來。
後來,它離開山林,一路追隨陳如月,來到贛州。
一開始只是躲在暗處,屋頂上,房樑上,蜷縮著身子,靜靜地觀察她。
直到陳如月十四歲,家裡在商量她及笄後的婚事,山魈眯著眼睛,抬起了頭。
贛州最有權勢的人家,大概便是安郡王府了。
它離開陳大人家,悄無聲息地去了安郡王府。
沉迷美色縱情放浪的安世子安崇松,被它上了身,不復存在。
山魈說:「袾子,我無意與你為敵,我只想好好活著,你雖然也是妖,究其根本與我們不同,你不會站在我們的立場思考處境,你是胤都人,眼裡只有異妖冊,我不會信你的話。」
是的,它不信異妖冊,也不信胤都的任何人,我也無法令它相信。
但我還是說:「縱然立場不同,收你入冊,卻是我的責任,我放過陳如月,並不意味著會放過你。」
山魈皺了眉頭,他自然也是忌憚著我的,否則不會躲著我,直到我找上了陳如月,才不得已與我碰面。
他又與我做了個交易。
人世匆匆,時間不過是轉瞬即逝。
他說:「我們休戰,你如今也嫁了人,我也有喜歡的女子,他們存活的時間有限,短短几十年而已,不妨等他們死後入了輪迴,再來算一算我們之間的宿怨,如何?」
我笑了:「你如今倒是會用詞,什麼叫宿怨,我與你有何宿怨?別整那些沒用的,我來贛州,可不是浪費時間的。」
「我們這樣的妖,最沒用的就是時間,談何浪費。」
他眸光平靜地看著我,褐色的瞳仁泛著詭異的光,我不由得冷笑一聲:「跟我談交易,你不夠誠意。」
一隻魈,即便成了精,殘食九鼎神力,也不過是只妖力大增的畜生。
虯褫會愛上村姑,因為它曾經是上古神獸。
落頭氏對人有情,因為他們本就是半人半妖的物種。
我更不必說了,在成為妖之前,我首先是人。
山魈撒了謊,一個精怪,莫名其妙地動了情根,懂了愛,甚至收斂邪性無條件地為陳如月付出。
這些種種,根本不是一個純種的畜生做得出來的。
我盯著他:「首先我要知道,跟我談交易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山魈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眼睛危險地斂起,長而粘膩的舌頭在嘴裡嘶舔。
「我真的很討厭你們胤都的人,陰險狡詐,什麼都要刨根究底地管,什麼都瞞不過,你說,我們不是宿敵是什麼呢?」
山魈眯著眼睛,回憶起了往事:「袾子,告訴你一個秘密吧,你知道九鼎為何會出現在崤山嗎?」
我看著他,心裡突然咯噔一下:「為何?」
「是申周,申周尋來了九鼎,放在了崤山,為的是有朝一日摧毀胤都。」
隔了一千多年,當年那樁傾覆胤都的慘事,又被遙遙提起。
山魈笑得古怪:「你很自責吧,當年為了救鍾離公主,觸怒屍水河,引發禍亂,導致胤都被毀。」
「連姜,現在你不用自責了,因為你的所作所為,皆在申周算計之內,若那日你沒有衝動上前,胤都一樣會滅城,而且下場更慘,絕不會有人生還。」
我聲音冷了下來:「你什麼意思?」
「妖魔兩界尊申周為我們的神,他手裡有九鼎,一切都在計劃之內,若當時你沒有開啟屍水河的封印, 他會在之後祭出九鼎,直接將整個胤都夷為平地,屠滅殆盡。」
「申周他, 從不做沒把握的事,九鼎是他的第二步計劃, 他們該感謝你開啟了封印,否則胤都逃不過第二場浩劫。」
當年遠在大秦, 我曾問過柳公,申周何故如此?
沒人知道答案, 慕容昭以形神俱滅的代價斬殺申周, 也不曾問過他。
結果隔了千年, 我竟然在一隻魈的嘴裡,知道了答案。
山魈說, 申周弒神,在妖魔兩界皆不是秘密。
連姜你也是妖,可惜你永遠不會知道,妖界不會有人告訴你,申周在我們心裡是怎樣的存在。
你們眼中十惡不赦的惡人,是我們心中頂天立地的神!
縱然他敗了,妖魔兩界永遠不會有人忘記他。
我們的神, 曾經不惜一切代價、義無反顧地領著我們走向光明之路。
後人只知申周弒神,導致天雷咒沒有引出雷神之怒, 開啟了屍水河封印。
只有妖魔兩界知道,我們的神是如何於萬里長空攪弄風雲,對抗雷霆之火,斬殺龍身人頭的雷公。
憑什麼?同樣是大地之子, 神仙瓊樓玉宇, 人間鳥語花香, 連鬼都有酆都地府收留......我們妖呢?魔呢?
憑什麼我們要東躲西藏,封印屍水河內,趕去深山老林, 永遠在陰暗中滋生。
九鼎劃分,是大地之母留給我們的最後一處棲身之所。
可是人呢?蚩尤逐鹿, 武王伐紂,將我們當做奴隸和畜生驅使, 讓我們自相殘殺。
利用完了,還要將我們鎮壓在屍水河永世不得翻身。
你看,紛爭過後, 天上的神仙依舊瓊樓玉宇,人間還是鳥語花香, 我們呢?
人間只有一個墜入魔道的申周,想要打破這枷鎖,顛覆一切。
摧毀胤都,摧毀屍水河,解救我們能力強悍的同類,一同衝破這青天, 踏平四海。
申周敗了,但他曾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我們,永遠尊他為神。